雨越下越大,却一丝丝风也没有,烟雾从王家烘房烟筒冒出,就贴在屋脊上缓缓的滚动,慢慢的散开,周遭的地面象起了淡淡的雾。
温暖非要王小石套上件带兜帽的袍子,认真的给他戴上兜帽,掩住了一头白发,才放他出屋。
用湿巾捂着口鼻,走进烘房,一根根检查运进烘房的木料,脸上挂上了满意的微笑。
招呼童掌柜和同行的中年人出了烘房,站在院子里支起的大棚地下,说着话。
运进烘房的都是老屋的屋梁、屋柱,别看外表陈旧,实则都是经过沐江精挑细选过的珍稀木料。
“公子,预备存放木料的地方不够用,估计要差很多。”徐元眉眼上挂着笑。
“嗯!”王小石的‘嗯。’发声不同,有着不同的意思。这时的“嗯。”显然是在表示疑惑。
“小姐赔偿了陶掌柜一笔钱,把他家占的地段和棚屋接过来,灵儿小姐的哥哥带着几个仆从在那边,捞上来的大木比哑叔和大砖头都不差。
苏小姐也传话下去,租借咱家工具,一律以老木料顶租金。
还有,再往东去,来了营禁军,也是来打捞河中漂下的树木,他们有勾抢、锁钩,还抬来了几架床弩,弩箭后系着绳索往河心远处的漂浮物射,不挑不检啥都往上捞,收获可不少,大桃子媳妇儿知道了,就带着马车跑去,挑拣品相好的老木料,装上车给拉回来了。”
童掌柜和同来的中年人面颊微微抽动。
县衙开堂,县令大人认定陶掌柜聚众闹事罪名成立,判杖责二十,戴枷示众三日。屁股打的稀烂,还要戴着几十斤的枷锁站在县衙门外淋雨。围观的流民恨他歹毒不仁,有谩骂的,更有性情暴烈的出手殴打,看管的衙役也不严格,这样站上三日,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陶掌柜家里人求到童掌柜帮着求情,童掌柜错不开情面,也觉得这件官司有些古怪,私下找了石典吏。石典吏跟他把事情说开了,他才明白,根结在王家,是姓陶的欺负王家小姐,惹起县衙几位官爷不高兴了。
他来找王家公子说和,本就不怎么用心,见到王小石神色憔悴满头白发的凄苦样子,想到许家新收的家奴在县衙大堂上问陶掌柜的‘要是我家公子,你敢造次吗?’,不由的暗恨陶掌柜,为人做事猥琐卑鄙,哪里还会帮着说和。
“童掌柜,打捞河中漂浮物,着实有利可图!”王小石说道:“你回去收集些钉耙、铁钩,我这边把沐江叫回来,架起铁匠炉,稍加改造,系上绳索就能打捞河中漂浮物。”见童掌柜和中年人低声商讨,催促道:“别耽搁了,这种好事可不等人。城中尚且没参与进来的几家,童掌柜也都帮着通知到了,我们姐弟初来汉阳县,得大伙的帮衬,才能把老舅留下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改制工具王家不收任何费用,纯是帮忙,事后改回原样,也是纯粹帮忙。”
透着书卷气的中年人童掌柜介绍是总号来对账的先生,这时试探着问道:“王公子能否告知,你如此行事所图是何?”
王小石戏谑的语气说道:“我所图?嘿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再搭理中年人,催着童掌柜让跟随的伙计回去传话收集钉耙、铁钩送过来,又让徐元去河堤叫沐江回来。
示意童掌柜二人进屋,进到屋里,摘了兜帽,露出银白的发丝,童掌柜望着他,“公子的头发......”
“不碍事,昨日配了一剂猛药,服下了,就成了这个样子。”王小石侧着头,捉了一缕发丝捋着,“自小头发长不长,老是羡慕别人,终于不用不用羡慕了,挺好的。”
温暖自内室走了出来,拿着黑巾站到了王小石身后,给他裹在头上。
“换壶热茶。”王小石让温暖换了壶热茶,手里端着茶杯,边喝,边说。
“童掌柜,这事说起来是要怪我,没事先跟你通个气。好在现在也不算晚,赶得上。
这场大雨最少还要下五六日,西边荒芜日久,加之久旱,风大雨急,房倒屋塌实属必然。
.......初时尚且只是小树灌木,崖壁崩裂,有了堰塞,泥流洪水冲下,房倒屋塌,参天大树连根拔起......。大概后日才会达到高峰......。
若无人打捞,浸泡在河水里,时间长,成了无用的朽木,真就白瞎了,而且聚拢成堆,冲撞河岸桥梁,还要引起二次灾祸。
......为何只给城中住户提供工具?
财货迷人眼,十几万缺少约束的流民,一拥而上,驻留在县里的这点禁军,能弹压的住吗?.......会死很多人的。
只能从头就扎死了这个口子,断了念头,但是城中妇幼多,青壮少,都上河堤守着,也捞不上多少,解决他们的困难,也给流民另外开出条出路。
家家户户雇佣流民中的青壮,一来,能将流民打散了;二来,最有可能引起骚乱的青壮被抽走,剩下的就好管理了。家里的青壮有事干,有收入,一家人就有了盼头,稳定的家庭多了,有心生事的也鼓噪不起来......。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涌进县里的十数万人安稳,我们也才能安稳度过这段日子。
.......要是有心,童掌柜和那几家掌柜的,可以多雇佣些帮工,薪酬提高些......
哪怕是打捞上来的都是做不成梁柱的小树木,能够当椽子,就亏不了。
亮马河西边千里之地,原本有数十县,经过兵祸,再被这场大水冲刷,重建需要用到的物料必然紧缺,价格好,还不缺买家......。”
王小石忽然闭上了嘴,皱了皱眉头,自嘲的笑了笑。他猛然发觉,自己变的话多了!絮絮叨叨,不像自己。
忙在脸上展现出和年龄相符的干净单纯的笑容,望向随童掌柜同来的中年人,“韦先生,说到底,我是为了自家的日子能好过些。”
中年人正听得入神,停了一刻,站起身抱拳,拱手,语气十分诚恳,“王公子心存仁德,在下钦佩。
童掌柜,你可要全力配合王公子!”
“大......韦先生,童某必会倾力配合王公子。”童掌柜的神色肃然,“剩下的几家尚且没有参与的商号,我亲自去找主事的掌柜,把事情讲清楚了。
出粮、出人,善待雇工,必然不能落在小户人家之后。”
“韦某算是明白了公子拿给县衙的章程,其中的深意。官府救弱救困,不救刁钻懒惰。以工代赈,人尽其用,滔天而来的灾情,无声无息化解掉,还为灾后流民安置,铺垫好了出路......”
王小石面露赧颜,连忙摆手,“着实当不起韦先生夸赞,我......”笑了笑,“帮县衙几位官爷,我是存了私心,想的是平平安安大赚一笔。
自家庄子百十口老幼要吃饭,没办法呀!一家吃独食,惹人红眼,是要倒霉的。
流民生了乱,自家的铺子连带着遭殃,......时间不多了,走之前,尽量的要多划拉点,庄子积蓄够庄中的老幼们支撑到来年夏收才放心。
哈哈哈,小心思,都是小心思,让韦先生见笑了。
我这里......要安排些事情,二位.......这就走了!好好,回见,再见了。”
屋门口,童掌柜和中年人都拦着王小石,不让他送,“外面冷,王公子就别出来了。”双方拱手作别。
出了院门,雨势虽大,道路上却往来着披着蓑衣戴着笠帽携带着工具,推着手推车的人们。
等候在外的三个精悍男子跟在二人后面,童掌柜举着伞,替若有所思的中年男子遮挡着雨水。
中年人望向院墙上开出的洞口,几个王家雇佣的汉子,正在将湿淋淋的屋梁,通过洞口直接送进厢房改造成的烘房。
中年人再看了眼冒烟的烟筒,院内支起的大棚,显然这些都不是仓促间凑合出来的。
收回视线,望着童掌柜,“维兴,这王公子......往日行事也是这般.....缜密周详?”
中年人自身名声不显,但是有一个名声显赫的女儿,四大富贵公子之一的女公子韦紫蝉。
韦家源在大秦帝国时便是京兆四大望族之一,即便在西魏,依然是世代簪缨的官宦大族。韦家嫡长子韦宜和,也曾做过官,而立之年做到一州别驾,忽然辞了官,闲居在家,读书作画,少有出现在外。外人说起来,只当韦家源沉迷诗书,不问世事。
童掌柜这种韦家核心掌柜,自然清楚,韦家在台面上,官面上支撑着的是韦老尚书,商场争脸面的有小姐,驮着韦家的却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大爷,韦家源。
先王宇文鲜看重的年轻俊彦,韦家源也是其中一个。而他所谓的辞官隐居,也是为了执行先王设计的三河口之战。
宇文鲜将灰犬和王室私产一半交托给了郝琦,剩下的一半以及安插在南梁国的棋子交给了韦家源。
辞官,是为了隐藏起来。
宇文鲜设计的三河口大战无论成败,西魏国都要面临一场大饥荒,韦家源的任务之一就是暗中在南梁收米粮,囤积在沿江码头附近。
韦家源见过不少少年早慧的英才,便是韦家之内,女儿紫蝉也算得上不让须眉的青年俊杰。但是,比起方才所见到的那个银发少年,在同样的年龄时,心智手段,都相差就太大了。
“大爷,王公子来到汉阳县的这些日子,行事是有些不拘一格,只问目的。缜密周详......我倒没觉得。倒是觉得王公子外表秀美孱弱,性情却是刚直不阿,甚至......有些暴烈。”
“哦?边走边说,暴烈?何以说起呢。”韦家源和童掌柜共用一伞,走在雨中。
昨日开始,京都城忽然笼罩着诡秘的气氛。
市井百姓只能感觉到官府做事出奇的用心,到了韦家这种层级的官宦大族,才能从细微处察觉到朝廷运转的奇异。猛得看去,面临百年一遇大暴雨,各省各部的官长人人用心,敦促下属恪尽职守。朝廷政令无论是哪一级衙门,
执行起来罕见的都不打一丝折扣。细看之下,才会觉察出异样,到底是谁在掌控着朝廷?卫国公---核心宿老重臣---章台议事----上禀陛下颁下圣旨----尚书省落实执行。才形成固定下来的一套朝廷运作,乱了!诡异的是政令系统乱了,
夜里有人动了起来。出自不同府邸的信使冒雨离开了京都。
方向都指向了同一个地点---京城西边的小城,汉阳县。
天亮之后,韦家源在府里等了小半日,连父亲在内没有探查到任何确切消息。他决定亲自来汉阳县走一趟。刚到便恰好遇上县衙开堂审案,然后,就见到了县令是改姓刘的独孤氏嫡长孙,高家的小公爷穿着八品的文官袍子,而如今权倾朝野的苏仆射的独子,竟然屈居一县主薄。随后,他又在河堤上见到那个以奢华著名的年轻胖子,满身泥泞,拖着绳索往岸上拽漂浮的树木。被小胖子宠上天的胞妹,则是和嫣然郡主坐在车辕上,在雨中跑来跑去。
到此,他确定了将破解疑问的方向定在汉阳县没有错。
很快便查清了这些来自各大豪门勋贵府中的年轻人,共同关联着一个点---王家。
韦家源便假借陪同童掌柜登门说情,见到了引起他疑惑的终点---银发少年,王小石。
他急迫的要收集到有关这个少年人的所有信息。
........。
王芝秀早上离开家,先在河堤上处理陶掌柜引发的小骚乱,向剩下的各家各户分发了工具,一家一户的看过去,叮嘱了要注意安全,吃食上一定不要亏欠了雇工。亦步亦趋随着她的圆脸少女,拍着胸脯承诺,只要是县里在籍的人家,这几日到窦家的粮铺敞开了赊购。
狐脸儿少女也许愿,他哥哥便是县里的主薄大人,肯出力,又用心的雇工,事后由主家作保在县里落籍安家,她会找哥哥求情通融。
王芝秀接着去了杜家酒坊,十字街口的铺子,还去了韩婆子家,看望了即将临盆的韩家媳妇,其间还独自去了趟梧桐老祖宗树下,招出青桐,谈了谈。
她一直在忙,一直没有回家,即便是路过家门,也没有进去稍稍停留片刻。
相依为命的姐弟俩,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互回避。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