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察觉到,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姐弟,心性陡然颠倒了,而且还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即便是先天便拥有超凡感知能力的王珍珠,也只是不明所以的忽然想要和公子多待在一起。
他们过往的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留给所有人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孱弱的弟弟深居简出,忙于医治自身的顽疾,对外人而言,姐姐的言行自然代表了姐弟俩共同的意志。
人的思维秉持着惯性,往往放弃了对事物运转方向的更多猜想。
姐弟俩矛盾的根源,是王小石也无法确认纠葛他的顽疾是否被治愈了。虽然,手上一直无法愈合的疮口终于愈合,缠绵不去的病痛也消失了,但是,一夜生出的满头白发。肉眼可见的实实在在的异常。
王芝秀认为是不好的状况,还有弟弟气质发生了变化,被弟弟孱弱外表遮蔽的,那种骨子里的强硬尖锐,消失了。
反应在外,便是显著的龟缩情绪。
如果依照王小石现在的说法,王家庄的粮荒既然得以缓解,此行的目的也让达成,姐弟俩就该折返王家庄,回归往昔平淡舒缓的日子。
至于自己的病,不痛不痒,一时半刻也不会危及到生命,完全可以关起门来慢慢研究。
王芝秀不同意。
弟弟说的时候,她没有出言反对,就像许多个日子里一样,安静的看着弟弟,默默听着。
然而,她眼里在迸射出的坚毅的光芒。
从姐弟俩脱离王庄来到汉阳县,接过老舅留下的大骨汤铺子,有了两人的小家,小城居民嘴里的,王家。短短十数日过去之后,仿佛一叶轻舟的王家,在王小石不经意间的操控下,已然膨胀成一艘巨船,航行在未知的茫茫黑暗里。
昨天大雨黄昏时,王家换了舵手。
无论王小石是否主动选择了放弃掌控权,都改变不了王家的本质发生恢弘的转变。
在过去了的雨夜,在王芝秀引导下,王家这艘尚未经历风浪考验的大船,,展现出了劈波斩浪的气魄,迎着黑暗中散发着险恶气息的浪涛,昂然挂起了风帆。
船儿起航了,旧舵手留在了岸上。
王小石坐在屋檐下,仰着瓷白的脸,专注的望着空中洒落的细雨,神色如老者般闲适安详。
北门内的宅院少有的很安静。
苏大娘子和曾嬷嬷等人去了十字街口的铺子,瑾儿和韩秀儿陪哑婶勘察杜记酒坊,嫣然、冯瑟瑟、苏素还有窦灵儿跟着王芝秀去了河堤上。
温暖站在王小石身后,拧着眉,将刚束起的银发打散,重新梳理着。
束起、打散,已是反复了三次了。依旧没找出让白发和童颜和谐共存的发型。
“用块黑巾把头发包起来!”坐在小凳上双手托腮,望着公子的黝黑少女,想出了个好办法。
黑驴喜鹊伸长了脖子,‘嘎嘎!’叫了几声,似乎在表示赞同。
“可以试试。”王小石很是无所谓。
温暖想了一刻,去找了条黑丝巾,仔细的沿着王小石的发线,将满头的白发遮盖了起来,在脑后打了个精巧的结,让黑巾象发束般自然的垂着。
温暖围着王小石转了一圈,嘴角挂上了抹笑。
王小石收回看向天空的视线,在王珍珠端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温暖选的黑巾显然花了心思,视觉里极为近似漆黑的发丝。
他看着镜中精美的容貌,随口说道:“嗯!挺好。”就将视线重新移到了清凉的空中。
“是很好!很美!”王珍珠抓着少爷的手边摇,边夸张的嚷着,“应该吃顿好的,庆祝一下。”眼睛往屋内的桌上瞄着。
窦灵儿一早被小叶叫出去了,回来时欢喜的说,他哥哥昨晚来了,专门来落实她要汉阳县隶属窦家的粮铺向城中居民敞开赊粮的事情,雨势稍缓,窦家的粮车就会源源不断的将粮食送来。
窦灵儿回来时带回了一批食材,有果蔬,还有新鲜的牛羊肉。王小石见了,想了想,说了句,“吃火锅。”
王小石自小身有顽疾,病体孱弱,日常饮食精细,却极其注意避免油腻辛辣刺激。亲近的人们都知道,他懂吃,也懂得如何制作,可就是没有口福。
听他要吃火锅,王家人都动了起来,翻找调料,准备食材。
没有现成的火锅,不要紧,让沐江支起铁匠炉,将一个小炼丹炉稍加改动,便有了火锅。
王小石顺着黝黑少女热切的目光看向铜色被丹药浸染发乌的火锅,眼底漾起抹笑意。
王庄十数年的生活,简单而言,就是拼命活着。即便是离开王庄的这段日子,也是拼命让自己和庄中老幼能活下去。
丹药昂贵,并不好吃。岁月平静,却不精彩。
他在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姐姐王芝秀的心性骤然发生的变化,让他感到了无奈。
究其原因,一个是姐姐知道了部分身世;根本原因还是昨天自己解除‘沙漏’之毒,在生死难料的关头,将身负的气运全转给了姐姐。
在人和人之间转移气运的法门,是和花无缺研究温暖参悟来的,有个缺陷,移除气运必须逼迫魂魄离体,进入假死状态,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他不可能让姐姐冒险,在没找出安全解决的法门前,就只能接纳姐姐的转变。
“香辣味的好不好?”王小石抬手揉着黝黑少女的头。
黝黑少女满眼迸射着小星星,做小鸡啄米状。
“你去生火,我找个人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王珍珠着歪头,一脸的不解。
王小石笑而不答,垂下了眼帘。忽然,屋里多出个妇人。
“岳大姐!”温暖愣怔了一下。
妇人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丑女,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你是......飞燕。”她拉住温暖,仔仔细细的查看起来。“解了,还真的解了。”
“哎,这下相信了吧!”王小石睁开了眼睛,“等会边吃边聊,你......哦!忘了问,该如何称呼了。先把这些羊肉冻起来。”
妇人放开温暖,“奴家姓岳名霖,雨林霖,公子......”妇人仪态端方的行了个蹲礼,“谢谢公子。”
“少爷让你帮着冻肉,快点了!”不知何故,王珍珠见到妇人后顿时生出警惕,显露出浓浓的敌意。
妇人感觉到黝黑少女蕴含的惊人杀气,也是一惊。“好精纯的武道。”
见黝黑少女手里把玩的厨刀,桌上的火锅,忽而明白过来,抬手虚按在案上摆放的羊肉上。
转瞬间,羊肉块表层结出了一层冰霜。昨日借大雨施展水法的妇人,此时展现出的水法,竟是有着一日千里的精进。
昨日王小石从温暖口中得知妇人便是在她身上动手脚,改变气运的那个人,当即将她带入了宅院下的神秘甬道。
也是一种尝试,在那之前,他已经确认了,只有他和姐姐姐姐凭借神识中某种隐蔽印记才能打开的神秘甬道,姐姐和他进入的只是意识,他要试试,能否以真身进入。
结果他借助姐姐的神识,将妇人从城门外直接带入了神秘甬道,送进入了曾经去过一次的那片有凤尾鸟的虚境。
除了用来做实验,他还需要跟岳霖深入探讨挪移气运的法门。
在姐姐忙于各种事情的时间里,王小石一直携同岳霖在研究宅院底下深藏的神秘甬道。
有了岳霖这个真实参照物,通过上百次的尝试,他已经大体搞清了神秘甬道的运作方式。
岳霖真身存在的甬道,时间流逝的速度和外面的天地同步,而通过观看甬道上符文,意识所进入的都是虚境,虚境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面的真实天地时间流速毫不相干。
而且,从他进入过了的几个虚境推测,每个虚境都是真实天地曾经的某一个时间里的一幅场景。
大概搞清楚运行方式,他就把岳霖留在了一处远古道法昌盛的虚境中,观摩学习水法。
“可以了,下来就要看你的了。”王小石在王珍珠背上拍了一下,以目光示意她不必紧张,指着冰冻的羊肉快,“火锅涮羊肉,肉片要薄,最考验刀功了......”
王珍珠仰着下巴,“哼!”落刀如飞.......
........
熬到天亮,雨势舒缓,小叶才回家休息,倒在床上便睡死了过去。
只睡了一个时辰又被吵醒。
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好一会,才想起,家里住着未婚妻一家人。
他竖起耳朵听着窗外传来的说话声。
“......公子,酒坊......女儿和女婿说了算。......您这话说的,我们放心......”岳母的声音忽高忽低。
“二老,还是将米铺抵押给你们,我和叶县尉朋友是朋友,生意还是要讲讲规矩。这样做以后大家都好做人
。.......”温厚的男子嗓音,听着很舒服。小叶想起来,是昨夜刚结识了窦公子。
交谈声向外转移,好像岳母在送客出门。
“你醒了。”聪聪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脸盆。“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再睡。”
“窦望来了?”边往脸上撩水,边问道。
“嗯!”聪聪立在一侧,眼神带着狐疑,“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你们真的认识呀!”
窦望这种名闻遐迩的富贵公子,亲自登门,见了杜小娥夫妇抢先行晚辈礼,着实把杜家三口给惊住了。
任窦望如何强调,和叶县尉是好朋友,杜家三口都不敢当真。
“我和高晋昨晚搭他的马车,一起从京都回来,又喝了半晚的酒。”小叶随意说道。
“哦,你和他真认识呀!”聪聪轻拍着胸口,激起一片波涛。
随后把昨晚陪着母亲见苏小姐的经过讲了一遍,“......娘见了苏小姐不敢多说话,把事情给应承下了。回来后,左思右想的.......娘觉得,两成股份有点少。”
小叶把布巾丢进水盆,蹙眉想了好一阵。贴着窗户向院里看了眼,示意聪聪走近点,压着嗓子轻声说道:“陛下最近敕封了位公主,青霞公主。你知道是谁吗?”
西魏数十年都没有过个公主,忽然听闻新有了个公主,小叶还问她知不知道是谁,聪聪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一闪念,“是留住在王家的小娘中的一个!?”
小叶点头道:“就是昨天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宇文青霞。”
聪聪双手在脸前比划着,“就是鹅蛋脸,十来岁的那个?”
“就在是那个,我刚听窦望和你娘说话的意思,是要替人做保,还好奇呢。一直给小石头叫‘十八’哥哥的灵儿,哎,没错圆脸盘.......是窦望的亲妹妹。
你家的酒坊被雷击了,啥都没留下,等于是不出钱,白得股份。你说是不是?
开酒坊,酿不出好酒,挣不到钱,王家三占成,人家出的是酿酒技术.......多不多,要我说一点都不多。王家自己单独干,又不缺人,是不是?捎带上谁家,都是跟着轻松赚钱。
..窦望的亲妹子在酒坊有股份,销路就不用发愁......京都商贾求着勋贵在买卖里挂个名,少说也要奉送五成股份,青霞公主,西魏国没有亲王殿下,公主就是陛下之下最高贵的,挂个名,只占两成......."
“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捡了个大便宜!?”
小叶又想了想,“是王家姐弟送你们家了个大便宜。不然,你想想,无论是公主还是窦望这种顶级大商贾,会做出这种事吗?随随便便就把你家的酒坊占了,分股份,做梦去吧。”
最后小叶不得不安抚了一阵震惊的脸色煞白的未婚妻,方法是以前想过,从未敢付诸实施的。
感受着胸前的柔软,轻拍着聪聪的背。
有些不舍的松开手,“我要去县衙了。”
聪聪的脸染着羞红,“吃点东西再去吧。”
“不了,刘县令他们都在王家铺子里办公,我在铺子里吃。”小叶拉开门,陡然看见杜小娥夫妇俩侧着身子站在门口,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田叔,婶子.......”小叶心虚的厉害,“那个......那个......你们忙,我就不打搅了,走了啊!”
低头往外走,心里暗骂,傻呀!这到底是谁的家?嘴真笨。眼角余光瞧见杜小娥的手用力在田墩子腰上推着。
“惊天啊!”田墩子张口叫住小叶,张张嘴,没发出声,脸颊抽搐了几下,“中午.....你......回来吃饭吗。”
"不了,我在外面吃。田叔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了。”田墩子强忍着后腰被老婆拧着的剧痛,呲牙露出个古怪的笑脸。
聪聪走出屋门,推着小叶向外走,低声咕哝道:“我娘想住到你在县衙里分的小院。”
小叶眨了眨眼,这座花了一百贯买下的宅子,可不是他和阿信俩人的那两个小光棍住的宅子,不但是种花植树,养护极好,而且宅子里原配的家具做工精细用料上乘,居住环境远非县衙后面的小院可比。
聪聪羞恼的瞪大了眼,“行不行,给句话呀!”
“你娘是不是......”指指聪聪的胸口,又指指自己的胸口,“要避嫌。”
“我不过去住,......哎呀!”聪聪一跺脚,“她就是想住一住官老爷住的地方。”
“哦!行啊,我跟石典吏打个招呼,你带他们过去就行。可......真不如住在这儿舒服。”
“你别管了,忙你的去吧!”聪聪眉间带着丝得意之色,亲昵的推着小叶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