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强军泯灭

三河口的这个夏日黄昏,天光在狂风暴雨肆虐中变得混沌,被骤雨清洗过的天地短暂的清亮,便加速滑向了黑夜。

厮杀声消失的战场,有灯火稀稀疏疏的出现,无一例外来自没有被摧毁的营帐,营帐中或坐或躺着受伤的士兵。

阿信带着亲卫三百骑行进在大战后的战场,路过有灯光的营帐,他都要走进去看一眼,说几句安慰的话。

其实他不怎么会安慰人,绷着脸,正正经经说一两句话,就憋不住开始说笑调侃。

“伤了屁股?哈哈哈,一身重甲没护住屁股。没事,娘们看汉子也是看脸,上了床见到烂屁股,啥都晚了。。。你说什么!不是被敌人伤了,是他么的累迷糊了,从马上摔下来,摔伤的。哎,瓜皮货,这事也敢说出来!让上官知道了,白受了伤,功劳没了,说不得还要挨罚,我没听见啊,你也没说过。。。。。。啊呦,那个谁,你最牛比!两只手都伤了,会享福,三俩个月脱裤子撒尿都有人伺候。。。。。。”

满嘴不着调浑话的少年将军,反而大受欢迎。跟他一起拿受的伤打着趣。

营帐外打扫战场的士兵也不时被逗的哈哈大笑,他们边笑边割下敌人尸首的右耳,剥光衣甲,拴在绳子上,让战马拖到河岸边,抛进河水中。

还有相互帮忙脱去重甲的铁浮屠,徒步行走在战场上,寻找曾经激战过的地方,在叠加在一起的人马尸首间翻找着战友,浑身被重甲遮蔽的铁浮屠,从尸首堆里刨出来,多数是尚有一口气的撞伤或者被重压的伤者,呼喊军医官的粗豪吼声不住的响起。随后便有附近的人聚过去,找来木板将伤者移到有灯火亮起的帐篷。

以三千铁浮屠、四千五百鹰扬士、五千双虎营,不足一万五千兵力,攻打主营的五万荡寇军主力,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歼敌超过四万,无可争议的是场大胜。

何况自身的战损还不到三千。

有不少将士都有着虚幻的感觉,在兴奋之余,不免对少年将军生出了敬仰之情。体现在行为上,就是见到少年将军由衷的尊敬。这一路,无论是底层的年轻士卒,还是中年的将校们,握拳的手重重的敲在胸前,眼神明亮,望着他们的统帅。

阿信逐渐感受到这场大战对于他成长的重大意义。

这是一场有别于他以往参与山寨与州府官军的战斗,天下最精锐的职业军人间的战斗,透出的铁血气息,残酷又真实。

山寨中的人们拿起了刀枪,是为了活下去,而战场上的军人就是简单的为了杀死敌人,简单的杀人和被人简单的杀死。

很久之前师傅谢五就跟他讲解过这种不同。许是年纪他小,或者是身边缺少师傅那种出身于正规军队的,听过了也没在意。

只有真正驾驭着庞大的战争机器,碾压向另一架更为庞大的战争机器,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冷冰冰的撞击,厮杀,默默的失去生命。

离开伤员营帐,阿信走到了河岸,

此时的河水浑黄,流速迅疾。

他向带着一队鹰扬士在河岸边的寻觅的校尉问道:“落水后游上岸来的有多少?”

“二百多,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校尉答道。

命令鹰扬营踩着桥栏过桥,是阿信出发前仓促做出的决定,结果是让两成的鹰扬营将士失足落入了湍急的大河。

阿信面带愧疚,双手合十,冲着河水喃喃低语着,躬腰行了三个礼。

校尉不知从何处找来了把油纸伞,举在手里,替少年将军遮挡着雨水。“将军不必如此,如果不是将军想出踏着桥栏杆过河的法子,错失了突袭的最佳时机,让荡寇军有了整队的时间,伤损要比大出几倍。

而且也有游回对岸的,人数兴许比游过河来的更多。”

此战到了现在,鹰扬营的战果最少,战损比例却是最高的。最大的功劳抢占东岸桥头,还是和山魈一起协助开路的三百重骑,顶多是个次功。

沿岸一路向南,竟然没寻到要攻击抢占的战舰,而他们要徒步跟上铁骑突击的速度,将士们都只是披挂防御力微弱的轻便皮甲,比起在战场上铺展开,大杀四方的重骑和双虎营轻骑,沿着河岸一线前行的鹰扬营,杀敌少,战损却高。

校尉眼神闪烁,低头含糊的埋怨道;“他娘的,东魏水师哪些狗娘养的!也不知把舰船藏哪了。一艘船也没夺取,功劳都不够死伤的弟兄们分。”

阿信也很奇怪,不光是午间还泊在东岸的战舰忽然不见了,整个荡寇军都怪怪的。

他巡视战场,可以从战斗痕迹看出来,荡寇军并不怯战,战场数十人,甚至数百人的抵抗痕迹随处可见。

但展现出的战力却孱弱的和他所熟知的天下第一强军天壤之别。

阿信之所以能制定出这个别出心裁的突袭方案,和他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生在绿林大天王的家庭,,自小耳闻目染,都是绿林道山寨以弱胜强,打败官军的战例。如何遏制敌人长处,如何扬长避短,各种各样的奇诡冒险的法子记了满脑子。

后来又得到谢五这个兵法大家的教导,详细了解了天下数支强兵的练兵之法,战力优点和缺陷。

他家在东魏,却是反抗朝廷的绿林世家;西魏国更只是个游历途中经过的地方,无从谈起归属感。

战前将自己代入战争指挥者时,他是丝毫没有夹带感情。而是像对待师傅谢五以历史上某场大战前的局势,给他布置的练习。

他没想到师傅和二叔都把他的胡扯当了真,更没想到韩擒虎等西魏国手握重兵的统兵大将们也当了真。不单将他戏谑之语当做神机妙策,还将数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此时,他深刻的认识到作为一个统帅,一个念头,一个命令,轻易的就能决定几百,几千,几万人的生死。

迟来的沉重感骤然压在了心头。

巡视过来,打扫战场的都是双虎营和铁浮屠,割下的人耳整筐整筐的堆在营帐里。打扫战场的鹰扬营士卒顺着河岸来回走动着,更多的还是在寻找跌落河中的袍泽。

暴雨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息,流淌向河中的水流时断时续夹带着猩红。

阿信伸手接过校尉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了伴行的陆瑶。和中年校尉并肩站在大雨中,语气嚣张,大声说道:“此战必须给鹰扬营报首功!

谁敢不同意,老子和他说。

没错此战铁浮屠居功甚伟,可独孤伯璨敢不同意,老子就要问问他,如果没有咱们鹰扬营舍生忘死清除路障,他们能过得了河吗!?没有咱们沿河岸鸣哨示警,他们那些铁疙瘩敢在大雨天里象瞎子似的在河岸边放马冲杀吗!?

他们的功劳,甚至是他们的命,都是咱们鹰扬营的爷们,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鬼子六和慕容轻骑敢不同意?他们有脸不同意吗!

以两万打一万,占着突袭的优势就不说了,北营一万荡寇军有一半后勤辅兵,战兵只有五千,他们以多打少,竟然战损了五千多。

我呸!内战内行,外战怂包,给咱们鹰扬营的爷们提鞋都不配。”

岸边的鹰扬营将士听在耳里,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有消息灵通的和同伴低声咬耳朵,说这位二将军,其实和自家的少将军是过命的兄弟,有二将军当着前军指挥,亏不了自家人。

这个消息不久就传遍了鹰扬营。

到最后说顺了嘴,就成了二少将军了。

阿信穿过战后的战场,向南行进的时候,在整个战场最南端,依然有零星的战斗。

箭矢在暗夜里掠过,射向有光芒闪烁处。

设在主营寨南边河岸的水寨,防御重点针对的是南梁水师,安置了大量抛石机和床弩,射击阵地构建了坚固防护,不惧箭弩,大雨也淋不到。

为了防御战舰抛射引火之物,水寨和步寨之间还留出了一百丈的空地。

退入水寨的荡寇军残部,调转远程攻击武器,依托寨墙堡垒,终于拦阻下了追杀的重骑。

“不能撤!不许撤!谁敢再提撤走,诛杀九族!”端木熙袍子上沾满泥泞,双目赤红,尖声叫嚷着。

聚在水寨议事厅的将领们眼神淡漠的看着监军大人。

突然降临的失败,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便消磨掉了这支百战百胜强军蕴藉百年的傲气。

“守住,坚守住了,援军马上就能到来。西魏这些缩头乌龟伸出头来,是自寻死路!一天,最多一天,元允大将军本部的十万铁骑就能赶到。各位,建立不是功勋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能上船撤走,谁都不许上船。

来人,传本监军命令,令水军将寨中船只都凿沉。。。。。。”

“啪!”一个身材敦实的壮年将领陡然挥手,抽在端木熙脸上,将他抽的在原地转了个圈。

壮年将领嗓音暗哑,瞪眼叱骂道:“初起警讯,让你将指挥权交给关将军,你说元大将军马上就到了。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主帐,关将军提议收拢部队,结寨自保,你又说要呼应元大将军,传令出击。到了现在,五万大军十不存一,你还在叫嚣元大将军马上就能发起反攻。

这水寨防御严密,却没有储存粮秣,你让数千将士吃什么?难道让他们饿着肚子在大雨中和敌人拼杀!”

有人带头,便有人随上。

又有一身材奇高,神情悲苦的老将走出,抬脚便踢,踢翻端木熙,还接着猛踹。边踹边骂道:“诛九族,老子唯一的儿子已经被你害死了,老子怕诛九族!?

害死了数万弟兄,还不放过剩下的这几千兄弟,老子先送你去见阎王!”

关祥谦冷着脸走进来,上前拦住了老将,伸手抓着端木熙肩,拎起来,拉着他走出明亮的议事厅,走进了冰冷的大雨中。

军卒用长杆挑着灯笼,送向黑暗的河流,雨滴落在灯笼蒙皮上,也落在了灯笼昏黄光芒照亮的河水里,和随着河水漂动的赤身裸体惨白的尸体上。

河水冲洗干净了血污,残断的肢体伤口也是惨白色。一具连着一具,看不到头尾,象排列着队伍,在河水中沉浮而去。

灯笼外皮湿透了,随后被雨水浇灭。

挑灯笼的士卒咒骂着,将手中的长杆抛进了水中。

灯火熄灭的瞬间,黑暗瞬间淹没一切,端木熙的心骤然像是被人攥住,他按着胸口,弓着腰,大口喘着气。

“将军大人,下撤退的命令吧。

你把伤员和青壮带走,我会和自愿留下的将士继续坚守。”

黑暗中,抓着他后衣领的关祥谦,说话的声音好像隔着很远。

温勇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关祥谦曾经尝试着尽量挽救荡寇军。

让整支荡寇军消亡,并非是他和温勇所期望的,在他们的设想中,是想要将一直缺少骨架的荡寇军留给元允。甚至将攻破紫铜关的计划和准备三年的物资,全都毫无保留的留给了元允。

这场大雨之后,元允就能顺利的获取这件不世功勋。

他们和他们身后大家族依然是希望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和魏人共处。

身为东魏国的一份子,他们也期望这个国家强盛。

终究没有了!

半日前还是傲视天下的八万强军,像是被风雨摧折的花朵,零落了,消散了。

关祥谦亲自将端木熙送上最后一艘撤离的战舰,再三叮嘱登船的将士,一路上要照顾好监军大人。

看着降下风帆的战舰在大雨造成的湍急河流里向下游漂去,几个眨眼的时间,就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杀了他,谁能知道!?”高个老将的话语声从牙缝里挤出。

“杀了他,随船撤回的子弟们就没了活命的机会了!”关祥谦在老战友背上拍了几下,“八万大军尽墨,谁帮着把这儿发生的事情传出去!

总不能让战死沙场的将士们,还要担着个无能的骂名吧。”

抽了端木熙一个大嘴巴的敦实将领,无声的给关祥谦递过瓶酒。

长呼出口气,望向北方,曾经的大军营寨。

喷着酒气,说道:“天亮还早着呢,喝!喝完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荡寇军是如何破重骑的。”

如今只有自愿留下的数百年过四十的老卒老将,坚守水寨。

他们都已将半生年华奉献给了荡寇军,走了,存活着的也只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