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温勇闭上了双眼,侧耳听着,他听到身背后,栖霞关方向隐约的蹄声渐渐清晰。
南北两个方向的大营示警的号角声几乎是同时响彻。
前方,有铁骑源源不断的涌过大桥,又涌向南北两座大营。
铁浮屠、鹰扬士、慕容轻骑,西魏国最精锐的军队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们在桥头稍稍整顿,随着将领向前猛然挥出兵器。
铁蹄奔腾,潮涌向前。
荡寇军以步军对战骑军,战而胜之,百战百胜的法门,并不出奇。
花大力气做好极为简单的两点,结密集阵和强化远程攻击武器的优势。
荡寇军选取精挑体魄强健者,强化阵战训练,依托大家族获取弓弩制造秘法,大幅提升远程攻击武器的威力。
这是荡寇军的优点,同时也成为制约荡寇军的命门。
针对不同的敌情,指挥步卒结阵和保持军阵间的配合,极为依赖基层指挥系统,远程攻击武器消耗巨大,离不开强大的后勤补给支持。
初代荡寇军之所以在攻克一百零八寨防线后,纵然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奉命返回了国内。
内中的原因就是被朝廷掐断了后勤补给。
突来的暴雨中,弓弩仓促上弦,射手暴露在雨中,顶多射出三两次,弓弦就会因被雨水浸透,而无法正常发射。
最致命的还是大军的骨干,几大家族的子弟为主的大量中低级青年军官突然脱离了部队。
没了基层军官调度指挥,无法结成军阵的步卒,加之失去了装备优势,面对成建制突袭的铁骑,与普通百姓也强不了多少。
荡寇军东岸营寨,因为有西岸两万前军拱卫在前。并没有修筑密集防御工事。
而是借助天险,设计了一套大防御布局,以大河做围墙,战舰如看家护院的猛犬,不分昼夜的在河中巡游,只是在沟通两岸的大桥东岸桥头,布置了强大的防御。
除过用近百架八牛弩对着桥面,还配置了一营精锐战兵。
如果把西魏铁骑袭营,比作强盗打劫,重点不在是否被发现了,而在于能不能进入越过院墙,进入到家里。
西魏袭营成功与否,就看有多少铁骑能够踏上东岸。
听着分属六镇的精锐铁骑,源源不断踏上东岸土地,温勇努力从中寻找熟悉的紫铜关的边军,最终竟然探查不出交战三年的老对手。
他皱紧了眉,片刻后,忽而笑了,显露出释然的神情。喃喃自语道:“西魏国为了此战,布了好大一个局呀!”
睁开是眸子闪动着决绝的光芒,他长呼出口气,侧过身子,同老拳师邵逸夫说道:“邵师傅有伤在身,还是早点回去吧。”语声沉稳柔和。
说罢,陡然抽刀,双手举刀大踏步迎向敌骑。
紧跟着章须陀的重骑校尉,影影绰绰看到醒目的大将军铠甲,大笑着从马鞍旁抽出投枪,奋力投出。
投枪尖锐的厉啸声,破开了雨帘,精钢打制的枪尖贯穿了胸甲,钻进肉体,在温勇背后露出来。
他的身体也被投枪强大冲击力带着倒飞而去。
投枪强猛的动能,给肉体所造成的杀伤,瞬间就捣碎了他的生机。
专供骑士投掷的投枪,四尺长,硬木做杆,使用精钢制作的三棱枪头。
攻击距离远弱于弓弩,优势是对人体伤害力大,对防御工事也有相当大的破坏力,还不受大雨的影响。
先王宇文鲜为了这场大雨中的突袭,生前便暗中准备好了十万支投枪,一直存放在华郡大营,这次被慕容素全数携带到了紫铜关。
担负为大军开路重任的三百重骑,每骑携带了十只投枪,由体格健硕的铁浮屠骑士借着战马前冲之势奋力投出,近距离投射在木制的寨墙,便要破出碗口大的窟窿,哪怕是大将身披的精良铁甲也是轻易被贯穿。
掷出投枪的重骑校尉手里攥着第二柄投枪,不可置信的望着前方。
他清楚的看到,披挂大将军铠甲的将领没有挥刀格挡,也没有闪避,似乎还微微移动上身,好让投枪正好刺在胸口。
随着温勇在重骑铁蹄前倒下,强悍如狮的高大老者啸声如雷,站在了倒伏在泥泞中的将军之前。
邵逸夫明知温勇此次返回三河口是存了随荡寇军共存亡的死志。
温勇主动选择在此时猝然殒命,还是让他大为惊讶。
想起温勇最后的那句话,“邵师傅有伤在身,还是早点回去吧。”他忽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温勇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早点离开,远离这个杀戮战场。
老拳师握紧双拳,鼓荡内息发出的长啸声里,裹挟着难言的愤懑,以及说不尽的失落,在大雨中回荡着。
以无坚不破气势一路而来的章须陀,催动大黑马,手中的长枪全力刺出。
老拳师毫无花哨的一拳,捣在黑铁长枪上。
拳和长枪相交,无声无息。
裹挟着人马冲击之势,一往无前的黑铁长枪,竟被老者的一只铁拳拦住了。
这一枪是章须陀感受到拦路老者一身的拳意,激发出的全力出枪。
倾力刺出的一枪被怒狮般的老人出拳打碎了一往无前的枪势,章须陀一愕。
怒狮般的老人,出拳时不显气机涌动,拳上传递出的力量却强横无匹,让他闪回小城中的那间粥铺,相似的情形,巨汉起身、举臂、格挡、施压、击飞敌人,周遭的人却感受不到丝毫武道高手的气机。
章须陀一枪无功,枪尖来不及收回,老拳师手腕一拧,拳锋贴着枪杆向前击出,章须陀将灌注在长枪上的真气凝结在了枪杆上。枪锋后的枪杆幅度极小的撞在老拳师的拳上,竟发出震耳的暴响。
前冲中的章须陀和胯下的大黑马,也像是定格的画面,凝滞了一瞬。
老拳师也被震的向后倒退,他伸手抓住温勇的尸体夹在腋下,边向后退,边单手出拳打碎紧追而来的黑铁长枪上爆出的崩砸气劲。紧随章须陀的重骑投掷的投枪,接近老拳师便被老拳师护体罡气崩飞。
与黑骑交手只是两拳,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已是邵逸夫拳法大成,返璞归真的巅峰两拳。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两拳,一拳打碎枪势,紧跟着一拳杀敌。
用力之巧妙,将赤手对战长枪,如何破开枪势,贴身进攻的技法演化到顶点。
陌生的黑甲骑将霸气的枪势,以及抖动长枪时,枪杆上瞬间爆发出的强横力量,也让邵逸夫生出熟悉的感觉。
就不久之前,他遇到过一支同样不惧他贴上枪杆,逼近出拳的长枪。
他果断的放弃了杀掉这十数重骑,为温勇大将军报仇之后再退走的念头。
瓢泼大雨中,老拳师须发张扬,如怒狮独斗群虎,吼声如雷,边打边向栖霞关退去。
十数重骑跟随在黑骑后面,清扫路上的路障,将桥头阵地又向东拓展出数十丈。
他们身后,绞杀成团的重骑和步卒,呼喊厮杀声渐息,散发着浓郁血腥的一那片区域,影影绰绰的有十数匹无人骑乘的战马在围着主人打转。
阿信驻马桥头,在如鞭抽打的暴雨里,仰着脸,眺望着战场。
增援潜行小队的五百山魈,纵跃如飞,灵活的绕过了栖霞关冲出的精骑,攀墙而上,登上了栖霞关城头。
全军过桥了的铁浮屠,雄健的战马蹄声轰响,投枪呼啸,散发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进南边的主营军寨。
双虎营本就是各家各族的精锐的罪民组成,相互配合娴熟,阿信和冯行偃两个主将存在的意义只是起到凝聚军心的作用,相比起另外几支过河的精锐军队,暂时没有主将统领的双虎营显的更熟悉战场厮杀,他们没有在桥头稍做停留整顿阵型,而是直接投入了厮杀,纵马奔行中默契的组成了无数小战阵,跟随在重骑后面,将血腥杀戮向前延展开。
三河口的狭小的战场空间不适合重骑作战,冲刺的距离不足,重骑的战力难以最大的释放。
前突的三百重骑也是得益于有万人敌章须陀充当箭头,才爆发出了无坚不摧的气势。
将军们在军帐议事时,给铁浮屠设计的战术是以三百骑的小队,轮流出击,摧毁防御设施,驱散聚拢的东魏军。
单兵使用的弓弩对重骑基本形成不了伤害,大雨中,视觉和听觉都受到影响,最精良的弩箭手也要到三十步内才能保证精准射击,而这个距离已经在重骑投掷投枪的射程之内。
一方弩箭攻击无效,一方使用专门为大雨中的此战准备的投枪,伤害巨大,回收后还能反复使用。
此消彼长,荡寇军赖以立身的弓弩在倾盆大雨中彻底失去了优势。
被重骑列阵冲近,来不及布成密集队形的步卒,哪怕是荡寇军这种号称天下第一强军的步军精锐,面对如山压来的钢铁怪兽,也都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荡寇军攻打紫铜关三年,罪民谷的罪民常被调集上关城守关,前后伤亡了上千人,双方有着深切的死仇。
他们本就是性情最桀骜野蛮的六镇后裔,如今以少对多,在狭小空间交战,他们根本就不敢在身后留下溃兵和俘虏。
跟在重骑后的双虎营轻骑,全都杀红了眼,还是以原有归属家族组合成三五十人的小队,呼呵纵横,挥舞战刀,毫无怜悯的收割着荡寇军官兵的生命。
慕容素为被友军的鄙视,憋闷的要发狂的慕容氏将士,制定的突袭计划极为粗糙。
他简单的将两万铁骑分为了三个部分,分别对应东岸北营的左中右,自己亲自充当中军箭头,全军不留余力的向北营发动了突击。
迎着寨墙上射出如雨的箭矢,两万铁骑海潮般向前涌去,呼吸间便淹没了拦路寨墙。
战局呈现出的是超乎想象的顺利!
唯一还让阿信担忧的,只有突袭栖霞关的二叔和师傅他们。
穿上了一身西魏军盔甲的英气女子,暗暗用长弓顶着阿信的腰,挑动剑眉,提醒阿信关注三百丈外的战斗。
阿信早就在关注栖霞关出来的数百骑。
贴近观察的斥候回报,确认精骑是元允的亲卫,除了元允本人还有十数武道高手同行。
之所以看着随章须陀一起冲阵的重骑折损殆尽,整顿部队是一个原因,他多少也有些私心。
元允和麾下的众多高手离栖霞关的距离越远,潜入栖霞关的二叔和师傅他们越安全!
阿信收回视线,看着跃跃欲试的女子,嘴角挂着笑意,调侃道。“你在南梁可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率领重骑冲锋。”
收敛的笑容,叮嘱道:“重骑冲锋,不需要你身先士卒,你也不要施展耗损内息的气箭,只用控制好冲锋的速度,以普通的羽箭狙杀敌方武道高手。”
陆瑶忍着欢喜,猛点头。
阿信随即大声下达命令,由陆瑶率领留作预备队的五百重骑居中,一千轻骑在两侧,向栖霞关发起冲锋。
只留下三百双虎营亲卫和五百鹰扬随他驻留在桥头。
作为荡寇军仓促营区的东岸北营寨,有限的防御兵力都分布在外线寨墙上,被慕容氏铁骑不计代价的一波强攻,付出近五千伤亡的代价攻入了营寨,就彻底失去了抵抗能力。
北营寨的战事大局已定,还缴获了大量的粮草和辎重装备。
部下还在清剿残敌,慕容素便亲自来到栖霞关前,向前军总指挥阿信提起抽调部分慕容铁骑,增援攻击主营的部队,却被阿信冷着脸,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随后,阿信向慕容素下达了一道新的作战命令。
令他调集三千慕容轻骑,以千人为一队,以驼马携带缴获的弓弩箭矢等防御器具,依次进入栖霞关,向东进发,抢占邛山道。
这道命令完全是阿信依照战场形势,审时度势,做出的变动,已经超出了原本的作战计划。
“每一支千人队携带两千驼马,急行军推进两百里,相隔三十里,就地构筑防御阵地。”慕容素深邃的双眸闪闪放光,大声重复了一遍将领,握拳行了个军礼,立刻开始调集部队。
阿信又派出传令兵,报请留在西岸的韩大将军,火速将紫铜关所有可战之兵都送过东岸来。
倾泻了一个时辰的大雨,一点也不见小,视野却变得清亮起来。
在亲卫护卫下,阿信端坐在马上,在他身后,身材雄壮的掌旗手摇动着旗杆,努力让湿漉漉的鲜红将旗,在大雨中舒展开,他抬头望着巍峨的栖霞关。
雄关背后的山岭在雨中显露出深青色,向两边延绵。
关墙上,英气女子挥刀斩断了醒目的紫色大纛旗杆,踢出一脚,将大纛踢下关城。
女子望着城关下,举手摇动,脆亮的嗓音响起,“阿信,我们攻克了栖霞关了!”
阿信望着女子,努力克制住了大吼的冲动。
但是,他终究克制不住一直假做扶在马鞍上的手不停的抖动。
大秦东征之后,相隔千年时光,这座曾经拱卫关东诸国数千年的雄关,如今东魏的门户,又一次被攻克!
在这个注定要被记录在史册的大雨黄昏,是被他,单志信,统帅大军攻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