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回到一个时辰前。
夹在两座雄关间的河岸凉风习习,晴空里如丝如絮的流云向东游动。
西岸狭长的营地落在了山体雄关的阴影里。
高墙深沟、错落有致的矮墙掩体,警惕的巡哨,以及在坚固的营寨中忙碌的挖掘引水沟的军卒。
荡寇军前军的营寨不象攻击的先锋,更像是在建一座永久驻营地。
军寨中心的前军主将军帐前,一个身材挺拔的老将军和一位文官眺望向栖霞关城头。
关城青褐色做背景,映衬得那一杆紫色大蠹格外醒目。
年近花甲的老将军面貌端方,气质沉静,和荡寇军主将温勇并称为东魏两大智将。
虽然关祥谦比温勇从军早,军功也不差,却从没有生出成为统领荡寇军主将的念头。
因为,荡寇军从诞生起就和温氏捆绑在一起了,非温氏嫡子不可掌荡寇军将印。
是温氏图谋多年,造就出这种局面,而将这种局面维持百年,可不只是温氏一家一姓。
两百年前魏人铁蹄南下,绵延八百年的大秦帝国轰然崩碎,一部分江北望族大阀不肯放弃家业南渡,魏人立国后,皆沦为了二等民。无论曾经多么尊贵的姓氏,对于魏人而言都是牛马一样,可以呼来喝去的贱民。
直到荡寇军成军,以煊赫的战力傲视天下,其中一批和荡寇军深度捆绑的大族,生存环境才得以改善。
荡寇军善战,百战百胜。除了兵员优良,训练严格,还有更深刻的一个原因,荡寇军中容纳了大量秦人世家子弟,荡寇军的骨架,就是由这些饱读兵书又武功不俗的各级军官。
荡寇军自成军之后在对外的战场上收获一个又一个胜利,同时也在国内不断尝试着扩大生存空间。
八万子弟为这支常胜之军的荣耀,也为在背后支持着这支军队的秦人大族们,面对任何人都敢于强硬的亮出刀口。
无论是秦人大族和魏人发生矛盾时强势站队,剿灭国内各州郡的山匪强人,还是帮支持这支强军的秦人大家族清除敌对家族,争夺各种利益时,都有这支强军的身影。
在东魏几支野战大军中,荡寇军人数最少,还是以步卒为主,无论是整体战力还是单兵战力却都要胜于另外几支骑军。荡寇军普通军卒装备的铁甲,钢刀,强弩,犹胜魏人军中的校尉。
当武装到牙齿的八万强兵,摆出同仇敌忾,随时拔刀相向的气势,某些时候就连陛下也不得不退避。
朝廷划拨给八万步卒为主的荡寇军的粮饷,是比照八万铁骑足额划拨。荡寇军一个步卒享用一人一马的粮饷,其实还是远远不够。而且荡寇军的将军们非但不吃空饷贪墨军资,反而要用自家的钱粮贴补军资。
供养八万荡寇军太费钱了!
练兵费钱,装备昂贵,也是朝廷一直容忍这支带有强烈私兵印记的军队留存的原因之一。
这也是成军百年的荡寇军兵员只能维持在八万人。
荡寇军成军之后参加了征伐南梁,攻打西魏的每一场大战。能攻善守,战功耀目。以这种方式,心照不宣的回报了元氏皇室。
关祥谦和温勇等军中高层都明白,荡寇军或者说是以温氏为首的大族,与东魏朝廷这种微妙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
他们一直将朝廷能否容忍荡寇军保持独立性,作为朝廷主动打破平衡,吞并荡寇军的警戒点。
三年前西魏国内动荡,荡寇军八万将士奉命全军出栖霞关,攻打紫金关。
大军刚开拔离营,兵部就以布置第二梯队大军的名目,强占了荡寇军在邛山道东口的大本营,在山口附近堆积了十万铁骑,实质上是将荡寇军困在了栖霞关。
在国内,朝廷更是趁着缺少这支强军的支持,不遗余力的打压与他们利益相连的秦人大族势力,以各种名目收缴土地财富,力图从根本上瓦解荡寇军的根本。
魏人南下,初期曾数度屠城,屠村屠族更是不可计数。以血腥杀戮的粗暴手段震慑了秦人。
自建国开始,在恢复经济温养国势的过程中,魏人上层统治者开始重视汲取秦人文化精髓,手法也越来越有秦人的细腻。
就像此时站在老将军身旁的荡寇军的监军端木熙,无论样貌装束还是举止气质,比秦人儒士还要文雅。
而正是这样一个气质温醇的魏人,十年如一日,水滴穿石,将如同一块顽石的荡寇军拆解,分化。做成了众多朝堂强人,军中大佬数十年都没能做成的大事。
“元大将军给端木大人带新官袍了吗?”老将军语气促狭,调侃着监军大人。
端木熙面带赧颜,而立之年的成熟男子,羞怯的笑容依旧如十年前单纯。
一袭六品文官青袍,陪伴曾经的弱冠青年走过十年光阴。十年功成,也该换件匹配监军大人的朱紫官袍了。
“关将军咱们该去拜见元大将军了。”端木熙岔开了话题。语声轻柔,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去栖霞关,还是东岸主营?”关祥谦问道。
“下官觉得还是在主营比较妥当。”端木熙随即答道。
关祥谦笑着眯眼望着与儿子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肃手请监军大人走在前面。二人谦让片刻,年轻文官笑着扯着老将军的衣袖,并排而行。
走到桥头时,端木熙和值守校尉交谈了片刻,老将军看似随意的向停泊在河中的战舰扬起了手,握紧拳,挥动了几下。
随后,二人相携过桥。
桥下,泊在河面的二十艘吃水很深的战舰,同时升起了风帆,顺流而去。
年轻监军入营不久,关祥谦曾和温勇深谈过一次。
‘与其让端木熙联络上别人,不如由我主动交好他。千年的副将变主将,很有诱惑力。’当时老将军说这话时,嘴角斜撇着,显得有些不屑。
战舰东去驰入巨澜江,关祥谦长子关文广,从舱中走出,眺望着远去的营寨。
按照计划,今夜前军会遭遇一次袭营,他和随他离去的三千将士将登记在战死者花名册,此后的他们便是一群活死人。
屯兵三河口后,兵部曾多次召主将温勇回京,次数多了却不代表没有危险。
明知朝廷在针对荡寇军和十数秦人大族,秦人将领们怎会没相应的应对预案!
早在端木熙以监军的身份刚进入荡寇军,几位家主和军中上层将领商议,借清剿盗匪之名出动荡寇军,剿灭了山上匪盗,以退出荡寇军的老卒扮做盗匪接管山寨,暗中建立军事据点。
此时,三千荡寇军中低级骨干军官和大量军械乘坐二十艘战舰,从水路撤离三河口,分散到提前建立的军事据点。
换一个身份,保住荡寇军的根基。化身盗匪的荡寇军将士将们将以直接对抗地方官府的方式,继续维护各家各族的权益。
大战之时,将军中青年精锐汇聚在前军是常规的做法,加上在前军施行三年了的轮换制度,老将军完美的瞒过了精明敏感的监军大人。
朝廷要收回荡寇军的统帅权,可以交。
朝廷逼迫八万荡寇军在三河口死战,老将军也会随着麾下将士将鲜血洒在这儿。
当然,此时汇聚在主营,那批出卖荡寇军投靠朝廷的家族在军中的俊彦们,也必须把命留在三河口。
老将军走在桥上,腰杆挺拔,神情得意,偶尔望一眼远去的风帆,笑声爽朗。
汉水与黄龙河江河汇流入巨澜江,江面宽阔,水深波平,
斜阳将残红洒落在辽阔的江面上,十艘巨舰静静的停在偏南的水面上,在更南方的远处水面上,隐约可见还有数十艘降下风帆的巨舰。
荡寇军是陆上猛虎,南梁水师便是恶龙。江上水战,体积大出东魏战舰数倍的有的巨舰仅是直撞,就能压制敌舰。
巨舰桅杆上的瞭望手监视着三河口方向,在第一时间里便发现了离开三河口的舰队。
巨舰上层甲板上,数位将军拱卫着身穿一袭大红蟒袍者,白面无须蟒服者举目眺望,皱眉道:“满载?”
他身旁宽肩中年将领鹰隼般的眸子微眯着,望向贴着北岸的舰队。
以白羽神射陆尧的目力能够清晰的望见战舰甲板上的人影。
“二十艘风帆战舰吃水都极深。”陆尧收回视线,看向蟒袍者。
东魏的舰船以往都是逆水上行,往三河口来时满载给养物资,回程时空载。
南梁水军也是依据这个规律,放行对水流而行的归程舰船,只袭扰逆行的船队。
仓促间从沿江各处水寨调集而来的这支水师舰队,如今掌握指挥权的并非是挂名的主将御林军都统领陆尧,而是蟒袍大太监段显。
这也是南梁兵制的一大特色。
大军调动,必有内侍随军。仗,打还是不打,统兵将军都要听监军的内侍的;将领们只有想尽办法,出尽全力,按着不知兵事的阉人的命令,争取打赢了仗。
南梁百年无名将,对上军备人员都居于弱势的东魏每战必败,这套怪异的制度却从未变动。
红蟒段显在武道榜十人中排在白羽神箭陆尧之前,他的目力不弱于陆尧,陆尧收回视线后,他的视线在远处风帆又停留了一阵子,轻蹙着修剪成柳叶的眉,沉吟不语。
稍后,段显白净的面庞挂上了一抹淡笑,陆尧在内的将领们却任谁也看不出他这笑容里带着何种情绪。
“呵呵呵!”轻笑声里,鲜红的袍袖迎风一荡,段显折回了舱室。
水师将领们神情愕然,齐齐的将目光投向陆尧。“继续保持监视,静观其变。”陆尧低声说道。紧跟着皱着眉走向了舱室。
视线越过巨澜江宽阔的水面,向北,翻过邛山的山岭,聚焦在邛山道。
十数骑奔行上一道山坡顶端,温勇停马眺望着山道尽头。
在夹在青山间的一段深褐色城墙上搜寻着熟悉的红色虎头将旗。入目的却是一坨刺目的紫色。
温勇眉梢跳动数下,跳下马,招手叫过儿子温瑞,面色冷峻的和温瑞说道:“你带着三百亲卫出了邛山道后,不必急着进京,先回家乡。”
温瑞年轻的面颊因为长期在军中淬炼肤色黝黑,线条坚毅,他想要说话,随即被父亲摆手制止了。
“邵师傅”温勇又叫过老拳师邵逸夫,抱拳道:“
温某就此返回三河口,还有再劳烦邵师傅护着犬子回乡,来日再见了。
邵师傅这些时日的恩义,温氏必有回报。”
雄狮般的武者斜望向队伍中生着一大一小阴阳眼的中年人,用手比划了个砍头的姿势。
温瑞暗淡的双眸骤然闪烁起精芒,低声劝道:“父亲不知有变,自然无需折返三河口。”
温勇闭目摇头,涩然道:“人算难敌天算!西魏军今日不出紫铜关袭营,我此去最多自取其辱。若是西魏军出关,我去不去示警,都无法改变抽去了骨干,内部分裂了的荡寇军被覆灭的结果。
但是,若是我刚离去,紫阳候便兵败三河口,甚至殒命在此,害死魏人无敌战神的罪名,势必要扣在我的头上。
没了八万荡寇军,朝廷要责难就没了顾忌,不会只是我一人,我温氏一族。而是与荡寇军牵连的所有家族,都会被借机铲除。
三河口战败之后唯有我死,紫阳候活,才能为各大家族争取到一段喘息时间。温瑞,留给你们年轻一代的时间不多,能不能重新竖起荡寇军大旗,就要看你们能不能抓住时机了。”
温勇将佩剑解下,系在儿子腰带上,拍拍儿子的肩,向东指指,“去吧!别让为父失望了。”
见老拳师并不上马一同离去,温勇笑着歪着头,盯着邵逸夫。
“我陪将军回三河口,将军可以不惜性命,我总要把将军带回家乡。”老拳师早已看淡了生死,此时所表达的是对温勇慨然赴死的敬重,他所要带回家乡的是将军的尸身。
“谢了!”温勇跳上战马,臃肿的腰身带着几许少年人的豪迈!
山道回荡着铁蹄踏地声,三人三马向西疾驰。
迎面有凉风吹来,斜阳不时被流云遮蔽,断断续续落在山道上的阳光,猩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