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烈日下,东去的官道无数的旗幡摇曳着,数万大军向着紫铜关行进。
八里坡,如今已是一片到处是焦黑的废墟。
废墟中间,原本是酒铺的位置,立着一群军汉。
北府鹰扬营主将高柏,是个中等个子的精壮汉子。站在身高九尺,一脸茂密胡须,黑袍黑甲的独孤伯璨身边,就像个小儿傍着头巨熊。
“娘的!八里坡竟是个狐狸窝,老子来来回回也有十七八次,都没嗅出骚味来。”高柏左脸颊上有一道像是被羽箭刮出的新伤疤,才结了痂,就那么裸露着,他抬脚用包铁的战靴,踢着沾染褐色血迹的残墙。
他们俩是有意各带三百亲卫坠在队伍后面,四千鹰扬以五十人一队,当做斥候,广布在三十里的横面上。
铁浮屠的装备一贯都是最好,一人三马还有辅兵和一辆大车,刚越过了八里铺,在坡顶暂时休整。
独孤伯璨皱皱鼻子,在瓦砾堆里翻动着,推开一根垮塌的横梁,在屋角操出只裂口的酒坛。
“战时饮酒,让鬼子六看见了,小心砍了你的头。”高柏笑的十分开心。
“去他娘的,老子的头他鬼子六没资格砍。想要砍也行,先把狗娘养的狗头拿来让我看看。”独孤伯璨翻找出两只粗瓷大碗,用大手粗粗的抹去灰尘,往碗里倒着酒,边恶声恶气的骂着。
“呵呵,他娘是你小姑,你这可是连自己都骂上了。”高柏端碗和独孤伯璨碰了一下,大口的喝着。
一大碗酒,几口喝下,扬手摔了酒碗,咬牙道:“等着吧,慕容家的两万战兵不在紫潼关外死绝,老子就不许高家一兵一卒不出关。”
一个亲卫小跑过来,低声提醒道:“将军,慕容六将军过来了。”
“球!狗屁。”高柏一瞪眼,吓得亲卫忙躲到一旁,他拎着酒坛给独孤伯璨的碗里添满酒,故意对着官道上行来的骑队,高举着酒坛,大口狂饮。
放下空了的酒坛,狂笑着,吼道:“窝里斗的慕容狗六,你来晚了,高爷爷给你只留了一口剩酒。
来来,伸出舌头来舔干净了,好去紫铜关外送死。”
端坐马上的慕容素,眉梢跳动不止,紧咬着牙关,努力克制着抽刀的欲望。
“嗨!还不滚,晚了就赶不上送死了。”独孤伯璨抬脚踢起块拳头大的碎砖,激射向慕容素。
殷三探手捞起飞来的碎砖块,掌中微一用力,捏成碎屑,扬手丢掉。
“怎么?想要动手灭了我们哥俩。”高柏跳上残墙上,唿哨一声,站在亲卫皮坎肩上的一头神骏白头鹰隼振翅飞起,在空中一边鸣叫,一边盘旋。
“慕容素,华郡大营三万战兵老子们还真没当回事。操你娘,夜半暗算,小人才能干的出来。有本事就敞亮的,在这儿放开了斗一场。”独孤伯璨一抬手,亲卫张弓射出一只鸣镝。
对面八里坡顶,正在休息的四千铁浮屠,立即跳下骑乘的乙等战马,骑上了用来冲阵的甲等键马。来不及披挂重甲,持着长枪大戟组成了四个千人军阵。
左右的川地上,也有急促的马蹄声向着这儿汇聚而来。
散在二人四周的亲卫,选取有利地形,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高柏和独孤伯璨预先可并没有商议,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选择最合适的战场已成为了本能。
铁浮屠自上而下冲下,恰好能发挥重骑的威力,两头高中间夹着川地的起伏地形,也很适合鹰扬配合重骑封锁战场。
慕容素相信这俩人今天是真敢阵斩了他。
斩了他,慕容家最起码现在不敢和独孤和高家翻脸。哪怕连从华郡大营出来的这两万战兵,一起斩杀了,京都城里的大兄慕容坚只会更不敢掀桌子了。
任谁率领精锐赶赴增援,反被缴械关押,都不会心情愉悦。
何况,动了刀,流了血,死了不少袍泽弟兄。六镇的血债,历来唯有用血来偿还。
八千对两万。独孤伯璨一点都不惧,高柏更是胜券在握。
四千鹰扬逃出了慕容氏华郡大营,就是四千猎鹰猛豹,纵马冲阵的铁浮屠,则是收割生命的恶鬼,他们有十足的把握,在两万慕容轻骑撤回华郡大营前,最少咬掉一半。
慕容素瞳孔急剧收缩,他在衡量,随行的几个武道高手出手的话,应该能控制住高柏和独孤伯璨。
可是,阵前杀将容易,要将高柏和独孤伯璨两员猛将,毫发无损的擒获,难度太高。
何况,擒下他俩也不能保证满怀怒意的士卒们会停止攻击,和独孤、高氏的误会只会是越结越深。
他强压起这个念头。
在他身后,顺着官道行进的军队,迅速向两侧展开,在带队军官指挥下,布设起军阵。
双方刀枪相对,一场内讧已经无可避免了。
“独孤伯璨,你忘了陛下的志愿了!?”慕容素高声喝道。
独孤伯璨冷笑道:“太阳高照,大白天里说鬼话,鬼子六,骗鬼的话还是省省吧。
你是不是还要说,慕容勇并非你们慕容家的种,把我等扣押在华郡大营,跟你们慕容氏没一分一毫的关系。
陛下心愿,大局为重,哈哈哈!都是你们慕容家用来骗人的鬼话而已。
和元氏一起祸乱百姓,致使国势疲弱,你鬼子六何曾想到过陛下的志愿!?
跟我等讲大义,慕容氏配吗?”
慕容素揉了揉额头,驱马出列,单人独骑走到独孤伯璨面前。直视着独孤伯璨,语声涩然,“慕容勇确实是被南梁奸人挟持,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高柏从残墙上跳下,翻着眼皮,语气嘲讽,嗤笑道:“如果我麾下的高家儿郎,都战死在紫铜关外,那也是自己生的命不好,不关慕容家的事了。
睁着眼说假话,可不是鬼子六敢作敢当的做派。
哼哼,不会你也是个假冒的西贝货,或者,是受了要挟吧?”
“你!”慕容素瞪着高柏,咬牙强忍怒火,言辞恳切的说道:“慕容勇将你们羁押,又杀了你们麾下的兄弟,你们心里有怨意,我能理解,哪怕不愿一起出关一战,我也无话可说。
陛下谋划数十年,才创造了今日战机,实在是机会难得,我只求你们暂时放下仇怨,放我带军驰援紫铜关。待慕容素完成了陛下夙愿,要杀要刮,任由你们。”
慕容素连续提起先王夙愿,让独孤伯璨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他又拉着高柏低声交谈了一阵。
回过头,盯着慕容素,说道:“鬼子六,我们可以放你们过去,也会跟随到紫铜关。
今日华郡两万战兵死绝在关外,事就算过去了。
你若是借机夺取紫铜关兵权,也尽可去做,动用数万边军,绞杀我们这数千人,也可以。
但是,我们不会再毫无防备,伸着脖子等死。
而且,独孤家不止这几千铁浮屠,高家也不止数千鹰扬士,此仇不报,独孤伯璨誓不为人。”
高柏手按刀柄,随之也厉声道:“高家只要还有一个男儿,也必报此仇。”
慕容素黑着脸,抱拳一礼,拔马返回队伍。看着独孤伯璨和高柏各自传令,让军队让开道路。
他带着随从让到道旁,看着源源不断的军队向紫铜关挺进。
仰头看了眼已经西斜的骄阳,他握拳狠狠的捶在胸口。心里面实在太憋屈了!
追命几人当场擒获的南梁读书人,又被一个踏空而来的书生讨要走了。
要杀闯下大祸的侄子,也被冯家收养的黑骑将军章须陀拦下。
放出被羁押的独孤伯璨和高柏,怕和罪魁祸首的侄子碰了面,气不过会当场翻脸,耍了个小心思,直接让两人带领本部人马移兵紫铜关,去没想到二人在半路上摆明车马,要和慕容家算账。
谁都有道理可讲,都有理有据,不容驳斥。
但是时间不等人,尚有四五十里的路程,如果不加速行军,很可能时间就不够用了,错失战机。
反过来,催动全军强行军,大军到了紫铜关,就已经是一支疲兵。
他心里着急,还要不住的叮嘱在面前过去的带队军官,一定要控制好行进的速度。
紫铜关,临近西边城门的双虎营。
五千人的营区,只有寥寥数个巡哨,营区内静悄悄的。
吃过了午饭,单二将军便下令全营午休,没有将令不许起床离开军帐。
大营中间的大帐里,几位将军一个也没休息。
不大的功夫王近山已经进进出出了几个来回,进了大帐坐进粗大的座椅里,额头上的汗顾不得檫,眼睛先往门外太阳地里摆着的日晷瞄着。
尤豹蹲在椅子上,不时拧开棕红葫芦灌一口酒。
阿信斜歪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冯行偃一张粉脸挂着层寒霜,双手抱胸,走来走去。
“小二爷,我的五百兄弟也该让入营了吧?”尤豹推着阿信的肩,用力摇了摇。
阿信睁开眼,斜睨着尤豹,指指王近山,懒懒的说道:“吃粮当兵,你该找他呀!你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哥们,才是正主。”
王近山‘嘭’的猛拍桌案,站起身来,怒视着阿信。
“哦呦,我这是讨人嫌了。”阿信腾的从椅子里跃起,摘下腰间悬挂的符印,丢在王近山面前的案子上。侧过脸。笑着问冯行偃,“你走不走?”
见冯行偃神色迟疑,嘿嘿笑着,说道:“你大舅哥差点被摘了脑袋,胳膊肘该往哪拐,还分不清吗?
哪怕是帮理不帮亲,你大舅哥错哪了?无缘无故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泥人也得发火。
关外八万荡寇军可不是八万软豆腐,是打得西魏国一兵一卒出不了关的硬骨头。
谁他妈的要两头不落好,提着脑袋去拼命,谁去,爷不劝他。
小爷可是要回汉阳县了。”
他抬腿往外走,招呼亲卫头乔老幺,去通知那一院工匠,收拾细软,离开紫铜关。
王近山忙拉住他,张嘴要说话,被他狠厉的眼神拦住,“我二叔救你一命,不是让你来当傻逼。报仇不是这种报法。仇人没怎么样呢,自己先被人玩死球了,还报个屁仇!
跟我走吧!六镇的浑水咱们趟不起,留着他们自己玩窝里斗。”
“小二爷,机会难得呀!”尤豹挡在阿信身前,“荡寇军阵前换将,机会稍纵即逝。”
阿信一瞪眼,叱骂道:“老尤你钻老林子把脑子钻丢了,就看到对面兴许将帅不和,咋就不瞧瞧这边,他娘的,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了!
除了你自己的五百兄弟,这紫铜关里还能信任谁?他吗?”他抬手按在王近山胸口上,不轻不重的拍了几下。
“当兵当傻了,没脑子的牵线木偶,上面有将令,要他在后面捅你刀子,就能马上翻脸动手。你敢把自己和兄弟们的后背留给他吗?”
“你......”王近山恼怒的拨开阿信的手。
“我怎么了?说错了吗?事情都做出来了,还不让说了。宇文默勒在怎么说也是你的袍泽弟兄,人死了,被莫名其妙的砍了脑袋。你替他做什么了吗?
你是看门狗当的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了。”
“我不是为谁守关,是为了西魏国,为了黎民百姓免遭战火之灾。”
阿信鄙夷的看着满脸赤红的王近山,嘲讽的语气说道:“西魏国是谁的?谁在西魏国说了算?你们挡住东魏大军,西魏国老百姓真的没了战乱之灾吗?”
看着瞠目结舌的王近山,大辣辣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西魏国,你什么也不是。这场大战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参和的起的,胜败也和我们无关。
走吧,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想要向温家报仇,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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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帅帐,韩擒虎俯视着桌案上的地图,微皱着眉,往嘴里丢了颗黄豆,慢慢咀嚼着,品味着豆子微微的苦涩。
心里也升起股子苦涩。
大战将至,大军的探报竟然要依赖盗匪山魈,说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事实却是不得不依靠山魈来获取两军的最新情报。
不光是对面敌军最新动态,后背的友军真实状况也有赖于山魈探查。
最新的情报,高氏和独孤氏统兵大将和慕容氏站前反目,立即就将他刚制定出的计划全盘打乱。
这个消息紧急赶赴华郡,掌控了指挥权的慕容素,却并没有实时通报紫铜关,作为一个宿将,是犯了个大错。
如今出关袭营少了两支最强的军队,还要在关内留下足够的兵力,用来防备这两支战力强悍的军队。
韩擒虎用力的揉了揉腮帮子,走出大帐,满是血丝的眼望向西边。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一丝微风也没有,城头上竖立的大旗,软软的垂在旗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