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碧蓝天空上一丝云也没有的,魏水河银光粼粼,象条横担在大地上的粗大白链。
河畔河堤上,一群骑乘甲等键马,却形貌装束各异的骑士,护卫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向汉阳县急奔而行。
卫国公夫人独孤绿出行,随行除了两个箭术高超的国公府护卫,另外的十个随从,全是广安司丞郝琦亲自安排的。
郝司丞的暂摄京都府令,接到夫人手令,在百忙之中暗中回到了国公府,和国公夫人关门密谈了足足一刻时间,抽调广安司亲信精锐,负责保护秘密出行的国公夫人。
依照郝琦的布置,此时国公府内宅里依然有个‘国公夫人’。
而两个随行的国公府护卫,原本就是独孤家陪嫁的家奴。也是国公夫人最信任的亲信。
一路骑行在夫人马后的矮个道人,正是九龙观那位精通遁术和雷法的护法,也是此行的护卫首领。
地平线上显露出汉阳县深青色城墙时,道人忽而发出短促的呼啸,疾行的骑队立即放缓了速度,将丰腴妇人护在中间,骑士们各自取出了兵器,做好了防范突发事件的准备。
顺着道人的视线,独孤绿向身后望去,宽阔的河面上,一道高挑身影贴着水面纵跃飞掠,身后激荡起的如烟水雾,就像条起伏的巨龙。
相隔数百丈的距离,几个弹指间便追了上来。
背剑的高挑汉子,只是隔着数丈距离瞭了一眼并行的骑队,便继续飞掠而去。
“是窦家招纳的剑手,可以确定是上三品了。”队伍中一个广安司武密郎,边说边从怀里取出小册子,挥笔记录着。
来自九真观的矮个道士,悄悄收起捻着的符箓,挥手催促骑队加速。
也不知出骑士们于何种心理,催动键马拼命追在剑手身后,直到清晰地望见汉阳县北城门,当先的骑士才唿哨一声,示意停下。
“窦家紧急出动了一位上三品剑手,汉阳县又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绿挑起遮面的黑纱,用汗帕擦去鬓边的汗珠,远远的望着飞掠回岸上的高挑剑客,将背后的长剑解下,悬在腰带上,混在人群里,进了汉阳县城,蹙起了眉头。
道旁,一身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侧身而立,是安插在汉阳县的广安司谍探头目,拱手答道:“城中发生刺杀事件,苏仆射家的小姐受了重伤。”
他言语简洁的讲述了城中刚刚发生的事件。
“王家要在未时封门闭户!”独孤绿抬手遮在眉头上,眯着眼望着微微西斜的日头,自语道:“也就是现在了。”
密谍头目道:“还有不到一刻时间,夫人,卑职已经依照郝大人鸽信中的指示,联络到了史娘子,史娘子答应为夫人提供住宿,只是.......”他话说一半,视线在骑乘在高大战马上骑士身上扫过。
独孤绿立即明白谍探头目没说出口的意思。
她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说道:“马上带我过去,给他们安排住宿,尽量接近王家的宅院。”
“喏!”谍探头目向身后挥挥手,草丛中站起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农妇,带着独孤绿快步走向汉阳县北门。
北城门外,史春史秋姐妹神情焦躁,不时仰头望挂在中天上的骄阳,看到一身布衣素裙的国公夫人夹在人流里,从土径上走来,慌急的迎了过去,习惯性的要行宫廷大礼,手腕忽然被夫人攥住,语声严厉的低声催促道:“快走。”
三人脚步匆匆进了城门,独孤绿视线落在路东第一间宅院大门口,见一个巨汉站在门前左右看了看,回身进院,听声响,是在院里栓死了门闩。
扭头望向史春,史春脚下不停,默默点了点头。
史茵等在院门口,接到客人,立刻命令史春关闭门户。
进了屋,行过礼,张罗着女儿们端茶打水,等着国公夫人洗漱过,陪站在坐在坐榻上的夫人身边。
见夫人急迫要问话的样子,摆手让女儿们都退下。
“小九在哪儿?”独孤绿问道。
史茵警惕的摆手,压低了嗓音,“夫人小声点,王家新来了个小姑娘,耳目极其灵敏。”
指着身后的屋墙,“隔了后宅的正房,在南厢房里,距离这儿不过五丈距离。”
接着又说道:“我已经让史冬去请冯家小姐。”
“王家不是要求你们一起封门闭户吗?”
“是对外封门闭户,王公子今早让家仆在四座宅院隔墙上开了便门,关闭宅院大门后,内部依旧可以走动。”史茵正解释着,门外响起史春的通禀声,冯小姐已经到了。
独孤绿瞧见两个少女进了屋,微微一愣神。
出乎预料,冯瑟瑟竟然是携带着苏素一起来拜见。
行过礼,瑟瑟的神情有些无奈,拿眼瞄着苏素。
狐脸儿少女满面带笑,说道:“夫人,王公子已经知道您来了。”
独孤绿没有说话,狐疑的盯着少女的前胸。
就在刚才,广安司谍探头目言辞凿凿,说苏素胸口中剑,身受重伤被抬回的王家。
苏素迎着夫人的目光,灿然一笑,大方的敞开衣襟,露出中剑的部位,两寸长的伤口处,刚生出新肉,蒙着薄薄的一层娇嫩皮肤。
她又转过身,露出后背,和前胸对应的部位,有着同样的一处伤痕。
“透体的剑伤,过了两个时辰就愈合了!”独孤绿大瞪着眼,用手抚摸着少女背心伤口处。
“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了,没伤了内腑,和皮外伤差不多。
小石头医治高福的陈年脚伤,可是用一截木头替换了骨头,三天时间就能和常人一样蹦跳了。”苏素有些夸大的连比划带说着。
“夫人,小石头让我过来,是要问问您,他今天就要施治,但是.......”
独孤绿已经猜到,苏素身前,摆着手,抢着说道:“王公子的医术,我绝对信任,你就给他带句话,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瑟瑟二人立即行礼告辞,匆匆而去。
过了片刻,二人转了回来。禀告说,王公子请夫人去那面的宅子。
独孤绿戴上遮面黑纱,跟着她俩,绕行南面两座宅院,到了王家人自住的宅院墙上开的便门外,瑟瑟便停下了脚步。
门那面,来迎候独孤绿并非是王家姐弟,而是鹅蛋脸小姑娘。
郝青霞亲昵的伸手搀着独孤绿,甜糯糯的说道:“姥姥,您跟我来。”
她们身后,苏素跨进便门,随即插上了门闩。
郝青霞领着路,直接将独孤绿带进了后院厢房。
厢房里,榻上坐着的瘦骨嶙峋,皮肤青紫的光头青年,瞧见摘下黑纱分丰腴妇人,顿时热泪奔流,挣扎着起身要跪下。
独孤绿也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小九儿,伸出双手哆嗦着扶起了儿子。
鹅蛋脸小姑娘,慌急的递上布巾,小嘴里忙不迭的劝说道:“小舅舅,姥姥来看您了,您别哭呀!”
她也是半个时辰前才被师父引来,见到一直隐匿在厢房里的怪人。
先是被皮肤青紫好似个活死人的怪物吓了一跳,当师父介绍说,这人原本容貌俊美,是曾经和冯行偃并称福禄街双壁,也就是自己的小舅舅,慕容小九。小姑娘虽然不明白小舅舅经历了什么,却心里立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哀苦、痛惜。
此时见小舅舅悲苦的样子,嘴里在劝说小舅舅别哭,自己先哭的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祖孙三人顿时拥在一起,涕泪横流。
“嗯咳!”唇角带痣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朝着望向的祖孙三人,抖抖袍袖,插手行礼。
黑发白袍,面如冠玉,神情温醇,举止有礼。
独孤绿回想收集到的有关王家的信息,并没有找到这个人。
大眼睛小姑娘用手背抹了把脸,先给师父回了个标准的蹲礼。带着刚哭过的鼻音,跟姥姥介绍道:“姥姥,这位是王家大管事,花无缺花先生。”
独孤绿心里一惊,随即戴上了遮面黑纱。
无怪乎没认出来!
她对面前人的了解来自郝琦,来自佛门圣地悬空寺,佛法高深的佛门高僧。
郝琦并没描述此人的容貌,所以她根本没把眼前弱冠之龄的温润如玉公子,与想象中的枯槁老僧联系在一起。
也正是这种超乎常规的误差,骤然引起了她的警觉。开始重视王家人的诡异,怀疑他们救治小九儿存着何种目的?让她不知不觉间恢复了权势滔天的国公夫人的威严。
花无缺笑着揉着小姑娘的头,打趣道:“怎么?有我这样的师父,很丢人,说不出口吗?”
郝青霞扭动着身子,撇着小嘴,皱着小鼻子,拖着长音哼唧着:“师父冤枉啊,我没有哦!”
“好了!师父逗你玩呢。”花无缺哄了哄小姑娘,示意独孤绿坐下说话。
“时间有限,咱们长话短说。”刚落座,他便直奔主题。
“方才青霞的介绍,哪是照顾我这个师父的面子。鄙人花无缺,仅仅是典卖给王家的家奴,并不是什么大管事。
请夫人过来,是我的意思,当然了,也是经得了我家公子首肯。
夫人应该知道,我家公子年龄尚幼,而且久居农庄,对人情世故缺少了解。来到汉阳县之后,所作所为其实很不符合世俗常规。
救治他人,公子全凭一腔热忱,付出精力时间和珍稀药材良多,却从未收取一分一毫的诊费。
菩萨心肠不过如此。”
他见对面坐着的妇人点头认可,接着说道:“但是,救治贵公子与我家公子以往治疗的病患截然不同。
因为这一次,我家公子并没有十全的把握。”
他简明扼要的解说了‘沙漏’的来历。
“天下第一奇毒,从未有人解过。”说出了这句话,他停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妇人。
“公子仁心,只考虑救人性命,却忽视了失手的可能。没想着好心也有可能结出怨仇。
所以,我便提醒公子,想法请夫人亲临,和贵公子商议清楚,是否要接受我家公子的治疗。
我家公子与贵公子有缘相遇于道旁,十数日来汤药针灸维持性命,夫人若要接走贵公子,我家公子不收诊金。”
独孤绿收到瑟瑟派人送回府的信,得知王家小公子在治疗小九儿前,有意接触家中长辈的想法,首先想到的是王家想要谈条件,心里丝毫没想到王家人会和她有这样一场交流。
王小石神乎其神的医术已经深深印刻在她意识里,即便是方才,对‘花无缺’生出警觉,也没往接走小九儿另寻名医处想。
从短暂的愕然中醒来,以顾不上国公夫人的威严,急迫的问道:“王公子有几成把握?”
“五成。”花无缺叉开五根手指,晃了晃。
独孤绿望向如同包了层紫色人皮的活骷髅的小九儿,顿时面色惨淡,语声低落,像是自语道:“只有五成啊!太低了。”
“夫人,既然不认可我家公子的医术,就请您火速带着贵公子离开。”花无缺下颌微挑,神色倨傲。
“哼哼,我家公子的五成把握不是低了,而很高很高了。
即便是放眼全天下,要解‘沙漏’之毒,再没人有一成的把握。”
愤然说罢,便起身欲走。
独孤绿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慕容小九抢先出言挽留。
“花先生,请留步!”拦下了花无缺,却又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拿眼睛往母亲望去。眼里流露着恳切的目光。
鹅蛋脸小姑娘撒娇似的将师父按坐在椅子里,转身来挽着独孤绿的手臂,一脸的焦急,说道:“姥姥,没时间了!”
“没什么时间了?!”独孤绿蹙眉盯着新认下的外孙女,狐疑的问道。
鹅蛋脸小姑娘扯着她的手走到出门走到院子中间,抬手指向西边的天空。
不知何时起了西风,遥远的天空里一抹如同雾霾的淡黄色,随风向东扑来。
鹅蛋脸小姑娘急促的说道:“师父之所以提醒王公子,请您今日务必亲自过来一趟,是不得不为之。
‘沙漏’奇毒,带有损耗气运的效力,小舅舅中毒延绵至今,不光脏腑躯体深受毒害,气运以损失殆尽。
即将出现的天时聚变,小舅舅实难承受。若是不立即开始治疗,顷刻间便会性命不保。
所以,师父才会不近人情的要求您火速带小舅舅离去。”
“天时?气运?”独孤绿望着急速在碧蓝的天空中铺展开来的黄雾,眉宇间神色变换不定。
见她犹豫迟疑,鹅蛋脸小姑娘急得跺着脚,“姥姥,我师父的话绝对不会骗人。”她一时也找不到帮师父辩解的事例,忽而抬起手,将竖着的食指举在独孤绿眼前。
她虽然今天才接触修行,一来有王小石送出的珍稀丹药,二来有花无缺这样的通天大修士亲自出手,帮着将丹药融化,如今的境界已经突破了泥胎境。
独孤绿就见小姑娘柔嫩的指头微微颤动几下,指尖便凝结出鸽蛋大一滴清亮的水珠,随着小姑娘的手指,上下飘飞。
“姥姥,我师父原来的名字是叶无缺!”小姑娘不无骄傲的嚷道。
独孤绿收回看向在空中跳荡着的水滴的视线,望着站在屋门口的唇角带痣的青年,沉声说道:“我要见见你们家王公子。”
花无缺耸耸肩,摊开了手,说道:“今天除了贵公子,还有苏小姐、青霞等几个病患都需要借助天时骤变进行治疗。
公子要保证充足的体力,正在休息。”
“苏素和青霞也有病?”
“苏小姐今早被刺,急迫间,公子仅治疗了外伤,内伤只是控制住了。青霞则是有隐疾,拖延下去也会危及性命。”花无缺含糊的解释道。
忽而皱起了眉头,冷冷的说道:“无论夫人如何决定,还请夫人通知随行的下属,不要再妄图侵入王家了。
我家公子曾经有恩于龙虎山天师府,数日前,龙虎山大天师路经此处,为这座宅院布下了禁制阵法,如今,阵法已经启动,夫人对下属不加以约束的话,若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勿责怪王家待客不周。”
院墙外,矮个道人面对院墙,笼在宽大道袍袖子里的手指,催动真元,捻动缩地符,再次尝试穿越院墙。
灵符化为灰烬,瞬息消散的身影在反方向的城墙外聚拢,依旧是和前几次一样。
他挑了挑眉毛,转过身走向城门。
忽而听到有人惊声大叫,“黄毛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