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暴风雨来临前8

午夜子时,福禄街郝府。

麻晚晴一边帮丈夫系着贴身软甲的搭扣,一边低声和丈夫说着话。

“青霞晚上没回来。”

“我知道,是我让她别回京;天亮前有人来府里,会带六子去找他姐姐。”郝琦按住妻子从身后抱住他腰的手。

“夫君,老大怎么办。”

郝琦故作轻松,回手揽着妻子的肩头,“老大挺好呀!白天在国子监学习,晚上回到苏仆射府里读书。你做了好吃的,让下人叫他回来,吃在嘴里都还是热乎的呢!”

钦天监和劝农署给出的结论相互印证,大雨即将到来。

惑敌提前结束,不等捷报传回来,卯时起,京都就要进入紧急状态。

夫妻心意相通,麻晚晴抿着唇,点头道:“嗯,你下了衙,早点回来,我和老大在家等着你。”

“好,多烧几个菜,把岳丈岳母也请过来。”郝琦正了正纱帽,推开门,摆手示意打着灯笼的长随,可以走了。

灯笼莹莹光亮之外,是深沉的暗。

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走的很稳,很坚定。

慕容坚和冯玄道缓步登上朱雀门城楼。

向北望去,午夜的都城灯火星星点点。明月的清辉下,挨着朱雀门的西城的几个坊市内,排列整齐的军帐清晰可见。

窗门敞开的城门楼内,冯意身下的卧榻被垫高到和窗口齐平,他侧过头就能将京都城尽收眼底。

他是前任工部侍郎,现任户部侍郎,既熟悉工部,又了解户部,虽然身上有伤,还是被委以重任,参与统筹防洪防疫。

书吏们手脚麻利的把带来的印签,笔架砚台,纸张,摆放在公案上。

苏焕、高松加上韦老尚书,一进来就围着中间摆放着的巨大沙盘低声交谈着。

楼门口,慕容坚停住脚步,扯住冯玄道的衣袖,低声说道:“咱们就别打扰各位大人了。”

冯玄道往里看了看,捋着短髯,满意的点点头,跟随慕容坚朝东边走去。

缓步走在城墙上,夜风似有似无。

冯玄道说道:“沿路刺杀冯意的刺客,和京兆府令无关。”

慕容坚双眉紧皱,默然不语。

“冯意到了京都,还数次被刺杀,护卫擒下了几个刺客。请动刑部蒋新青审问,刺客都是南梁绣衣卫密探。

他们锲而不舍的刺杀冯意,是为了给大挡头米羽报仇。因为按照绣衣卫的规矩,他们都要因为大挡头米羽的死受到责罚,除非,他们能为米羽复仇,才能免除惩罚。

所以潜伏的绣衣卫密谍,都将刺杀冯意作为首要目标。”

“哦!”慕容坚眉头依旧紧皱着,“绣衣卫怎么会知道,米羽的死和冯侍郎有关?”

“自然是有人把这个消息传给绣衣卫。”冯玄道也不掩饰心里的恼怒,冷笑道:“洛川书院的翘楚,读了书的聪明人,哼哼!一步三计,计中套计,杀人又诛心。”

能够轻松获得绣衣卫密谍信任,还有挑拨慕容和冯氏仇怨的意愿,暗中的黑手不难猜出。

“先祖曾经怀疑过,西门氏火烧大秦故都,是受了某些人的唆使。百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也是有人有意引发。

先祖仅仅是怀疑了一阵子,找不出证据,就放弃了。

如今看来,先祖的怀疑是对的。”

老人瘦削的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慕容坚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冯家和江南士族门阀之间,因为理念不同,已经纠结了数代人,如今看来,这种敌视和纠缠,还要传下去。

黄珏慌乱的睁开眼,急迫地观察着周遭。

刚脱离套头的黑头套,视觉有短暂的模糊。没等视觉完全恢复,他已经确认,这儿是黄府内的祖祠。

自家的祖祠,他太熟悉了。

他是在潜藏处被群蒙面人捉住的。

暂时掌管京兆府印的他,之所以会潜藏起来,源于一封短信。

写信给他的翰墨斋东主,秦西楼,是个极为雅致的人,

当时,黄珏在京兆府衙二堂,正呵斥下属的官吏。

午时回报,流民前队已经到达亮马河,眼看到了酉时,流民的后队还在京都城外!

差役送进来的信,黄珏不用看,便知道写信的是秦西楼。因那种墨香独属于秦西楼所有。

“事发,速走。”

黄珏将信纸颠来翻去,也只找到这四个字。

事发!何事呀?怎么就发了。速走!为何要走?走往何方?

他疑惑不解,甚至想要登门当面询问,西楼先生是否往信封里装信时搞错了。

当日才到任的尚书省慕容素仆射的手令便送达京兆府。

即刻停止流民迁徙。

黄珏看着手令上铁钩银划的字迹,顿时明白案头躺着的墨香奇异的信,所指何事。

如今想来,当时的决定是错的。第一时间逃出京都城才是对的,而不是躲在城里。

四肢被反绑着,黄珏艰难的仰视着身披鹤氅的高瘦男子。

黄珏的大伯,黄家族长黄真云;一年四季喜欢穿一袭道袍。

黄真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俯看着黄珏,确认正是侄儿无误,淡然地吩咐道:“关起来,不能让跑了,也不能让死了。”

。。。。。。。。

京兆府,院子里孤零零摆了张公案,案子上一盏孤灯,散发出昏黄的光。

案子后面的古柏上悬挂着沙漏,一人望着沙漏,负手而立。

寅时正,最后一粒沙落下,暂摄京兆府令的郝琦,将视线从挂在树上的沙漏移开,手向上一扬,像是在撩拨开一道帷幕。

他转过身的时候,院中灯火次第被点亮,骤然亮如白昼。照亮了寂静无声的院中,密集排列的人群。

“骆正!”他的嗓音在静夜里骤然响起。

骆正双手反剪,一圈小指粗的麻绳勒进了脖子的肉里,嘴里还塞着布团。

两个悬挂广安司腰牌的汉子,将他从人群里拎出来,用力压着他肩膀,把他按跪在公案侧面。

他使劲挣扎,倔强的想要站起身。

“骆中丞,稍安勿躁。”郝琦用手按在骆正额头上,“现在,用你的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就行,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不在意你的生死,稍后一旦查证,你够格被看了,我立刻就会下令斩首。”语声中不带一丝的戾气,舒缓轻柔。

郝琦指向院中预备好的黄沙,淡然说道:“朝阳升起时,吸饱了血,会变成红沙。”

他坐回公案后,对书案前等候的下属们说道:“开始吧。”

一列囚徒被推到院中央,从左边第一个开始,抽出塞嘴的布团。

“卢白伦,有供述吗?”青袍书吏厉声问道。

富家翁打扮的男子,迟疑着。

“斩!”书吏轻呵,白光一闪,富家翁已身首分离,身下刚铺上的黄沙快速吸收着鲜红的血液。

“辛默,有供述吗?”青袍书吏转到了第二个人面前。

家丁装扮的黄脸汉子,咬牙不语。

“斩!”青袍书吏仿佛在赶时间,稍停一瞬都不肯,就转向下一个人。

身后的人头落地,他已经在审问第三个人:“胡烟......”

不等书吏问,脸色煞白的丰腴少妇就尖叫道:“有,有有。”

少妇身后的汉子拎起她去了厢房。

。。。。。。。。

吸饱了热血的黄色变成了红色,再垫上层黄沙,很快又被新鲜的血液染红。

院中央重复着一句话的询问,拘押者的生死就在书吏一句问话。

越往后,就有越多的人,精神被恐怖击溃,选择了快速回答‘有’。

他们被带到一旁的厢房里,接受审讯,供出更多的人。

负责审讯的书吏们迅速整理好供词,汇总出新的一份名单,传递给在府门外等候的披甲武士。

不多时,便又有一批衣衫不整的男女,被拘拿来,跪在院中,旁观一句话的审问,一个字的判决,被恐怖惊的心胆俱裂,等待着对自己的审问。

许多人吓得瘫软在地,被拖到院子中间时,身后留下一道屎尿痕迹。

黎明前的清新空气变的浑浊,浓浓的血腥里夹带着腥臊气。

“把这个人带到骆中丞身边来。。”郝琦瞧着发髻散乱,穿了件坊丁黑衣的男子,亲热地打着招呼:“秦西楼,秦东主,来来,”

他挥退左右,把座椅移动到公案侧面,向前俯着身子,指着秦西楼,低声问骆正:“骆大人,你诗词唱酬的知己,是不是呀!?”

转过来指着骆正,问秦西楼:“看见他也在这,是惋惜呢,还是惊讶呢?

还有呢,洛川书院四子,今天能见到两位,余下的两位,兴许只能见到头颅了。

不出意外的话,慕容素将军此时已经到了华郡大营,‘砍头将军’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呵呵,他留客的方式大家都知道,一刀砍下头颅。”

突然,郝琦抓起案子上的醒木,砸在满眼轻蔑的骆正头上,连砸数下,将骆正砸翻在地。

放下醒木,怒瞪着陡然面色煞白,眼露怨毒的秦西楼,咬牙说道:“我不会让你今日就死,这样的死法,太不符合你所犯下的罪行。

我要在西市口设法场,让街坊邻里都再认识一次秦东主,让他们看清了,是谁设下毒计要害死京都所有人。

让他们看着,一刀一刀,慢慢的,千刀万剐了你。”

秦西楼眼里泛起恐惧,翰墨斋就在七碗茶书场斜对面,因齐老太爷的缘故,他和郝琦一家人都算得上是旧识。

他理解郝琦此时的愤怒,只是他不了解,郝琦并不是此时才开始愤怒,从洞悉南梁士子的毒计开始,他就在压抑着怒火。

这其间,他承受着莫大的压力,明知道京都城危机四伏,还要以一己之力推进先王设计好的三河口之战。

大业城是他的家园,有着他的父母妻儿兄弟亲朋。而他一意孤行推动朝廷执行的先王遗命,是场赌博,稍有不慎就会使亲人们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

郝琦一直认为谍探间的斗争,消灭肉体并不是最佳的方法,他更倾向于斗智。

今天,他却无心耗费精力和任何人斗智。

刑部、广安司和京兆府大牢关押的涉及谍探的囚徒要死,他们临死前供述出的所有同伙也要死。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任何危及防洪防疫的人,他都会毫不迟疑的让他死掉。

朱雀城楼上,高晋将汗津津的头浸入在水桶里,双手胡乱的向裸露的前胸、后背上撩着水,将头从桶里抬起来,接过父亲手里的湿巾,用力的擦着身子。

酷暑时节,一日夜连轴忙碌,他已经馊了,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臭。

抹干头发,将湿巾摔进水桶里,说道:“我得赶紧回去。”

“不急,已经派人去叫了,大柱国和大学士马上过来。见过了二位老大人,在走不迟。”苏焕递过杯温水。

“还要多久呀?我打个盹,老大人们来了叫醒我。”

苏焕连忙让书吏腾空张书案,让高晋躺上去。“睡吧!”

溜达到城墙东南角的冯玄道和慕容坚,正在等候第一缕曙光,是让军士抬着,一路快跑送了过来。

暂摄京兆府的郝琦,也被从京兆府请了过来。

“这是汉阳县安置流民的章程,他们用了,觉得效果不错。都先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叫高晋起来给大家解释解释。”高松把书吏刚誊抄的两页纸,分发给各位大人。

冯玄道猛然拍着桌案,厉声问道:“昨天怎么不赶快送来呢!?”

高松替儿子解释道:“他们也不知道有用没有。试过了,有效果,就忙送过来。”

“叫起来,问问他,效果到底如何。”

高晋被推醒,眯缝着眼起身行了一圈礼。

“这法子安置流民,效果如何?”慕容坚问道。

“还行吧!县衙书吏衙役加上招募的乡勇,也就百十人,加上刘县令强留下的五百禁军,盯着十万流民,没生出什么大事端。

让甄选出的工匠做统领,分班次领着青壮劳力,轮换施工,我来的时候,已经在城西搭建好了五个仓屋。

妇人也是按这个章程,选出领头的,让她们自己挑拣部从。

。。。。。。。”

高晋揉了揉眼睛,“其实,让苏素来解释最合适了。

小石头只是给了个简单的大框架,贫富分离,以工代赈,扶弱抑强。

细节都是苏素补充的。

不许有人吃白食,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有钱的,自带了粮食的,若是不肯以工代赈,单独分出去,县里腾出一部分空宅院,出租给他们。

拣选熟手工匠,这批人待遇最高,当然也还要通过甄选,分出个三六九等;饮食优渥,还有工钱可拿。

普通劳工,辅助工,煮饭烧水的妇人们,也是同样分出上中下等。”

“没有劳动能力的妇孺呢?”冯玄道问道。

“很少。能逃离战乱,在京都存留两三年,老弱基本都被自然淘汰掉了。剩下的都是便宜好用的劳力。

这话是苏素说的,您们别拿眼瞪我呀!

没有劳力的家庭,统共有四十二户,都是因为病患,其中又以中暑和饮食不当引起的腹泻为主。完全丧失劳力的家庭,只有四户。

对了,苏素说了,等天一亮,头一件事,便是要赶快保护好水源。

所有的井口要搭上棚子,还要修筑围挡,防止地面上的雨水直接流进井里。饮用水必须烧沸,这事很重要很重要。

就应该让苏素回来了!”高晋使劲挠着头。

慕容坚看向苏焕。

苏焕说道:“快马赶到汉阳县,再叫起苏素,赶回来,时间就来不及了。

高晋,你暂时留下,陪同西门侍郎,用你们用过的法子,将城西几个坊市中集中起来的流民,细分开来。”

高晋顿时就急眼了,嚷道:“不行呀!我们那边本来就人手紧缺,我......”

苏焕示意他别着急。“你们扣下的五百禁军继续留下,听从刘县令调遣,再增派五百禁军,携带一千石粮食,立刻前往汉阳县。”

“这.....还差不多。”

“别嘀嘀咕咕了,跟我走吧!”西门翰揽着高晋的肩,就要离开。

“西门侍郎先别急,我还有话问高晋。

你觉得,如果朝廷颁下诏令,征召王小石进京,他会不会接受?”苏焕神情严肃的盯着高晋。冯玄道和慕容坚也看着高晋的脸。

“不可能!”高晋毫不犹豫地摇着头,“小石头病了,昨天救治了一个生了脓疮的流民,累病了。

也并非单单是为人治病累得,更多还是被气得,被朝廷乱命给气得。

天一亮,他就要乘船渡河,回农庄静养了。”

高晋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

很奇怪的感觉,就是不想让小石头离开汉阳县,更加不想让他在此时进入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