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福禄街卫国公的车驾其实是空的。
在府门前停了一刻,等待冯大学士,一同折返魏水河畔。
这是慕容坚做出的安排,让他的车驾和护从和郝琦一起离去。
郝琦返回尚书省,他的车驾回国公府转一圈。造成他一直奔走在路上的假象。
如此处心积虑的安排,他仅仅是想要和夫人独孤绿独处半个时辰。
贺铁杖调来了一营禁军,将数里长的一段河堤封禁。
慕容坚背负着手,和夫人独孤绿携手缓缓而行。
“严重到如此地步了!”独孤绿瞥了眼数十丈外警戒的甲士。
慕容坚缓缓点头;不光在府里他没有安全感,整个京都,整个这方天地,都让他惶恐不安!
因为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夺宫之后这段日子,他见识到的都是潜藏深远的谋略、狠辣绝毒的阴谋。
而他,已经身不由己,被构织在网中,被裹挟着往前走。
他还不能挣扎,不敢逃脱,稍有松懈都不行。
他伪装坚强,不敢泄露出内心的无力,甚至不敢和任何人一吐心声。
拼尽了全力,他终于顶不住重压。他需要放下伪装,倾诉出来,宣泄压力,缓口气。
接着负重前行,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独孤绿的手伸进丈夫的袍袖,紧紧握住丈夫的大手。
“不想让你多担心,有些事,想着等有了结果,一切都结束了,再和你说。”慕容坚反握着妻子的手,尽可能保持着语气平稳。
“如今我才明白,在这个数千年的因果纠缠不清,天才英豪纵横的天下,我慕容坚何其渺小!”他不自觉得涩然笑着,轻轻摇头。
“今时的局面,我们的好女婿,先王才是布局之人。
呵呵,也难说,他也是别人布局中的一颗棋子。
如果纠结每一条脉络,就没了头;算了,还是从先王布局开始说起。
大约二十多年前,先王收服了老六、高松他们这一代青年才俊;高松、你大侄子、老六、韩擒虎四个人是核心。
如果不出意外,十几二十年后,他们四个将会掌控高氏,独孤,慕容,宇文氏的军权。
加上处在外围的苏焕等一大批追随者,以二十年的时间,做准备。目的是一举夺下三河口,复制大秦始皇帝出兵关东,一统天下。
先王计划里,西魏国有一场大内乱,由高氏和慕容氏做局,南北相争,相持不下数年,造成国势颓败。
最后,独孤和宇文氏不得不加入战团,秦人大族也选边站队。西魏国的根基被撼动。”
慕容坚瞧着目瞪口呆的妻子,笑了笑,问道:“是不是很像如今的情势?”
独孤绿点头,不解的问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呀?”
“惑敌!用国运,百万军民的生死,迷惑敌人。先王确实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布下了这个局,哎!可惜老天没多给他几年时间,完成这个计划。”
唏嘘感慨一番,慕容坚接着说道:“三家为争夺三河口,起过无数次大战。前期无论战局如何,最终都是东魏得胜。
看似根源在于东魏占据地利优势,深层次的原因却归结于东魏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步卒大军----荡寇军。
只要这支八万步卒大军不被全歼,西魏和南梁就夺不下三河口。
正常情况下歼荡寇军只以一部据守关隘,主力大军留在邛山道东口的大营,随时准备增援三河口。
七十年前,你祖父曾经成功突袭了栖霞关,可面对邛山道三百里狭窄川道,轻重骑兵都无法展开,只能在荡寇军的步卒一波接着一波攻击下,败退紫铜关。
要全歼荡寇军,必须造就出一个局面,近乎于当年荡寇军占领紫铜关时的局面。----东魏朝堂认为时机成熟,要发动灭国之战,集结荡寇军全军在三河口,为大军向导,破开紫铜关,向西进攻。
先王设计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放荡寇军入关,尽起精锐,将之全歼在紫铜关以西方圆五十里内。
这个计划中有两个难点,第一,让出紫铜关后,夺回的难度太大;其次,荡寇军虽然以步卒为主,缺乏奔袭能力,却善于结阵筑寨,打防御战。
一旦战局陷入僵持,东魏后续援军陆续投入战场,拖成比拼国力、兵员数量,西魏必败。
先王设想出的第二个方案,引荡寇军全军西出邛山道,完成了在三河口的集结。
抓住这个机会,调动全军精锐,发动一场突袭,将荡寇军全歼在栖霞关外,三河口狭长的河滩上。
这个计划极为大胆,需要的条件也是极其苛刻。
首先,向紫铜关集结部队便是个难题。
对方稍微警觉,主力提前退回栖霞关,这个计划就失败了。
即便是完成了军队集结,发动突袭也有个难题:荡寇军八万大军铺开在方圆十里范围,营寨紧密,吊楼密布,河中还调集了大量水师战舰。
以小股精锐突袭只能起到袭扰的作用,想全歼,至少要出动三万精锐铁骑。
而等三万精锐出关列阵,对方早就结好了防御阵势,突袭成了攻坚,以双方军械的差距,以及狭窄地形对骑兵的限制,战则必败。”
“所以你和冯大学士这些天总在念叨下雨,下大暴雨。”独孤绿恍然大悟。
“对,这个计划的关键,就在一场大暴雨。
大雨遮蔽视线,隐去战马蹄声,大雨引起的河水暴涌,也会让对方的战舰短时间无法加入战斗。
一切的准备都围绕着大雨降临后的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时间里,重骑当先冲过石桥,横扫过狭长河滩,打乱敌方建制,随后的轻骑纵横往返,撕碎所有的敌人。”
说到这儿,慕容坚恍是亲临万马奔腾的战场,神情激动地猛挥着手。
独孤绿也是目光闪亮,握紧了粉拳。
拥着妻子,望着川流不息东去的大河,许久,慕容坚才彻底平复下来。
就像第一次得知这个计划时一样,兴奋过后,是浓浓的失落。
先王制定的这个计划竟然没有他!
最起码是全部发动之前,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瞒着他。
亲生女儿、最为倚重的族弟、相携数十年的内兄,就连在朝堂斗了大半辈子的冯老鬼,都参与其中,唯独瞒着他。
慕容坚语声萧索:“近期发生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计划。
其中,就包括了咱家发动的夺宫之变。相比先王选择起参与到这个计划的人们,咱们就像是闭眼瞎。
他们一直相互保持着联络,一步步推动着计划按部就班进展。
咱们不过是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
嗨!比起咱们,小拔子更可悲!”
独孤绿面色冷厉,长呼出口气;:他们会拿咱家怎么办?”
慕容坚涩然笑道:“也难怪阿勇被人稍稍蛊惑,就捅出个大祸。哎!
以前啊!你总是念叨咱家冤屈,小拔子咋就不理解咱们呢!?那个位子属于他,咱家做的一切都是帮他稳固住那个位子。
如今,翻转过来了,你也时时担心着谁动了那个位子,咱一家人怎么办?”
独孤绿张了张嘴,强忍着没有争辩。她在心里细细咀嚼着丈夫话里包含的信息。
慕容坚宣泄一番,似乎身心得到了解脱,眼神恢复了犀利冷峻,思维也变的清晰,说道:“我也是通过观察,一点一点的反推出,先王完全信任,清楚计划全部的,其实只有寥寥数人。
先王扶植高松、老六他们四个上位,充当具体实施者,要是严格划分,他们四个也不算是了解先王的全部布置。
在他们之外,先王暗藏了颗最重要的棋子---郝琦;自始至终,只有他清楚先王完整的布局。
先王交给他的不光有灰犬,还让他替皇家掌管着一大笔财物,他才是先王最信任的人。在先王的计划里,郝琦的角色是用来监控参与计划的所有人,确保计划能够在他离世后依然能够进行下去。”
“哦!先王给郝琦的权力真有这么大?”
“你呀!有时候一兴奋就会忽略细节。你回想一下,郝琦是不是说过,女儿托付他给慕容家留了些东西。因为慕容家宫变成功,已经不重要了。
另外还有一份,要等到三河口战局结束再交出来。”
“好像,,,对,他是说过。”
“无人知道,私藏的数以十万计的钱粮,他毫不在意的就拿了出来,你说能让他在意会有什么?”
“这,,,,,”
“别费神猜测了!这个女婿要重用。能力还在其次,重情重义,重信诺,真是难得呀!”
慕容坚说到这儿,不由想到儿子们,忽而冷哼一声:“哼!你养的好儿子,能有郝琦这个女婿一半的能耐,就,,,,,,嗨!”
“郝琦方才说,阿勇是中了南梁过来的儒生的奸计,而且,就连他也是才察觉到。”独孤绿帮儿子辩解着。
慕容坚负手望天,嘴角挂起一抹淡笑:“短短数日,竟让我见识到了众多天纵奇才的奇思妙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以郝琦的精明强干,冯老鬼苏焕的心思缜密,都被人轻松的算计了。我还真的好奇,这个天下会不会有更神妙的人,我们还不曾见识到。”
“都被人给算计了!?”
“嗯,我也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就是西魏国朝野都被几个读书人算计了;不,不仅仅是西魏国,还要加上东魏国。
厉害呀!不到最后,真看不透。
数日内,东西二魏在三河口要打一场关乎两国国运的大战。无论谁赢了,三国之间的稳定局面就会破裂。南梁百年来的安稳承平就会受到威胁。
但是,依着现在的情形,东西二魏一场大战之后,获利的只会是南梁一家。
你敢相信人家就来了几个读书人而已!仅仅蛊惑了阿勇,就足以达成目的吗?
将流民驱逐回原籍,尚书省议事时,大家都觉着不妥。但是碍于要制造朝政混乱的假象,便放之任之。
书生们显然想的更远一些,他们肯定预判到了将要来临的大雨。
阿勇贪恋权力吗?是的,可换了六镇哪一家的子弟,处在阿勇如今的地位,都要为自家一族的未来着想。
这就是个内心里的缝隙,找准了,轻松的就能打入钉子。
三河口拼掉荡寇军,西魏军的精锐也让他们借机消耗殆尽。
紧接着,一场席卷西魏国的大瘟疫,呵呵呵,西魏国若是能坚守住紫铜关,兴许三五十年后能缓过来。
就在方才,跟你说着话,我才理清了,为什么南梁的人明明猜测出了西魏国的计划,甚至通过阿勇确认了。
设计损耗西魏国,却不用最简单的办法,借力东魏?
原来,他们比我们还想将荡寇军歼灭了!
哪怕将要冲之地的三河口,拱手奉送给西魏,也要歼灭荡寇军。”
“为什么?”独孤绿扮演着一个好听众,几十年的结发夫妻,她其实早就在为丈夫担心着,丈夫在外人面前如何粉饰出沉稳平淡,也无法瞒过她这个枕边人。
这世界天崩地裂,血流如河,也是天下人的事;丈夫才是她的天!她的归属。
这几日她又何曾不是忐忑难安,夜不能寐?
相比起丈夫心怀天下,扰动她心怀的是自己的一家四人而已。
慕容坚郁闷的心绪得以纾解,被独孤绿适时捕捉到,脚下的步子霎时间轻快了起来,语声中竟然带着几许少女娇憨,“快讲呀!南梁的读书人要帮着咱们歼灭荡寇军,又是怎么坑咱了咱家阿勇?”
慕容坚像是走出了迷林,骤然间眼前一片明朗,大声的笑着。
漫无边际的跟妻子倾诉,竟想通了最紧要的一个关窍----南梁人的目标,排在首位的是全歼荡寇军!
消耗西魏军力,引发大瘟疫,比起这个目的,都只能算是顺手而为之。
“阿绿,最近呢,玄老和我都沉迷灰犬搜集的密档。关于荡寇军的密档,自然要找来看看。”
独孤绿将头依靠在丈夫肩上,软糯糯地说道:“应该的呀!他们可是对咱们威胁最大的一支军队。”
“不光是对咱们西魏威胁最大,,,,,不对,应该是对南梁威胁最大的一支军队,咱们只能排在第二。”
这时的慕容坚,神情从容,笑容自然,言语都变的生动起来。
“阿绿,你要是不烦,我就从头和你讲起。”
“我不烦,比起一园子乱七八糟的人,就咱俩吹着河风,说说话,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