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紫铜关上,阿信穿着一身扎眼的银甲,坐在关城墙上,双脚搭在墙外荡来荡去,遥看着隔河相对的关隘。顺着夕阳洒落的方向,望过去,视野竟是出奇的清晰。
东南方的三河交汇处,水波激荡,远在三十里的南岸军堡影影绰绰。
脚下,一道石桥勾连大河东西,滩地上营帐密布,河中战舰往来游弋。
对面建在山间的关隘上,军兵头盔上的红缨染上了夕阳,在深青色的城关间分外艳红。
一旁,冯行偃在摆弄石炮,仔细的跟军卒们询问着石炮的操作方法。
军卒听见关外急促的蹄声,慌忙叫阿信下来,快躲到垛口后面。
“小将军这身盔甲太醒目,把东魏军给招来了。
来的都是射雕手,骑着快马,用五石强弓,射了就走,城上的弩箭追都追不上。”陪他们登城的是个三十来岁,挎双刀,背着长弓的青年将军。
“为什么?”冯行偃瞪着大眼睛。
“咱们的弓不行,军器监造出最强的弓,只有四石。从城头向下俯射,都没有人家射程远。”将军将随身携带的弓箭递给冯行偃,让他亲手试试。
冯行偃探出身子,张弓射出一箭,羽箭离着城下奔走的骑士十多步,就无力的飘落在地。反而惹来了一阵密集的箭雨,箭头在深青色的垛口上留下星星白点,有几支竟然钉入了城砖之中。
“这要是在平地上对射,吃亏更大,仗就没法打了。”冯行偃说了句实在话,青年将军只是苦涩的笑笑。
“关口外都被对面占着多少年了,刀箭都顶到脑门上了,将士们实在气不过,冲出去干一仗,可是打一次输一次,真不是将士们不够英勇,实在是手里的家伙太不争气。”
“夜袭,偷袭,扬长避短,总是会有办法。”阿信不屑的扬了扬眉。
青年将军指着关前的地形,苦涩地说道:“紫铜关外,河岸两边都是地形狭长。
咱们这边,关口到桥头的纵深不足二里,一个冲锋就到头了;
再往前,要过桥,河里行走的全是敌船,桥对面架设了上百架八牛弩,四面八方远程武器都对着两丈宽的桥面,填多少条命才能冲过去?夜袭,偷袭什么袭也没有用。
奇兵必须要正和,没有正面攻坚能力,用奇兵刚抢回来的地方,转眼就又丢了。
东魏军根本不考虑什么奇袭,偷袭;就是堂堂正正水陆联合强攻。
如果没坚固关墙的保护,紫铜关根本就守不住。”
阿信收回远眺的视线,看着满面倦色的青年将军,诚恳地说道:“我跟对面的也打过仗,我带领的部下别说兵器、盔甲,经常连饭都吃不上,照样打赢了他们。
但是,我却忽略了战场的差异。
我可以带着弟兄们引着敌人满山兜圈,抽冷子打埋伏搞偷袭,你们却不行。
此处的战场,被局限在一河两岸方圆十里内,只能是硬拼实力,没一点花架子。
在这领兵当将军,真他妈憋屈!”
忽然,他看见在关内屋顶上涂抹防火湿泥的一群民夫,说不出为什么,就有种亲切感油然而起;在城墙上往过走了一段,靠近些了,仔细看了一会;抬手拍着额头,挥手大叫道:“是他们呀!”
“陪咱俩的将军是谁?你也不给互相介绍介绍。”回到暂时居住的院子,阿信才向冯行偃打听。
“宇文近山,是先王收的五个假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打仗最狠,最不要命的一个。”
“看着不像呀!文绉绉,挺好说话的样子,更像是个读书人。”
“我和他也不熟,等我爹回来了,问问我爹。”
“要问什么呀?”正堂里传出冯意的声音。“来屋里,我也正好有事和你们俩商量。”
冯行偃拉着阿信进了屋,“阿信跟我打听宇文近山将军,他一直驻守在紫铜关,三五年难得回一次京城,我也就是能把名字和人对上了。”
冯意让他俩在他两旁坐了,望着阿信,说道:“你打听宇文近山,找我可就真找对人了。
不过,你先要告诉叔叔,为何对他有兴趣?”
阿信老实答道:“虽然他口音改变很大,我还是听出带着洛都人的口音。”
冯意捻着短髯:“没错,宇文近山是从东边过来的,他本姓王,是洛都望族之后。
家逢大祸,举家就他一个逃了出来。
来到西魏时已经十岁,儿时的口音改不掉,很正常。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从姓氏到长相、谈吐,都是个秦人,怎么会成为先王的假子?”
“对,从他的长相谈吐.一接触就能知道是个秦人。”
“他的事要说清了,就得把先王五个假子都介绍一下。
西魏国有三大关,北边的鼷鼠关由五子中的老大把守,他原本姓袁,世代习武吃粮当兵,祖上出过两任大秦鼷鼠关守将,到了他,还是入伍当兵,可以说是家传的当兵守关口.
先后立了几次大功,进京嘉奖受封,被先王看上了眼,收为了假子,赐国姓,封为了郡王。”
“哦!”阿信点头道:“这是竖人样子,给秦人看呢。”
冯意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阿信,说道:“怎么能光给秦人竖样子,也要给六镇后裔竖样子。
守紫铜关的主将,二子宇文默勒;大居关主将,三子宇文虎,也都封了郡王。他们都是六镇孤儿。”
“五郡王,应该也是给投靠西魏的人竖的样子了。”阿信抢着说道,脸上的表情满是不以为然。
“阿信这次你可猜错了!
首先,西魏国只有三个赐国姓的郡王;其次,王近山是被慕容娘娘认的假子,而且是他主动要求驻守紫铜关,从最低一阶的斥候做起,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
阿信尴尬的挠着脸。
冯意温和的拍拍阿信的肩,“要说起王近山怎么成了宇文近山,还得先说第四子,宇文擒虎。
宇文擒虎出身的韩家,是京都北边五原郡的郡望大族,他更是被韩家当做是百年难遇的麒麟子;
五原韩家在大秦时出了不少重臣名将,是少有的文武传家,西魏建国后,韩家却再无一人入仕。
韩擒虎是背着家人,冒名顶替六镇后裔投的军.
样貌好,武艺精,被挑进了北衙禁军,因练兵出众,很快就被提拔成了校尉。明明有着太平前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申请调任边关。
这事传到先王那儿,派人调查清楚了他的出身来历,亲自到北衙大营考较了一番,兵法武艺皆是上上之选,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如你所说,也是为了给秦人望族竖个样子,先王便将他收为第四个假子。
但是,韩擒虎拒绝了郡王的封号,并且言明,他日马踏洛都,再接受封赏。
惨遭灭门的王近山,辗转来到西魏,来投靠的家族故交就是五原韩家.
他心心念念都是杀回洛都报仇,听说了韩擒虎的事迹,就从五原郡找到了京城,非要跟着韩家哥哥当兵吃粮。
十二三岁的孩子,天天要死要活的闹着要当兵,还是住在国主陛下假子府邸。
很快惊动到了慕容皇后,一道懿旨,将孩子召进宫,前后缘由问了一遍。
小孩子口齿伶俐,模样俊朗,举止有礼,挺招人喜欢。
慕容皇后怜惜他幼小年纪就背负着灭家之仇,就做主认作了第五个假子。指派了文武师傅,教他修文习武。满十六岁才放他入伍,来紫铜关守边。”
阿信了然道:“怪不得他看对面时眼里藏不住的都是恨意。”
“你可知对面守军是哪一部?统兵大将是谁?”提起对面守军,冯意立刻收起了笑容.
“荡寇将军温华荣统领的平寇军,我跟他们干过仗。和东魏另外几支以骑兵为主的野战军队不同,是唯一以步卒为主的野战军。”阿信说着说着,顿住了,猛眨着眼,问道:“将王近山家灭门的不会就是姓温的吧?”
冯意点头道,“正是温家,也是动用平寇军斩杀的王家满门。”
“嘿!这是不死不休的仇家。无怪乎他一直待在紫铜关,打仗又狠又不要命。
是条好汉子,明天我得和他套套近乎。”
冯意肃容道:“你只能以后找机会和他套近乎了,咱们爷仨今晚就要离开紫铜关。”
阿信默然不语,小石头让他陪冯行偃来这一趟,就告诉了他,冯意这趟差使不简单。
这一路行来,他也看出些端倪,因为无关冯意父子安全,他选择了不多问.
只是想着护着冯家父子安全的折返京城,就能回到汉阳县,继续过闲散自在的日子。
经历过来时路上的坎坷,特别是八里坡的激斗后,冯意如今是极为倚重阿信.
阿信不接他的话,他还是要把事情跟他挑明了;既是表达对阿信的信任,也是期望阿信能帮着拾遗补缺,找出潜藏的危机,能够像八里坡,提前就预备好了救急手段。
冯意以低低的声音说道:“叔叔此行真实的目的,是将紫铜关主将宇文默勒押解回京。
此人主持紫铜关防务多年,亲信党羽众多,为了防止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只能是秘密擒拿,连夜带离紫铜关。”
阿信木然不语,片刻后,无奈的长叹口气,在怀里翻动片刻,掏出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冯意:“软筋散,放在酒里,一粒能让人昏睡四个时辰,一次用上两粒,三日内神智迷糊,手脚酸酸无力。”
冯行偃突然伸手拦挡在阿信手掌前,一脸的困惑,梗着脖子问父亲:“宇文默勒将军驻守边关十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犯了什么错?朝廷为何要将他秘密押解回京!”
冯意一时无语,默然片刻,说道:“行偃,你会这样问,为父甚是欣慰;证明你已经长大了,能够明辨是非对错.
为父再要是用陛下在明旨上罗列的娇纵跋扈,贪墨军饷等罪状搪塞你,你不会相信,为父也觉得没必要。
为父只能跟你说,宇文默勒将军非但不是西魏的罪人,还是有功之臣。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不适合再担任紫铜关的主将;而且,再任由他掌控数万大军,很可能会危及西魏国。”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冯行偃瞪大了眼睛,和父亲对视着。
冯意摇头否认,稍稍思索,才解释道:“朝廷如此安排,并非是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宇文默勒将军,不过是权宜之计。
不然,也不必将他押解回京交三法司审理,就地斩杀才省事。
朝廷考量的是防患于未然,让他暂时离开现在的位置,待事情过去,是起复,还是另做安排,朝廷必然不会辜负了他这些年的守关之功。”
“您没骗我?”冯行偃将信将疑。
冯意故作轻松,轻拍着儿子的手背,笑道:“为父求阿信拿出来的是要命的毒药吗?不过是让人手脚酸软的软筋散.
等不到进入京城,药笑就过去了,你负责守着他,亲自陪他到宫里,交给陛下,看看陛下会如何发落。这样可行?”
冯行偃认真地点点头,“我会看着默勒将军,直到见到陛下。”
慕容素脸色青紫,死死盯着郝琦。“大业城可以重建,拿不下三河口,十年内西魏国必亡。”郝琦说话的时候,眼帘低垂仿若是在自言自语。
“大业城汇聚了西魏国大半的财富,也是汇聚了各大家族和朝中重臣的大半身家!
舍不得!又如何?
被困在一隅,早早晚晚得亡国!亡了国,积攒的盆盆罐罐还不都要被打破。”
郝琦是最后一个赶到尚书省参与议事,他来之前几个人已经摊开揉碎,权衡了小半个时辰。
慕容素是在从苏府转移尚书省的路上听高松说的,章台议事有‘苏謀郝断’的说法。
苏谋,很好理解,和苏焕相交数十年,深知苏焕心思细腻谋略深远,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至于‘郝断’,仅仅初见这一次,便感受深刻。他已经被郝琦的冷静狠厉折服了。
“郝大人,兹事体大,事关国都靖安,百万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应对的法子吧?不能不管不顾。”冯玄道手指轻叩着桌案。
郝琦眼中一片清亮,逐一扫视众人,语气平缓,说道:“各位大人,雨何时下,后日还是大后日,甚至再晚几日;尚未可确定。
为了打赢这场大战,铺垫了数十年,做出的牺牲,太多太多。
再来一次,西魏国承受不起,也没时间了。
在开战之前,一切都要以打赢这场大战为重。这点,各位大人应该没有异议吧!”
他顿了顿,无有人出声反对,才接着说道:“从各方面反馈的情报,前期惑敌卓有成效。
西魏朝堂数家争权,君臣离心,朝政混乱;为助慕容氏争抢朝权,慕容仆射紧急进京,将加剧了朝政混乱。
这个假象保持不变。
防备洪灾也正好借助慕容仆射进京这件事。
慕容仆射今晚到京,便连夜夺取禁军的指挥权,迅疾调动一部分禁军西去呼应慕容氏大军。
这支部队走魏水北岸,理由是现成的。因为南岸有高氏和西门氏的大军驻扎。
今晚辛苦慕容仆射,联络驻京军心腹将领。
天亮第一批人马就出发,两千精锐禁军,沿魏水河北岸行军,暗中夹带工部干员,巡查河岸,为防洪做准备。
魏水河南岸,则密令高大将军,以监视北岸军队为借口,派遣军队沿河堤巡查。
再抽调人员实地勘察魏水河大桥,提前做好拆毁大桥的准备。
总之,在紫铜关发动之前,一切以备战为重。”
慕容坚和冯玄道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点头。
苏焕罕见的神情沉重,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