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生如梦 梦如来世4

彤红的朝阳投射在魏水河,金色的波光铺满河面,涌动着。

贴着魏水河岸向东去的官道上,二百禁军护卫着十几辆马车,队伍松散的拉开,前后能有一里地。

天使的马车被拱卫在队伍正中间,冯行偃偏着身子,坐在车辕上。

车内,冯喆惬意的半躺在个新鲜竹子编制的大扁圆球上。随着车辆行进,浑圆的身子像是悬在半空,忽忽悠悠,感觉比坐轿子还舒坦。

阿信白袍白马,风骚气十足,从队伍后面追了上来,直接从马上跳进了车里,笑嘻嘻的问道:“冯叔,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很舒服。”冯喆伸直脚,踩在车厢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阿信,谁教你的这个法子?”

昨日坐了一日的车,到了投宿的驿站,冯喆一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难受的吃不下,睡不着。

他身负王命,赶往边关犒赏边军,一来一回的行程,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定,中途停歇休息数日,是绝不可能。

离京才走了两天,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可要是再连续赶路,冯喆的身体绝对吃不消。

阿信就叫上冯行偃,毁了驿站里的风水林,连夜编了这个大竹球。

没承想把竹球垫在车厢里,人躺靠在上面,竟是如此舒服。

“我也是看您坐车实在颠簸的难受,才突然想起,大砖头背小石头的竹篓,在

抱着试试的念头,和行偃编了这个竹球。第一次编,手艺不行,丑了吧唧,冯叔你凑合先用着。”

“挺好挺好!实用就行。”冯喆感激的拍拍阿信的肩。

“叔,我跟你说点事!”阿信压低了嗓子,“跟咱们这队人里面,又有人联络上了外人.......”

他并指如刀在裤裆比划了个切割的手势,“........那些人中间暗藏有阴人。”

冯喆手指东南方,皱眉问道:“是那边的人吗?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阿信点点头,“露盘子了的一共七个人,乘坐两辆马车,车里藏有信鸽,一辆抢先走在咱们前面大概五六里,一辆跟在后面十里。

他们带着的鸽子训练的真棒!既能随时在前后两辆车之间传递信息,和远方的同伙也保持着联系。”

离开京城的第一天,冯家父子就深刻的理解了,王小石为何要让阿信跟来。

阿信从早到晚吊儿郎当,东拉西扯,没个正经。已经挖出了护卫队伍里隐匿的两个内奸,还确认了暗中跟随的一伙人,与东魏军方有关。

入住官驿,阿信领着冯行偃在驿站周围走了一圈,把内应,外应新留下的暗记一一指给他看,又教冯行偃各种江湖切口和暗语。

到了第二天,谁也没逼着冯行偃,他就专心地给父亲做起了车夫,夜里也与父亲同居一室。

冯喆记不清多久之前,儿子一直象这样,不分昼夜痴缠在身边:大约儿子学会了跑,忽然一下子跑出了父亲的怀抱。

父亲的臂弯日日寂寞,牵绊儿子的一线心神,是越牵越长。

夜深时,借着透窗而入的新月清辉,为同榻熟睡的儿子挥扇,最是解乏消困。

这又有了大竹球,消去路途劳顿,父子同车而行,日子惬意的给个尚书都不换。

到了冯喆这种级别的实职官员,出京办差,自有快马信使来往传递朝中、部里的公文,邸报,以及私信。

户部陡然收了内府拨付的八十万贯,如同肥肉丢进了饿狼窝里,一个个眼睛发绿,想吃,却谁也没法下嘴。

尚书大人病休,就不上衙了;没有当家主事的冯侍郎大人批示签押,这笔钱压在库底,只能看谁也动不了。

动不了,可也有它的用处,勾着所有官吏的魂,振作起了精神,把手里积压的公事重新整理一番,排排队,争取搭上这笔款子。

一早追上来的快骑,送来的公事里夹带了份兵部授职告身。

高松是真豁出了面子,把兵部尚书和北镇抚将军府实际掌控者的双重身份全用上了。利用朝廷给北镇抚将军府直接授职五品将军的特权,先给阿信签发了一张北府游骑将军的授职书。

接着又以兵部尚书的名义,征辟游击将军阿信入京。

冯喆抽出授职书,递给阿信,含笑道:“好消息。”

“北镇抚将军府游骑将军单信........最低级的五品将军,还是个杂牌货!

什么乱七八糟啊?真拿我当啥都不懂的小屁孩,逗着玩呢!

空头的杂牌将军,既没实惠,又没有意思。”阿信团起授职书,就要丢出车窗。

“唉唉唉!有用,有用。可不敢真扔了啊。”冯喆慌忙伸手挡在车窗上;“你看清楚了!五品游骑将军,比此行带队的校尉高了两级,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名正言顺的取得这一团禁军的指挥权。”

阿信不领情,撇嘴道:“二百人?还没三十六寨中最小的寨子人数的零头多。”脸上不满,倒是没把授职书真给扔了,抬手交还给了冯喆。

冯行偃直戳戳的来了句:“手里只有棍棒竹矛的盗寇,能跟这精锐铁骑相提并论吗?恐怕两万蟊贼也拦不住二百铁骑的冲阵。”

“你什么意思,敢瞧不起绿林道?下车比划比划。”阿信象个炸毛的刺猬,大瞪着眼,撸起了袖子。

冯行偃斜乜着阿信,撇撇嘴,毫不示弱的问道:“马上还是马下?拳脚还是兵器?任由你选!”

冯喆曳着阿信的袖子,冲儿子摆手道:“赶路要紧,你哥俩等空闲了再比试。”

他已经习惯了儿子和阿信俩人,一会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一会横眉怒眼拳脚相向的相处模式。

有意转移二人注意力,岔开了话题,说道:“阿信,回头你该专程感谢你高叔;我为你写的荐书,推荐的是校尉,是你高叔用上了手里最大的权限,给你弄了个将军。”

阿信靠在车厢壁上,双手抱膝,说道:“叔,将军不将军的,对我真没意义。

行偃和我是过命的好兄弟,您是行偃亲爹,我也把您当亲爹;车上就咱爷仨,都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中吗?”

“中,中!叔要不掏心窝子,就,,,,,,”冯喆学着阿信说话的方式,说了一半卡了壳,按照阿信说话的套路,

“丢官罢爵!你看,叔没嘴一秃噜乱发誓,发的誓绝不作假。”

“我信您!叔,几个叔伯鼓着劲给我这小屁孩弄了个将军,你们真没动着景阳单家的主意?不会吧!”

经过两天的接触,冯喆也看清了,阿信的心智成熟程度,和口不择言大咧咧的表面大相径庭。

“对于西魏而言,单家可顶十万雄兵,不是虚言。”冯喆坦诚的把高松苏焕等人的看法说出了口,“绿林大天王最喜欢的次子,在留在西魏的价值,远非一个五品将军可比拟。

这次如果没有行偃的大爷爷硬拦着,他们给你弄出来的,就不是什么五品的杂号将军了,而是四品甚至是三品,正经的四征四镇之类的将军名号。”

阿信头歪在膝头上,听得认真,不解的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嗨!难得你小子也有不懂的事情,叔就跟你好好唠唠。”冯喆坐起身,摆出长谈的架势:“行偃,有些话以前爹也没和你说过,今天你也用心的听听。”

接过阿信殷勤的递过的凉茶,边喝边讲道:“我先跟你们讲讲六镇的渊源;如今无论是南梁还是东魏,民间还是朝堂,几乎都是把六镇视为一个整体。

其实不然。六镇最初的雏形,是一百多年前极北之地古鲁族格格嫁给草原大汗时,从娘家带了的陪嫁;只有独孤,慕容,宇文,高家,称做疾风四卫。

即便四卫,也有远近亲疏之别。独孤,慕容,宇文皆是极北之地的小部族,同宗同源。高氏则是脱离了西北古国的一只成建制的军队,流落到北地草原,后来被古鲁族所收服。

出自草原大巫部属的元氏,以及大汗帐下的勇士西门氏的加入,则是稍后二十多年,古鲁格格的女儿明珠格格出嫁大魏王时,大巫和大汗添加的嫁妆。

行偃,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独孤,慕容,宇文三家一直以来只在互相间婚嫁联姻。

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族群。”

阿信微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嘀咕道:“哦!原来元家和西门家是有靠山的大绺子,慕容,宇文,独孤三家是抱团的小绺子,高家玩的是独寨。”

冯喆被阿信的比喻给逗笑了,“哈哈哈!意思大概差不多,最初六家的亲近远疏,后来就慢慢的也起了变化。

草原上的大汗唯有强者可居,大巫却是万年不变。

明珠格格父汗亡故后,西门氏失去大汗的暗中支持,很快就沦落成了最弱的一卫。

元氏却得益于大巫的支持,成为了六镇之首。进而成为了第一代西魏国君主;也正是因为元氏一直盲目的执行大巫的指令,无视六镇的共同利益,才会在开国的国主亡故后,便被抱团的宇文,慕容,独孤三家,赶下了国主宝座。

元氏被驱离中枢,八十年来,虽然三家也有冲突,无论是独孤还是宇文家坐在宝座之上,对外时,三家依然是一体相连,牢牢掌控着西魏国权力中枢。

先王定都大业城后,拥兵在外的元氏,高氏,西门三镇,需要在京都留下未成年的质子,掌权统兵的家主,和朝堂重臣的交往受到严格限制,而且不许常期驻留在权力中枢的京都城;

反过来,大柱国慕容坚和大将军独孤勤,则是必然有一人镇守京都。

京都城被他们三家控制着,全国军力的六成也被三家控制着,实力决定了结果,所以,当今的西魏国的国主,只能出自这三家。

而这,也是短时间内西魏国无法动摇的大势!”

见儿子少有的能安心听自己长篇大论的讲大道理,冯喆脸上带着开心的笑意:“讲了六镇,接下来该讲讲秦人大士族;六镇仅仅一百多年的历史渊源,比起秦人大族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要简单明晰百倍千倍。

即便是将大秦大一统之前,诸国王族郡望间的恩怨忽略不计。

紧紧是从大秦灭东方诸国,建立起前所未有,中央集权的庞大帝国,直到衣冠南渡,前后八百年间,帝国曾经强迁了多少东方诸国门阀富户,添入京兆之地,已经无从查证。

又有多少被大秦灭了故国的关东望族子弟,成为大秦朝堂的栋梁,甚至是权倾一时,繁衍出新的权贵门阀。

所以,聚集在大秦京兆首善之地的望族世阀,有联姻之亲,提携帮扶之恩,也不缺少灭国之恨,破家之仇。

家家都有一本秘不示人的恩怨册子。

因为有恩怨,便有了亲疏,有了结盟的伙伴,和共同敌视的团体。这样的结合在民间,称之为朋友,在朝堂上,就是结党,就是朋党。!

后世都认为,大秦帝国后期两代庸碌无能帝王,是亡国的罪人。

实则不然!毁了千年帝国的另有他人。

帝王昏庸,朝政被朋党把控,朋党为了维护小集团的利益,枉顾国家利益,在朝堂上相互攻击,无视是非黑白,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支持而支持。

这样的对立,从朝堂延伸到地方州郡,也延伸进军队中。

生生将一个囊括九州,富有四海的大帝国,折腾得民困国弱。

当面临草原铁蹄入寇,山河飘摇之时,门阀士族中有大声呼吁,舍私怨,共御外寇;

更多的还是欲借天下动荡之机,大肆排除异己。

也不乏伪君子和真小人,明里暗里,和外寇沆瀣一气。

传承千百年的世阀望族,家家户户都不缺聪明人,家家户户都有着盛世里敛财的法子,乱世里保命的手段。

结果就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曾布武天下的老秦人,之所以臣服于区区十万六镇强兵,根源就在于此。

民心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