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望和黄珏两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郝家母子间发生了不睦。
两人快速的交换了个眼神,已经做了一番交流,相视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黄珏立起身,满面带笑,熟稔地充当起了替主人招呼客人的知客。
窦望双手笼在袖中,缓缓的站起身,不动声色的走出铺子,瞧了眼胡杏儿母子决绝的背影,示意青衣仆从,赶快去追人。
他敛起不知不觉露出的疲累之色,皱了皱眉,抬手用力揉了揉肉乎乎的面颊,一眨眼间,圆乎乎的脸上堆起了温和的笑容,快步走到一个人呆楞站在道边的郝老太太身前,谦和的躬身一礼,将嗓音压得很低,语声谦恭婉转,气势却极为强势,劝道:“老人家忙前忙后的辛苦了,累了吧?
不如暂且回府休息休息,今天要是为了二郎的铺子开业,连累您老人家受累,不成了窦望的罪过了吗!
我不如把这间铺子收回,也少了这份因果罪孽。
您看,我让人给您租了顶轿子,银钱已经付过了,您就安心回家休息,儿女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操劳。
老人家,就当是帮着窦望减轻些罪孽,好吗!?”
郝老太太虽在自己家,关了门霸蛮惯了,却也听闻过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一的窦大公子;笑脸相迎的时候,是菩萨心肠的小财神;谁要是以为窦大公子好欺负,惹恼了他,一旦翻了脸,可就是黑心的阎罗。
已经被儿子媳妇搞得心里糟乱的郝老太太,一时间被窦望强大气势压着,迷迷糊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被扶上了二人小轿。
这边,窦望没费多大力气,劝走了搅事的郝老太太。追着青衣仆从,也在街口拦下了胡杏儿母子三人。
窦望笑呵呵的走过去,温言软语开解了几句,探手从腰间解下块玉牌,当做长辈初次见到晚辈的见面礼,送给了郝铜柱。又夸了几句个子长得快和母亲一样高郝金花,许诺回头补送她一套头面做见面礼。
哄得母子三人高高兴兴的返回了酒铺子招呼宾客。
他自己却留在了铺子外,站在檐下阴影里,拢着手,来回踱着步子。
这会有一点空闲,他就忍不住又琢磨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巧合,都是巧合,巧合也太多了。如果不是巧合了......。”边琢磨,边无意识的低声嘀嘀咕咕。。
转身时,忽然远远的看见郝峻,面色阴沉,神情恍惚的走在人群里,他忙收起思绪,快步迎了过去。
急切的问道:“郝参军,你这是都怎么回事呀!没能留住麻爵爷?!”
郝峻苦闷地摇着头。
窦望盯着郝峻,突然眨了眨眼,圆圆的脸上满是惊奇地问道:“郝参军,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大哥郝大人,升调尚书省了?”
郝峻眼里一片迷茫,摇了摇头,歉然道:“我这两日都,光顾着酒铺子开业的事情了。”
窦望大力的拍着手掌,赞道:“嘿!真有你的,郝参军,我算服了你了!
尚书省新增设了一各有司----广安司,比六部下属各司高出半级,直接受左右仆射管辖。
广安司掌令官暂时由冯大学士兼任。主持日常事务的司丞,就是你大哥,四品的实职京官。
亲大哥连升三级,直入中枢,高升了,郝参军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郝峻瞪大了眼,伸出四根手指,在窦望眼前晃了晃,问道:“广安司司丞!四品的司丞,真的吗?
我大哥窝在东宫率,熬了快十年,这七品长史怎么就一下子越级耀升了四品!?
窦公子,您不是在拿郝峻开心吧?”
窦望撇着嘴,摇着头,感叹道:“一个四品司丞,郝参军就这样了!我还以为郝参军什么都提前知晓了,兄弟俩商量好了,存住了气,故意不张扬。”
迎着郝峻惊诧又好奇的目光,窦望嘴唇轻动,说道:“郝参军,陛下给你大哥还安排了个差遣,章台行走。”
某某行走的意思,就是暂时兼职某个差使,不是一个确切的官职,也没有具体对应的品级。
掌握的权力大小,全在行走的前缀上,县衙礼房行走,自然和礼部行走大不一样。
而在行走加上了章台二字.........不就是辅相吗!
窦望拍拍震惊的大瞪着双眼的郝峻后背,心里却没有放过的郝峻,有意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的问道:“我隔着门,方才似乎听到,麻爵爷提到你大嫂,说她有事来不了。你追上去替老太太跟麻爵爷道歉,他没告诉你,你家大嫂今天遇上了什么大事,你这边新店开业都没空子来看看!?”
窦望笑眯眯看着郝峻,等了片刻,笑呵呵说道:“呵呵呵,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是陛下把你大嫂请进宫里,商议事情,所以她才脱不开身。”他有意把“请”咬的很重,还稍稍顿了顿。
“郝参军,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你大嫂嫁进郝家快二十年了,都是一家人,郝参军不会真不知道,你大嫂是慕容娘娘的义妹。
啊!你是真不知道呀!大哥、大嫂都从来没提起过,三个孩子也没提过。啊呦,如此看来,心胸开阔的原来是你大哥、大嫂一家人呀!
真不愧是连先帝伉俪都的义妹呀!”窦望拍手感慨唏嘘了一番,接着说道:
“你大哥两口子,教导儿女也很有本事。
他们的长子,也就你大侄子苏青山,这次被苏仆射看上了,收做了入室弟子。你小侄子,则拜刚调回京迁任兵部尚书,高松大将军为师。”
郝峻忽而半张着嘴,一瞬间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汗水流淌过刚受了鞭打的皮肤,迸裂的伤口传来剧烈的刺痛,顿时间让郝峻猛然惊醒;心里暗道,怪不得呢,西门侍郎会说,是小六子向高尚书求情,请他出面保下自己。
窦望是有意将更加震撼的消息留在了最后面,他耐心等着郝峻脸色慢慢缓过来,又接着说道:“卫国公夫人受慕容娘娘托付,帮她照顾义妹,娘娘却没说清楚了具体是谁,国公夫人寻找你大嫂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即便将你大嫂和孩子们都接入了国公府。
卫国公世子,也就是新任的京都府令,听闻二姐找到了,立刻赶回国公府,行大礼拜见了二姐。
送给初次见面的二姐的礼物,是仙鹿原一座千亩良田的农庄。”
郝峻后背再次不可控制的开始冒汗。
眼看着就要走回了铺子,窦望加快了语速:“你大哥的女儿是叫郝青霞吧?以后我可就不敢直呼其名了。
也是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拒绝了为国公夫人请求敕封青霞郡主,已经颁下敕封新月公主的诏书。
朝廷礼部明天就会昭告天下,西魏国有了一位长公主,新月公主,宇文青霞。”
郝峻双腿一软,忙伸手扶着路边的墙,才勉强站稳了。
晃晃脑袋,伸手使劲掐着大腿,痛的呼出声来:“啊!。”
下意识的抬手遮着阳光,往皇城方向望去。依稀仿佛能看到大嫂和侄女身着盛装的身影。
窦望突然用力的抓着晃郝峻的胳膊,猛摇了几下。
郝峻顺着窦望视线望向远处的人群。
大哥像平日里一样,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手拎着个蓝布包裹,手里牵着小六子,郝青山跟在身后,父子三人不慌不忙的往过走来。
可今时的大哥一家的身份,终究与往日不同大不相同。
十多个眼神凌厉的壮汉,随行在他们周围,警觉的将路人和父子三人隔开了。
窦望大声惊叫道:“哎呀!高将军是真宠爱你小侄子呀。把飞鹰卫都派出来给他当扈从了。我数数,哇呀!二十个,公候府里的世子出行,也没几个有如此大的阵仗。”
六子透过人缝望。瞧见了二叔,挣脱了父亲的束缚,小嘴里欢快的喊着“二叔,二叔.......”
郝琦有些难为情的递上带来的贺礼:“这两日衙门里公务忙,二弟你这边新店开业,我和你嫂子也没能帮上忙。
下午岳父差人把请帖转送到衙门,时间有点晚了。我又要去接青山和六子,仓促间随便准备了一些小礼物。
条幅是我写的,对联是青山央求他老师写的,一瓶酒是六子的一点心意。”
“很好,很好,我们都很喜欢。”胡杏儿从店内迎了出来,高兴地伸手接过了礼包。
小六子凑到二婶的跟前,扯着婶子的衣袖,踮着脚尖,小嘴贴着婶子的耳朵,兴奋地表着功:“婶婶,这瓶酒是我向师傅借的,师傅说这种三十年的春风醉,特别香醇,可好喝了!”
胡杏儿亲昵的在小侄子额头亲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头。
六子小身子一转,躲在了婶子身后,偷瞄着父亲,小手从怀里往外掏着,最后掏出来两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高举着递给了堂哥堂姐,得意洋洋的说道:“金花姐,以后想吃什么糖果了,不用找奶奶要。你就告诉我就行了,舅舅送我了间好大好大的糖果铺子。”
“六子!”小六子闻声回头看到父亲沉着脸,匆忙紧抿嘴,乖乖回到父亲身边,低头立着。
“金花铜柱,大伯不是舍不得让六子送你糖果,如果是他自己挣来的,拿出来和你分享,大伯会很高兴。
他舅舅确实送了他间糖果糕点铺子,可我和他母亲不希望他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回头会让他还给他舅舅。
一家人之间,他不该拿这事跟你显摆,他这样做很不好。”
“大哥,你解释这么多干嘛呀!你和大嫂对铜柱、金花怎么样,我和郝峻还能不知道?
大嫂跟我说过,教孩子养成一个好习惯,比给孩子万贯家财更值钱;您话里的道理我跟郝峻都明白。
来来,来。都快进来,开席了,上菜。”
窦望见郝琦无意坐在首席,趁机邀请他同席,不一会暂时当了会知客的黄珏也转了回来,向郝琦做了自我介绍,端杯敬酒,抢着先一口喝了,哈着腰,谄笑道:“我先干了,郝大人,您随意,您随意。”
郝峻的老上司,最近升入了兵部,品级也提了一级。出席部下的宴请,习惯性的要迟到片刻。
进了铺子,看到酒宴已经开席,顿时脸上显出不愉之色,正考虑着是当众呵斥郝峻几句,还是甩袖便走。
猛然间瞧见郝琦在座,见郝琦望着他起身拱手行礼,忙快步走到郝琦面前,抱拳躬身,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道着歉:“卑职来晚了,还请郝大人见谅;一直想要和郝大人喝两杯,今天借着郝参军新店开业的光,可要好好敬郝大人几杯。”
郝琦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他就要了个凳子,挤在这一桌,朝郝琦的方向侧着身子,手里端着酒杯,笑脸相陪着。
郝峻的朋友多是军中任职,军职最高的就是这位老上司,见他遇见郝峻大哥的一副逢低做小的巴结样,谁还会想不到,郝峻本分低调的大哥,其实很不简单。
“青山和六子有师父布置的晚课,二弟,弟妹,我就先告辞了。”酒过三巡,郝琦便起身告辞。
随后,窦望和黄珏等自重身份的客人,以及不住在宜兴坊的来客,也都赶在暮鼓声响起前陆续告辞离去。
剩下的宾客,都是郝峻军中好友,家也都在宜兴坊内;将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又喝了几圈酒,就有人忍不住好奇,向郝峻打听起他大哥在何处高就。
“朝廷在尚书省定。”郝峻含糊的解释道。
一场酒喝到夜深才散,两个孩子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郝峻帮着店伙计上了铺板遣走了伙计们,关闭了店门,胡杏儿这才有得空查看收到的贺礼。
“当家的,你快来看。”胡杏儿的语声打着颤。
“你还记得是谁送的吗?”看着打开的礼盒里,排列整齐,黄澄澄的小金锭,郝峻紧皱着眉头。
“一盒是姓黄的大人送的,一盒是窦公子送的;剩下最重的礼,是麻爵爷送的五十两银子。”
郝峻笑道:“你呀,眼皮子太浅,只认得黄白之物。却不懂,大哥今天送来的贺礼才是最贵重。”
见胡杏儿翻出大哥送的礼包仔细翻看着青瓷酒瓶,却无视了条幅、对联;只得把话往明了的说:“大哥年轻时就写得一笔好字。这些年窝在东宫,虽然默默无闻,书法的功底却越来越深厚。就连国子监学子们,都拿大哥的字在当字帖。
青山送的对联更不得了,你知道书写之人是谁吗?!西魏国第一大才子,苏焕苏仆射;他亲笔写的这一幅对联,可是千金难求。”
“天呀!这.........要顶多少个咱家全部家当!不行,我要收好了,当传家宝,传给孙子。”
胡杏儿将条幅和对联揣在怀里着,回到了家,觉得放哪儿也难以安心,睡下了,又起来,反复的翻腾,直到快天光蒙蒙亮,也没找到个安心存放的地方。
无意中一回头,却陡然瞧见了,侧着身子酣睡的丈夫后背上,层层叠叠,布满了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