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惊动4

黄宅深处,晨光将坍塌了一角的家祠投射在院中汉白玉铺出的地面上。

太阳缓缓上升,地面上的树影慢慢缩短,空气渐渐焦灼。

黄二爷肃手而立,任由燥热的阳光灼烧着皮肤。

数步外,一道身披鹤裳的瘦削身影,仰着头,视线在祠堂一角笔直一线的断口处流转不停。

“老二,锁了这处院子,另外选址,重新建一座家祠。”瘦削身影轻柔的扬手,随意的挥了挥。

“大兄........”黄二爷眉梢止不住的抖动不休,唇角也哆哆嗦嗦。“........就这样算了?”

瘦削身影转过身来,一头浓密的黑发束着道髻,过于白皙的皮肤给人种不健康的感觉,显得一双晶亮的眸子愈发明亮。

黄二爷强忍怒意,倔强的梗着脖子,视线在大兄脸上梭巡着,终究没能寻找出一丝喜怒。

十年前大哥离家时便是如今的衣着容颜,时光似乎忘记了在他身上留下印痕,只是带走了本就不多的那一丝凡俗之人的气息。

黄家当家大爷黄真云离家十年,便是黄家近十年来最大的秘密。

至于黄真云这十年去了何处,又为何在两日前悄然回府。就是另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的秘密。

黄楼云自小习惯了依附于年长十岁的大哥。无论是鼎力支持大哥争夺家主之位,还是勤勤恳恳支撑着偌大的家业,从弱冠之年到如今年过半百,大半生的日子,大兄都是他精神的支撑,是他膜拜的神。

所以,只有两兄弟相对对而立,他卸下了京兆四望族黄家掌权二爷的威严,委屈的像个孩子,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相比起鬓染星霜体态臃肿的弟弟,明明年过花甲了,面貌依旧如三十出头的黄真云,更像是个弟弟。

他慢慢走近二弟身边,熟稔的抬手轻拍弟弟堆积脂肪的后背的情形,说不上亲切,反而极其诡异。

“事情还没结束,暂时只得放一放。”黄真云的语声淡然平和,如同诉说的是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物。

拉着弟弟的手,并肩坐在院中白玉堆砌的花池边上,阳光的影子,恰好穿过祠堂屋顶笔直的断口,兄弟二人分隔在阳光和阴影中。

黄真云坐在阴影里,微微蜷着背,清冷平淡的语声随即响起。

“我们将昨日的事情复盘一下。”说话时,视线落在祠堂屋顶缺口,“自大秦建都,历时超过千年,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权力更迭,手段尽施,明争暗斗,也不知有多少家族兴起又沉没。

千年不坠的唯有京兆四望族。

最近这一百年,我们黄家比起另外三家,明显势不如人。被排挤在朝堂之外,仅仅以财富维持着千年望族的门楣。

但是,老二你想过吗?那么多势力合起伙来,明里暗里挤兑黄家,为何不将黄家连根拔起,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千年的光阴里,不光黄家落魄过,韦家,苏家,蒋家或长或短都有过不得意,家门落魄的时候。

四大望族偏偏就是黄,苏,韦,蒋四家,千年不变。其中的缘由,老二知道吗?”

黄楼云替大兄主持家族十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家族秘密,尝试着的答道:“因为黄家和另外三望族,在明面势力之外,都留存了强大后手,哪怕将家族明面势力摧毁一干二净,依旧保存了不为人知的外援,以及强大的报复手段。”

黄真云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示意二弟仔细观瞧坍塌一半了的祠堂屋顶。

右手并指在空中虚划着,来来回回,变换着角度。

修长白皙的指尖,随着划动,指尖或是牵引空气形如巨刃直斩而下,或是吞吐剑芒,斜刺横挑。

终于将一个近似断面曲线,边琢磨,边改进,连续挥斩了数十遍后,紧闭的薄唇轻启。

“用的是剑,不是剑法,是剑道。”他缺少血色的脸上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如同回味醇香美酒般,眯缝着双眸,手指顺着那道揣摩出的曲线,时快时慢,划动了几遍。

意犹未尽的收回手,抖动袍袖,裹着手掌,半侧过身子,盯着二弟,嘴角微微上翘着,慢声细语的说道:“四大望族底蕴之强大,是要远超越人们眼中所见,在府中主事十年,这点二弟你应该体会到了。

至于支撑咱们黄家千年不倒的底蕴是什么,今天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道门三大宗中,以炼制享誉天下的南望峰真武台九真观,其实是黄家老祖宗所创建,也是得益于黄家一直以来不遗余力的财力支持,九真观才能采集到众多天材地宝。

而且历代黄家嫡传中适合修行道法的子弟,总角之年便都被悄悄送去九真观修行天道。

也就是说九真观千年间,从未缺少黄家血脉的金丹大真人坐镇,才是黄家让外人不敢下死手的原因。”

朝阳跃升而起,阳光斜插而下,落在了黄真云煞白的面颊上,

他停了诉说,稍稍移动身子,重新隐没在暗影里,才接着说道: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黄府中,并非是只有明面上的数位与上三品一线之隔的武道小宗师,就在这座祠堂里,长期隐匿着三位修行到野游境界的九真观护法。

单独遇上天下十人都有一战之力的护法,和三人之力,竟然没能拦下一剑!老二,你只看到被斩开的砖石屋脊,却看不到那一剑的霸气。黄畅他们三位护法已然身销魂灭!”

“啊!”黄楼云刹那间红润的面色变得和兄长一样煞白。

“明白了吗?”黄真云收回望向祠堂屋顶的视线,侧过脸,晶亮的眸子在暗影里煜煜闪烁,望着大惊失色的弟弟。“对方不但清楚咱们黄家的底蕴,还有灭了黄家的实力和念头。”

忽而,瘦削冷厉的脸上绽放出温婉的笑容,白皙纤细的手掌穿出阴影,在二弟黄楼云紧绷的后背上柔缓的拍了拍。

语气依旧是不温不火,淡然的说道:“顺着时间前后,咱们一起将昨日的事情做个复盘。

首先找来黄府的是德义坊的齐爷,他走的是府中正门。与他往日行事作风大相径庭的是,他没投帖子,而是直接便毁了府门。常供奉在一个长臂青年手里吃了亏,接着孙供奉刚要与常供奉联手对敌,便被一个使用细剑的用剑高手刺伤。

而且,同一时间,以挑夫轿夫为主的近千江湖人士包围了咱们黄府。

在另一条隐藏的线上,四大公子中的窦望却派来了贴身管事,直接进入我居住的院子,通知我黄家遇到棘手了事情了,暗示我要谨慎应对。

我迅速连同师叔前往前院,与齐爷交涉,事情缘由还没问清,齐爷竟偕同闯入黄府的数人撤出了黄家,连府外的江湖人士全撤的干干净净。

事情到此,我们黄家还懵懂不知,事出何故?

只是查出,随齐爷同行的三人,长臂青年是刑部四郎传人,用剑的高手却是窦望护卫中的第一高手,至于一脚将府门踢成碎屑的落拓中年汉子,则是和苏府有着深厚关联。

梳理一番,竟然各自分属不同的势力!姓蒋的老牢头背后牵扯着‘灰犬’,剑手代表了窦家,一时还摸不清齐爷后面是什么。

事情发生的太快,结束的莫名其妙。

窦望提前派人示警,却又派了剑手闯府,显然有他不得已的原因。齐爷带人砸府门,伤供奉,终归没闹出人命。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留有转圜余地,通过窦望慢慢探询,和对方消除了误会,事情迟早能够和平解决。”

他抬手指向被斩开的祠堂屋脊,“昨夜里闯进府里的人,明显是没想留余地,剑斩祠堂,是要向黄家一族问罪。他是谁?斩了祠堂,杀了黄家三个修道有成的嫡子,气消了吗?黄家做错了什么,竟会引得他心生杀意?

二弟,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之前,祠堂能修缮吗

不能修,只能等着,等他再次登门。”

黄楼云手按着膝盖,站起身来,迎着炽烈起来的阳光,眯着眼瞧了瞧斜垮了半边的祠堂屋顶,沉声说道:“我马上调集人手,先查府里内外,昨日出过什么事情。”

黄真云挽着袍袖,负手而立,目光忽然有些迷离,仿佛是在自语,轻声说道:“师叔昨日探听到一个消息,当时被我忽视了,福禄街上的卫国公府,韩候府,以及冯大学士府里,昨日黄府出事时候,曾经部曲精锐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老二,别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你速去溪山候府一趟。”

..................

奉旨出京办差去了的御史中丞骆正,一身布衣,兜帽遮头,悄然从后角门潜入了京都府。

不多时,便又遮挡着脸面从角门离开了京都府,骆正显然是在京都府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阴沉的黑脸上能拧出水来。登上了马车,便厉声催促着车夫。

隔了一刻的时间,京都府令的车驾从正门出了京都府,护卫前呼后拥着的棕红色的车驾,快速的向着京城东北角驰去。

车内,黄珏强跪坐在一侧,忍着心痛,努力堆出个笑脸。

慕容勇双目喷火,瞪视着黄珏:“八十万贯现银,四十万石粮食;不过是应付一时之需。

黄珏,我们能拿出来吗?永明说你掌管的不过是小财,错了吗?”

黄珏尴尬的搓着手,垂下眼帘,不敢直接回答。

虽然京都第一公子掌握的财富,远不止八十万贯,可要拿出这么多现银,还是当即便拿出来,不单他拿不出,便是加上另外三大公子,也拿不出来。

韩琦拿出来了,一声不响交给了宫里那位,再通过内府拨付给了户部。

骆正闻讯后是急火攻心,才会乔装打扮连夜赶回京都,直接当面斥问慕容勇,在灰犬一事上,一错再错,已经错失了先机。

对于慕容勇迟延到现在,依然没找大柱国讨要灰犬,而是在和黄珏商议商贾之事,骆正气的几乎要发狂。

“不能将全部,也要将手里的大半商贾资产,交回国公府。这是态度。

尽最大能力,示好麻晚晴母子,这也是态度。

讨要灰犬,讨要军权,才是目的。

没有军权,没有得力鹰犬,空有富可敌国财富的大公子,只不过是另一个窦孟德!”

慕容勇心里明白,抵着黄珏的脸,狂喷唾沫的骆正,是找了个自己的替罪羊发,泄心中的怒火。

其实不光是黄珏不舍得,他也不舍得全部交出掌握的商业资产。

慕容勇叹了口气,敛起怒色,宽慰道:“永明的性子急,道理却没错;汉章他们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我身边就你一个亲近人;交了吧!交了正好腾出手来帮我打理京都府。”

黄珏抬头笑笑,重重的点着头。“今天整理一下,明天就交给老夫人。”

慕容勇哪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无奈地摆摆手。

黄珏眯着眼,小心的说道:“既然要交出去了,公子今天见了二小姐母子,不妨大方些。”

..............。

午时的麻府,府中所有仆从,被爵爷严令不许靠近书房。

回到了娘家,麻晚晴顿时显露出疲惫之色;身子弱弱地斜靠在椅子里,无助的看着爹娘。

麻炎抬手拦住进进出出,给闺女找吃,找喝,找蒲扇,找软和靠垫的媳妇儿。

“你刚说青山和六子跟着慕容世子走了,青霞呢?”麻炎媳妇儿一闲下来,立马想到了外孙外孙女。

麻炎叹口气,轻轻拍了拍案子,“别打岔了,让晚晴接着说。”

麻晚晴还是停下了和父亲正说的话,看着娘,说道:“世子今天得知国公夫人把我们母子接进了府,立刻就赶回了国公府。”

“听说世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能认你这个姐姐?”

“认了,一见面抢着先行的礼,开口就叫二姐。还给我们娘四个一人送了一份见面礼。”

“什么稀罕东西?拿来,娘先瞧瞧。”麻炎媳妇儿伸出手。

麻晚晴苦笑着说道:“拿不出来,东西都不是能带在身上的。

世子送我了一座仙鹿原的农庄,送青山了间东市书局,送青霞了西市一家绸缎庄,小六子得了一间糖果糕点铺子。”

“世子这礼送的大气,真就没法拿带在身上。”麻炎媳妇兴奋地拍着大腿。

麻晚晴神色严肃的问道:“娘,您见过十一二岁时的慕容娘娘吗?”

麻炎媳妇儿歪着脖子,皱着眉,使劲的回忆着:“见过,不过离得远,又没刻意留心。好像身段和青霞差不多,诶!我记起来了,说话的嗓音,软软甜甜的劲跟咱家青霞一个样。”

“唉!”麻晚晴眼睛上翻,出溜一下子,软瘫在了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