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晨光落在古朴的小城,石阶上并排坐着的身穿崭新官服四人,和堆满工具的旧宅院,显得格外不协调。
瞧着苏主薄眼里的得意之色,高晋索性撩起袍襟,存心当个安静的好听众。小叶有样学样,贴着高晋落座,还不忘叫相熟的小娘帮忙收了碗筷。
刘茂咽下最后一口汤,把手里的碗叠放在小娘手里一摞碗上,侧过头端着老大哥的架子,催促道:“你昨天都谋划好了这些,今天有什么计划呢?
可别又自己玩得快活,背着我们搞出一大堆事。”
苏密一脸的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埋怨道:“是我一个人受苦受累好不好!你埋怨我,亏良心不?”
高晋忙做起和事佬,劝苏密别生气。
苏密冷哼道:“别想着有钱了,就能歇歇。
粮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有,今天的任务就是搞粮食。”
刘茂把袍袖挽到肘弯上面,一副大干一番的架势,豪迈地说道:“怎么搞?你指出路来,我们仨负责跑腿出力。”
苏密摆摆手:“今天是你,我,小叶咱们仨跑腿出力,高县丞负责看家。”
高晋皱眉问道:“怎么成了我看家了?”
“你听我解释。”苏密往院中瞥了一眼,压低了嗓音说道:“今天唯有你留下最合适;第一,铁料送来,我要是在场,窦望少不得要埋汰我几句。你年纪小,和他也不熟,你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他心里再如何对我不满,也只能暂时忍着。
第二,有了铁料不等于有了农具,但是县里没有打铁的匠户........”边说眼睛边往院中摆着的铁匠炉看去。
“..........跟王小石商量请沐叔帮着打制农具,这事也是你最合适。
第三,王小石今天上午要给高福正骨,你得在旁招呼着,不然可就冷了老高福的心了。”
刘茂吸吸鼻子,“嗯!我咋闻着有阴谋的味道呢!”
高晋眼珠转了两圈,呲牙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我在小石头那替你顶锅呀!”
一个劲翻眼皮子,发蒙的小叶,也反应过来;苏密从各家忽悠出了六百贯,打的全是小石头讨要诊费的名义。
稍等一时,回京里的几位小姐过来了,立刻就会穿帮。
其实小叶心里面是十分敬佩苏主薄,刚到汉阳县一日,就能有如此繁琐周密的谋划。
不由得担心地问道:“小石头知道了苏主薄打着他讨要诊费的名义四处骗钱,恐怕要发火!
苏主薄不害怕吗?”
苏密心说,只看了眼徐铁蛋的伤,就把城外偶发冲突中双方所有人的心思猜的一丝不差的妖孽,如果不是知道他注定命不久矣,无意参与世事纷争,老子不是躲着他,就得趁他羽翼未丰早早除掉。
苦着一张脸,口里却说道:“这也是我让高晋留下的第四个原因;
高晋,等我们仨一离开县城,你马上把我昨天做了的一切,都和王小石讲明了。
不提前打招呼,是我们不对,求着他原谅哥几个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你也看到了,昨日沐叔用一小点铁料,给小娘们打制的小勾刀,装了细长的木柄,小娘们就不用弯腰下去,只需用勾刀轻轻一勾,就把艾草齐着地面割断。
虽然很好用,却只做了五六把。为什么呢?还不是缺铁料。
等你收了窦家送来的铁料,直接就送到北院来,跟王小石说明了,咱们用铁料抵工钱,多少由他定,权当做咱们给他赔罪。”
高晋呵呵呵,冷笑数声,不耐烦的摆着手,“既然算计来算计去,背这口黑锅就我最合适,你就别操心了。
还是说说你计划怎么搞粮食吧。”
“讨租!”苏密觉得三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忙解释道:“跟被乱兵祸祸的不敢种地的百姓没关系,是去讨要被咱们的前任变着法,侵吞了的地租。”
他抬手往城南边指指,“城南二十里,从亮马河边,往东一直到京城东边的仙鹿原,东西绵延二百里,全都是皇家以及勋贵官员们的农庄。
为啥都选择那一带建农庄?因为那一带的地势虽然不低,却有南山里流出来的几条河流经过,无论旱涝,年年保丰收。
紧挨着南边的皇家和勋贵们的农庄,有数千亩地,权属归于汉阳县衙。
户房库存钱粮账册虽然被烧了,却余下了历年收地租的记录,从前任县令就职,那数千亩旱涝保丰收的甲等上田,就没收过地租。
我调查过了,县里没收到一粒租子,地可一直没闲着,就连打乱仗这三年里,也是年年春秋两收。
能搞到多少粮,这就看咱哥几个的本事了!
往少了算七千亩地,五年,的地租。也是几万石,退一万步,账册被烧了一部分,也找不出经手人了,往年的地租没凭没据算是笔糊涂账,要不回来就算了。
只讨要今年该交的夏粮地租,如果连这都不愿意给,呵呵,呵呵呵!当即把地强收回来,地里种的秋粮熟了,也能收一两万石。
有了上万石现粮屯在库里,今冬一旦粮价疯长,管不了外面,起码够自己县里百姓抗过这个冬天,勉强过个安稳年了。”
“干他!”刘茂一脸狰狞,猛地握拳一挥,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走!回县衙抄家伙,这就去。”
沐江“恩,恩,额!”向陡然站起身的四个人摆手示意,随他去收拾好一半了的烘房。
“哎呀!熏兔.......”干热灰暗的烘房,虚掩房门缝隙透进的一缕光线,照亮了沐江递过的冒着热呼香气的熏兔,刘茂刚喊出半嗓子,就被高晋一把捂住了嘴。
高晋压着嗓子,问道:“沐叔,给我们的?”见沐江憨憨的点着头,高晋接过熏兔,撩开衣襟,就要往怀里塞。
“哎哎!”苏密急了眼,压着高晋的手,伸出三只手指猛晃着:“哥仨今个出去了,可是去干力气活,说不好还要和人干架。肚子里没点带油水东西,行吗?”
沐江不知从哪取来个藤条编的小篓,示意高晋把熏兔放里面,盖上了盖子,转手递给了苏密。
手上跟高晋比划着,少不了他吃的。
四人出了院门,走远了些,苏密回头瞧了眼虚掩着的院门,低声问道:“高晋,你觉得沐叔是不是听到了咱们刚才聊的话了?”
高晋不以为意的答道:“管他听没听到呢!咱们又没有商量着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刘茂揉着光溜溜的下巴,自语道:“要是能请沐叔当咱们的援兵,和人干架,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小叶很认真的想了会,“要是真怕干不过人家,吃眼前亏。我觉着吧,请沐叔帮忙,还不如直接叫上大砖头。
可要真的想把谁干怕了,以后都乖乖听话,谁都不如阿信办法多。”
出乎人预料,昨日表现的最为孙女安全紧张的冯道玄,竟然同允许冯瑟瑟再来汉阳县。
该有的防范却不能少了,由章须陀一路护送冯瑟瑟到了王家大门外,望着她挎着精巧的小包袱推门跨进了王家院门,将随行而来的几个府中好手留下,暗中保护小姐,章须陀才独自返回了京都。
冯瑟瑟进王家小院,正赶上一家在院子里随意散开了,在吃早饭。
“你们一大早就吃鱼?”冯瑟瑟盯着喜娟和喜梅盘子里一尺多长的蒸鱼。
喜梅斜乜着隔壁桌上的馒头,委屈的说道:“小王公子让我们吃的。”
她很不理解,为啥才两顿饭只吃鱼肉和新鲜蔬菜不吃粮食,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
“怎么,就你一个?”王芝秀起身迎了过来,看看院门,疑惑的问道。
冯瑟瑟接过苏娘子端来的粥碗,边喝粥,边笑着说道:“我可不是来找你玩的,我是专门来找苏大娘子学刺绣。”
她把挽着的包袱递给王芝秀,面带赧颜,说道:“这都是我绣的,你看看怎么样?”
因为冯瑟瑟的到来,留在王家小院跟苏娘子学绣花。王家老幼去魏水河边时,王芝秀带着窦灵儿也跟了过去。
王小石清点了一遍城砖,稍稍思索,蹲下来,折了根树枝,在地上从新画了幅草图。
舍弃了狐狸脸儿添加的细节,添加了几个外围设施,依然是简洁实用的格式。一边画,一边心算着,随手标明了尺寸。
片刻后画出完整的一座院落,站起了身,招手让哑仆沐江过去,指着地上的图,说道:“你仔细看看,在心里记住了。今天就开始备料吧,让大砖头帮着你。”
留下沐江弯腰细看地上,王小石指挥大砖头在地上钉了四个木桩,用细绳圈了,让喜娟、喜梅沿着绳线开始挖坑。
嘴里边不厌其烦的反复叮嘱喜娟喜梅,随时保持教给她们的呼吸方法,以及如何配合着身体姿态。
留下了王芝秀,窦灵儿在旁边监督着她俩。让大砖头背着,折回了北门内的宅子,一进院就竖起食指挡在嘴唇前,示意前院里的人都别出声。
王小石踮着脚尖,悄悄的摸进了后院。
躲在墙角,偷眼看向院中,史茵面向厢房,端坐着在一条新条凳上,肩平腰直,岿然不动。
相比起往时,此时手里多了根二尺八寸长的木条,霎时间整个人的气场竟然迥然不同。
一张平淡无奇的了脸上,俨然浮动着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芒。
布衣素裙,抬手投足却恍是天神般庄重,透体而出的强横的气场,笼罩住整个后院。
王小石捂着嘴,偷笑着退回了前院。
他不过只看了一眼,就深深的感受到来自史茵的精神压迫,被关在厢房里的苏素,感受自然要比他更强烈。
有史茵这尊大神镇着,就不怕那只小狐狸成精作怪了。
让史春往后院给苏素送去两颗丸药,他就全身心投入了高福的接骨手术。
以银针刺穴,让高福暂时昏睡,切开皮肉,剔除碎裂的骨渣,将沐江用新鲜柳木雕刻的骨节植入,梳理扭结的血管,肌肉,筋脉;再将断了的经脉一一牵引连接上,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王小石努力打起精神,缝合上切开的刀口。
“嘘!”直起腰长出了口气,示意细娘搬把椅子过来。
他一屁股坐在椅中,疲惫的闭上了眼。稍倾,又努力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将插在高福穴位里的银针全取了出来。
坐在椅子里喝下高晋亲手端来的羊奶,总算缓过点精神;看着醒过来了的高福,问道:“现在脚上的感觉和以前有没有不同?”
“感觉越来越疼。”高福皱着眉,用心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感觉。
“疼是正常的,但是,疼和疼也有不同;你现在试试,一个一个动动脚趾。”
“嗯!”高福眼中一亮,“是不一样,以前脚上的痛,感觉不清具体位置,木木的,现在脚趾会动了,也能明显区分开,是那一块痛了。”
王小石长出了口气,示意细娘把高福的脚包起来。
高晋搀扶着王小石走出屋子,在银杏树下坐下来。脸上露出急迫的表情,紧张地问道:“高福的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我有九分把握,高福的脚完全恢复。躺着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接下来的恢复,就主要靠他自己了。”王小石说完了,摆摆手,示意高晋去忙自己的。闭上了眼,仰靠椅背,慢慢调理着呼吸。
苏素面对手持戒尺,恢复教习嬷嬷威严的史茵,能够做到认知上不怕,心理却有着不可遏制的恐惧。
只要史茵在后院,哪怕是没有出现在视线内,苏素都能感受到那股威压。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她踏过王小石给她画出的红线,史茵立刻就会用手里的戒尺将她当场镇压。
幸好,史茵总要解决些个人生理问题。
苏素抓住史茵离开的短暂时间,三五句话,就从史春嘴里套出王小石现在就在前院,正给高福施行手术。
她双手抱胸,在弥漫着石灰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动着。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又一一否定。
透过窗口,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有生以来第一次,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她喃喃自语道:“这家伙啥也不在意,便啥弱点也找不出来了,谁教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