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太平

紧挨着河堤的地块上疯长的杂草,随着大砖头手里摆动的长镰,一排排的被割倒在地。

一旁刚清出来的地面上,整齐的码放着深青色城砖。城砖前面,还堆了数十块染着青苔的石雕。

王小石用树枝在地面上勾画出的河畔小院简笔画,不知何时也被人添加进了石雕的大门门楣,门窗过梁,屋脊上的石兽,门前的石鼓,院中的石桌石凳。

瑾儿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刚刚午休醒来的公子,以及又一次被他大声呵斥着的扎了个丸子头的瘦削少女。

午间,她悄悄问过母亲,公子给新来的女孩起的‘太平’这个绰号,是啥意思?

被母亲按着头,笑骂了几句,终究还是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暗暗瞄了胸前隐约的峰峦,再次看向那女孩笔直单薄的身子,她悄悄的移动脚步,贴着女孩,用手指暗暗的勾着她的手心。

低声劝道:“还不躲起来!”

苏素扬头,朝瑾儿灿然一笑,说道:“我没事。”

瑾儿的心,不知不觉中已经倾向于这个聪慧勇敢的同龄女孩。

“小石头,我承认我会犯错,但你也不能随便指责我!”苏素迎着王小石的目光,耸耸单薄的肩头,“你看,今天你批评了我三次;一次是我鼓动着高晋他们把剩下的两口荷花缸搬回来。

我承认,我用了小心思,有意把移动缸的方法,教给了他们。

你批评我,对朋友用心机不对,我立即就改了呀!

正午时,我看见刚收上来了活鱼,想吃鱼脍;被你训了一顿,暂且留到明天,我从京都调来了厨师,用活鱼做一顿鲜鱼脍,你尝过再说。

你给我起了个‘太平’绰号,别以为我不懂,如果你能证明,我身体羸弱,是因为食生鲜鱼脍造成的,我不追究你乱起绰号,咱们俩就算是两清了。

可这次呢?也是我不对吗!

我可没绕弯子,直接把准确位置给了他们,至于搬不搬回来,是他们的事,干嘛训斥我一个呢?”

瑾儿暗暗用大拇指顶顶消瘦少女的掌心,表示对她的支持。

在消瘦少女出现前,似乎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无条件接受公子的安排。所以消瘦少女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公子交流,才会让瑾儿既好奇,又钦佩。

第一船城砖运回来,消瘦少女竟准确的分辨出每一块城砖烧造的时间,并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指明哪一批工艺最精湛,哪一批只是样子货,风吹雨淋,已经不堪一用。

心有怀疑的大家,翻看过城砖上刻着的年份,以及烧制窑口的徽记,敲打比较了一番,一一印证了消瘦少女所说,就不得不承认消瘦少女的博识了。

消瘦少女便以自己的博识,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遥控指挥起了十里外从废墟里寻找城砖的人们。

瑾儿早就怀疑消瘦少女已经知道了,另一头在找城砖的是嫣然和瑟瑟她们。

这个笑起来鼻梁上几粒雀斑会发光的消瘦少女,实在是太聪明了。

王小石无力的挥挥手,“太平,你的心可实在不太平!你一次把数十件有收藏价值的石雕,绘画出图形,又标明了所在位置,真的没有不良居心吗?”

他指着地上,趁着他不在时,苏素悄然完善的河畔小院效果图。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心里都希望我建出的小院更完美,你添上了一堆实际功用有限,雕工精美的石雕,画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图,又告诉他们在哪里能找到材料。他们会不去废墟中一个个的翻找出来吗!?”

他扬手指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烈日酷暑,太平你情何以堪!”

消瘦少女仰着清白的小脸,露出了个纯真的笑颜。

委屈的说道:“我也没闲着呀!

你在呼呼大睡,我可是两只眼一眨不眨的,帮你在完善一切。”

王小石叹口气,把即将杵到消瘦少女额头上的手指收了回去,“我跟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不是行偃,也不是嫣然;他们思想单纯,会犯错,但是都是无心之过;把道理讲清楚,让他们明白错哪了,他们会改。

你呢!有远超年龄的学识,思想也已经很成熟,有完整的一套价值观念,在你看来,你今天的所作所为,都能用冠冕堂皇的正当的理由解释。

至于夹带了多少小心机,都不影响事实上你做了件好事。

但是,问事不问心,我并不认同!

和你解释我的价值观念,不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确切的说,是我没时间浪费在和你的辩论上。

所以解决你我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互相尊重,互不干涉。”

“你是要撵我走吗?”消瘦少女瘪着嘴,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王小石看着面前变化无方,狡诈如狐的少女,摇着手指,语气促狭,“我只是小老百姓一个,哪有权利干涉苏大小姐的自由?我不过是请求苏大小姐,不要自以为是的干涉到我生活。

你已经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如此聪明博学的你,会缺少朋友。”

被俊美少年直白的言语戳在痛处,消瘦少女眉梢挑起,便要辩驳。

王小石摆手拦住了消瘦少女欲要脱口而出的言语,肃然说道:

“这个世界从诞生起,就从未完美过。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吃一餐不完美的饭食,建一座不完美的房子,认识一些不完美的朋友,做一件不完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挺好。

太平,当你站在智慧高点鄙视别人,戏弄别人的时候,应该一手按着心口,能不能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摸摸鼻梁上的雀斑。”

“你!”消瘦少女甩手跺脚,盯着王小石完美无瑕的脸庞。鼻梁上的雀斑因为愤怒竟然多了几粒,颜色也深重了几分。

被激怒的少女恶狠狠的低吼道:“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一个劲挖苦别人!”

“生的漂亮可不是我的过错。

哎!至于你长得丑,更不是我的错。”王小石偏过脸去,不看惨然欲涕的瘦削少女。

。。。。。。。。

一旁的瑾儿着实被惊吓到了,她不明白,温文尔雅,待人和善的公子为何会这样恶毒的对待苏素。

她逃一样的顺着河堤向东边跑远了,她害怕听他们两个斗嘴,再听下去,公子在她心里的完美形象就要毁了。

老高福掌着船舵,高晋几个催动马鞍桥系着长绳的马匹,牵引着拆掉了乌蓬的小船,溜着河岸,逆流而上。

大砖头和沐江迎过来,从马匹身上解下长绳,挽在手上,拖行最后一段航程。

小船系在河边树上,搭上了长板,俩人让高晋他们都去休息,由他俩卸下船中的石块青砖。

王小石将盛水的葫芦逐一抛给高晋四人,“把马都放开了,让它们也歇歇。”视线掠过了水面,向远处搜寻着另一艘小船。

小叶放下水葫芦,一面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将马轰进长满青草的道旁田地,一面说道:“有沐婶婶驾船,还有徐铁蛋带了马车在岸上牵引,她们只是轻舟,你就放心吧。

兴许是这一路都紧靠着河边,等过了前面的河湾,就能看见了。”

王小石对别人都不担心,唯独不放心嫣然。

嫣然一旦玩疯了,就不管不顾,偏偏火热的性子还极有煽动性,别说玩性大的窦灵儿和韩秀秀,就是性格沉静的王芝秀和瑟瑟,时不时也会被她带动起来疯闹。

其实他内心里,是很想让姐姐象嫣然一样,放开了,无忧无虑的,痛痛快快的玩闹。

“你看,你看,,,,,,,”小叶指着远处河面上飘出的小船,蓦然抱头跳开。

小船明显远离了河岸,隔得太远,听不到声音,但从船沿弯腰戏水的轻盈身影,不难猜出,此时船上定然是笑闹一片。

王小石双手无意识的紧攥着拳,努力劝说着自己,没事的,离岸边不远,不会有危险!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同时在严厉的呵斥,一群北地旱鸭子,泛舟大河,有一点意外,就会是不可挽回的灾难。

远远的,只见小舟之上一个庞大的身子一晃,猛地倒下,整个小船向一侧倾斜,剧烈摇摆起来。

“啪!啪!”王小石慌急的大力拍着手掌,见沐江闻声扭过了头,他猛甩手,指向河中的乌篷船。

沐江朝远处河面看了片刻,丢掉手里的大青砖,三五步便到了王小石身边。

“啊,呜,呜,,,,,”,用手势跟王小石比划着小船靠岸的意思。

这时候王小石也看清了,喜娟艰难的弯着胖硕的身子,把手里的船桨直插在水里,小船微微倾斜着,侧转过船头,渐渐的向河岸靠近。

“哦!”王小石长嘘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掌心被指甲刺的生痛。

甩着手,低声念叨着,‘不要钱的城砖青石还是要多搞回来点,得修个能学游泳的大池塘。’

扬头见沐江笑容憨厚,盯着他,比划着,“明天继续!”

王小石摇摇头,低声说道:“适可而止,算了吧!”

终究还是不放心,让沐江赶快过去照看着姐姐她们下船。

王芝秀和独孤嫣然四个少女,加上找过来的瑾儿和两个靠山妇,在河岸直通向东门岔路口上了岸,分别上了徐铁蛋带着的两辆马车。

黑驴喜鹊脖子系上的绳子,和另一头系着只晃悠着两只沉甸甸乳房的奶羊,黑驴一路不时用嘴拱着比它只小一圈的奶羊,逼着它紧跟在马车旁。

路旁伸出的草尖,轻轻划过少女们晒红了的娇嫩皮肤,刺痒的感觉,象有毛毛虫在骚动着无数只探手。

一个人揉着裸露的皮肤喊,“好痒!”立刻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用手搓揉着裸露着的脸颊,手臂。

“花脸猫。”窦灵儿尖声高叫着,指着所有人中间,皮肤最白净细腻的王芝秀。

王芝秀嫣红的面颊,横七竖八布满了揉搓出的痕迹。

窦灵儿顾着指王芝秀,放下了搓脸的手,圆乎乎的脸颊比王芝秀脸上的痕迹还要更多!

“胖脸猫!”嫣然亮丽的嗓音,高兴的高喊着。

瑾儿视线在几人脸上来回打着转,用手背掩着嘴,哧哧偷笑着。

“我,,,,,”嫣然捂着两颊。

冯瑟瑟一个一个看过,最后盯着韩秀秀,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你没多大变化呢?”

韩秀秀扬着下巴,得意的笑道:“我爹从小就要求我们兄妹保持六镇骑射的传统,每天都抽出足够的时间,在府里的小校场习练,冬三九,夏三伏,从不间断。

你看看很容易分辨出来,谁不经常晒太阳,咱们几个里芝秀晒太阳最少,这和她长期居住的环境分不开。

瑟瑟少晒了一个时辰,可平时喜欢窝在家看书,比起嫣然和灵儿,嗮的更红。”

抬手指向躲在另一辆车上偷笑的瑾儿;“夏天的太阳就是块最准的试金石!谁是真正的天然大美女,一试就知道。

一天下来,只有瑾儿看不出一点变化,依旧白嫩水灵。

就说明什么?瑾儿才是真正的天生丽质!”

“天生丽质的大美女哟!快让我们欣赏欣赏!”她们互相拉扯,笑闹着。银铃般清亮的笑声,泼洒在午后的田野间。

驾车的喜娟,感染上了她们无拘无束的欢乐,布满横肉的阔脸,挤出了个温暖的微笑。

笑容一闪即逝。

她看着自己圆乎乎,比嬉闹着的女孩子们大腿还粗的小臂,眼里流散出哀伤神色。

少女时的她,曾经也是轻盈如燕........。

一身官袍的苏密,杀气腾腾的走出县衙,一手攥着本新账册,一手按在袍带上,端着主薄的威严,笔直走向街对面刚停在铺门口的马车。

“上任第一天,你们就擅离职守!”冲着穿着坎肩,阔腿裤,浑身上下湿漉漉满是汗水泥水的三人,大声呵斥着,脸上一个劲歪嘴,眨眼。

高晋凑近了低声问道:“苏素在偷看着呢?”

苏密眨眨眼,朝身后咧咧嘴。

独孤茂扯着大嗓门,“我们也辛苦了一天呀!”一把扯过小叶,推到苏密面前:“这小子非要帮朋友干完了今天的活,才肯接受朝廷征辟;怎么办?只好帮他先完成心愿了。”

“先进铺子,里面聊!”

高晋刚伸手,苏密高叫着:“别把脏手往我新袍子上瞎蹭!”借机脚下一滑,已经溜进了王家铺子。

铺子里有说有笑的几个婆子,看见一身官袍的苏密,眼神透着厌恶,起身去了后院。

重新铺的地面,是苏素在王小石设想的基础上加以细化,利用原有的青石与今天找来的几种砖石本身的色差,又拣选些亮马河的鹅卵石镶嵌其中,搭配出色彩层次。

又在墙角,门口添加了几个古旧的石刻。

同样的铺子,经过她巧思妙想,顿时旧貌生新颜,原有的古朴里透出股清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