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森的地下回到地面,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冯玄道忽而觉得正午的烈日一片和曦。
二老在郝琦带领下参观灰犬地下部分,三人边走边漫无边际的聊着;郝琦像是个巧手织娘,将这段时间二老心里絮绕纷乱的线头都给梳理整齐。
慕容坚刚回到地面,一刻也不耽搁,抢着说道:“我去宫中走一趟,玄老留下和郝琦再议议设置广安司的事项,申时初,还是在我府里后园聚合。”
郝琦指派了数位精干灰犬随慕容坚同行,又求请蒋爷跟去暂时帮忙。
送走了慕容坚,二人寻了个树荫下,搬来桌椅,泡好了茶水,屏去左右,接着聊刚聊了一半的话题。
没聊几句,冯玄道似乎突然想到,试探着问道:“汉阳县有个名叫王小石的少年,你可知道?”
郝琦手抵着额角微一思索,“大学士是问的汉阳县城北三十里王庄的小庄主吧?”
“对,对,就是他。”冯玄道见郝琦对王小石竟有印象,追着问道:“王庄和窦孟德之间的事你是否也知情?”
“王庄和窦家的联系要上溯到西魏建国初。”郝琦微皱着眉,边在脑海里搜索,边缓缓的说道:“如果郝琦猜得不错,大学士是接触到了王庄所出的精巧之物,嗯!应该是铁器,才对王庄起了好奇。”
“是,也不全是,大柱国和老夫对王小石这个人也十分感兴趣。”
“灰犬细查王庄,是我刚进入灰犬不久提出的,并亲自主持。
之所以灰犬会对一个老农庄起了兴趣,正是因窦孟德。
大学士当知,铁器制造贩卖一贯受到各国朝廷重视。
我加入灰犬不久,便察觉到,窦家作为西魏最大的铁器商家,一直受到某种势力的庇护,就启动了对窦家的调查。
没想到牵连出众多势力,连大学士您也是庇护窦家的一股势力。
调查的阻力太大,郝琦只得上禀给了娘娘,娘娘对我开放了皇家密档,我才知道窦家经营铁器和‘无归骑’的约定有关。
这个约定起自前朝,衣冠南渡后,被公主府接手了,六镇建国,就落在了窦家延续约定。
因为这个约定被写在六镇和世家的协议中,所以,世家和朝廷都暗中庇护着窦家。
到此,对窦家的调查本该停止,可我还是好奇,窦家供给‘无归骑’的特制马掌,为何没见同样材料用到别处?
我推测,窦家并无制造能力,只是在整件事中作为中间人。
深入查下去,便查到了王庄。”
“查出些什么?”
郝琦朝远处招手,叫过个属下,报出了个存档编号,让去地下三层取来。
郝琦把下属取来的档案递给冯玄道。
“别看只有薄薄几页,却是从前朝残留下的黄页,一点一点抠出来。又和旁证的册籍一一印证。
进入灰犬之前,我恰好为了学习县衙各房工作,接触到前朝残留的各种文书,挡籍。
对大秦武皇帝独尊儒家,开启士,农,工,商四民尊卑排序,对大秦盛极而衰的影响很是好奇。
无意中记住了当时发生的一位工部六品主事辞职,收容一批能工巧匠,转籍入自家农庄的记录。
偏巧,那个精通制造之法,名叫王昌明的工部主事,出现在王庄庄主的名册上。”
“等等!王昌明是拥有大量田产的士族,正六品的京官,不是胥吏,辞官归农,还收容低贱匠户,帮他们转为农籍,这事不合情理呀?”
“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可惜时日太久,残存的档籍极为稀少,只能是暂时搁置;后来还是让齐爷爷给解开了这个迷。
据齐爷爷所说,当初武皇帝订立的四民排序,执行不到二十年就已经形同虚设。
被武皇帝排在四民最下等,自身不产生财富的卑贱商人,却是最能敛财,有了钱就能疏通四方,结交权贵;身为统治层的士族们,也需要金钱享乐,官商自自然然就勾搭在一起了,商人的地位不知不觉,就超越了农工。
拥有土地,被儒家视为国之根本的农人,为了跨入更高一层的统治阶层,纷纷挤上耕读传家之路。
结果,唯有在武皇帝颁下四民之策前,备受尊敬的匠户,社会地位跌到了最底层,受到的打击最大。
最后出现了仕,农,商,一致针对匠户,盘剥压迫的局面。
大量的匠户为了改变命运,转籍,逃籍,成了那个时期最鲜明的特点。
帮武皇帝在青史留下赫赫英名,冠绝天下的大秦精兵,缺少了能工巧匠制造坚固护甲,锋利耐用的兵器,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逐渐没落。
可以说,大秦由盛转衰,直至亡国,转折点便在武皇帝订立的四民之策。
虽然有大量的匠户为了脱离卑微身份,舍弃了传家的手艺,改为自耕农。总还有一些名师大匠,不忍代代相传的手艺在自己手里断了传承,或许这就是王昌明辞官,收容匠户的原因。
王昌明收容的应该是当时各业最顶尖的能工巧匠,并且帮他们转入王庄的农籍,保护了起来。”
冯道玄没想到今天试着向郝琦打听王小石,竟引出郝琦对四民之策的一番剖析,更没想到,郝琦会将大秦亡国归因到了四民之策。
“大约五百年前,‘不归骑’向大秦提出特制马掌的请求,朝廷工部,军器监都遗失了冶炼锻造工艺,制造不出合格的铁料;最后‘无归骑’自己找到了王庄,王庄却以农人非匠户的理由,给拒绝了。
至于其间曾经有多少人居中协调,已无据可查,可以查到的只有一条,皇家内府给王庄提供铁石,石炭,以及作为报酬的粮食的存档记录。
以此推断,王庄最终还是接受了为‘无归骑’制造所需特制马掌,制造者和使用者中间却加入了朝廷加以监控。
作为回报,朝廷保留了王庄收容的匠户们农户的身份。”
窦家接手‘无归骑’定制马掌,还是由冯道玄先祖写进与六镇的秘密协议中的,其中一些内情他也有所了解,却不知道是由王庄完成的制造。
“照此说来,王庄的庄户都是些高明的工匠。那为何王庄不以巧匠众多闻名在外呢?”冯玄道直接问到重点处。
“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到王昌明收容工匠。
王昌明曾和被收容的工匠有约定,匠户转籍入户王庄,王家尽最大能力帮助工匠保留手艺传承;而转籍为农户的匠户,自此不能对外显露技艺,更不能擅自以技艺谋取钱财;若是违反,将会被逐出王庄。
王家并非彻底限制工匠自由,工匠也可主动提出脱离王家,只不过,一旦脱离王家,自此以后各安天命,遇到多大的困难,也不允许回归王家。
王昌明还给后世子孙定了条祖训,王家以及依附王家的工匠,永世不得制造兵器。”
“嗯!”冯玄道边听边翻看档案,突然皱起了眉头:“王小石离开王庄,竟是被窦孟德逼迫所致。”
“郝琦近两年很少出现在灰犬中枢,所重视的也多是娘娘和陛下托付之大事,有些事情上不免疏懒了。”
郝琦嘴里解释着,探头看着冯道玄手里的档案。
稍倾,苦笑摇头道:“商人逐利,天性使然!
要说起来,比起有些大商贾为了私利,动辄买通黑白两道,毁家灭业。窦孟德明知王庄断粮却故意不救济王庄,伙同他人坑骗粮荒时从王庄出来的庄户,遣人扮做乱兵不断在王庄外围滋扰,种种逼迫王家的手段,都还算不上恶毒。”
微微叹了口气,“可怜的就是身有顽疾的王小石,为了筹粮,离开了王庄,王家兴许真要断了血脉香火的传承,”
郝琦嗤笑道:“王小石一死,托庇王庄的工匠必然流散,预先便有所准备的窦孟德,就可以将之收拢入窦家。
梨花白的密方,冶炼锻造的密法,还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技,都会归于窦家。
窦三坊的算计终究还是得逞了!”
冯道玄面上看不出喜怒,翻看着手中的密档,突然问道:“这份档案有多少人有权接触到?”
“大人阅过,应看出来,每一页是由不同的人做出记录,因为我每次会安排不同的人员去调查,只调查某一段时间,或是某一件事。
存档后除了我,只有方才那个哑奴有机会接触到全部密案。而这个哑破奴是注定至死都无法离开灰犬本部。”
郝琦边说,边观察冯玄道神情变化,揣摸他心中所想。
冯玄道手压在装回封袋的档案上,说道“这件事必须继续跟下去。有关窦家,我也帮着补充点信息。
中等门户的窦家,之所以在西魏建国初,极短的时间里发展成为西魏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其实和王庄息息相关;
以前我只知道窦家被选中接手原公主府与‘无归骑’的协议,是因为双方都指定了由窦家接手。
结合你做的调查,我可以确定了,窦家绝对是源自被王家收容的匠户,树大分枝,分出来的偏枝,离开王家后以烧瓷为业,只算得上是温饱无忧的小康之家。
正是因为窦家拿到了‘无归骑’的秘密协议,朝廷给了窦家买卖运输石炭、铁料、粮食的专用官凭、路引。窦家才有机会,借用特种官凭的便利,大力发展起来了铁器和粮食的生意。”
看着郝琦用哑奴送来的纸笔,快速记录着。
冯玄道忽然一张一张从头翻看了一遍手里的档案,抬头疑惑的问道:“王昌明给王家定的祖训,不许工匠以技艺谋利,为何王庄会向窦建德出售梨花白原液?
而且,你这份调查档案里也没有记载此事。”
郝琦放下笔,解释道:“王庄出售梨花白原液只有十年,制造者也并非王昌明收容的工匠后世传人。”
“王家又增添了外人?”
“对,王小石天生怪疾,曾经吸引来了一位杏林圣手,留在王庄数年,深入研究王小石的病症。这位杏林圣手随行有一对哑仆夫妇,其中的女哑仆精于酿制之法。
医治王小石恶疾需要多种珍贵药材,王家虽算得上殷实之家,也支撑不起王小石治病所需。
女哑仆便炼制出了梨花白原液,交予窦建德,用以换取治病所需药材。”
冯玄道抬头,盯着郝琦,“你既然清楚此事,为何不见档案中记载?”
郝琦垂目沉思片刻,桌下的手反复攥紧了又松开,抬头涩然一笑。说道:“此事确是郝琦藏了私心,有意隐瞒。”
冯道玄越发好奇,直勾勾盯着郝琦。
郝琦笑容奇怪,轻轻的摇了摇头,语声干涩:“此事全是郝琦臆测,私自做出的决定。”
“你臆测?”
“是的,我是完全靠着猜测,认定为王小石医治的杏林圣手便是传说中的‘药圣’。”
“你有几分把握?”冯玄道两眼精光闪烁,逼视着郝琦。
“八分。”
“八分!你难道曾经见过‘药圣’本人?”
郝琦摇摇头,“不曾见过,但听接触过‘药圣’的人,详细描述过‘药圣’的相貌和秉性。”
“谁?谁见过药圣。”
“齐爷爷。”
“什么时候的事!”冯道玄越问越急。
“百年之前。
当年西门氏火烧大秦都城,死了数十万人,逃过大火的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加之正逢盛夏,来不及掩埋的死尸腐烂发臭,引发了一场瘟疫。
‘药圣’曾经亲临疫区,救治病患。
齐爷爷便是那时结识的‘药圣’,还给‘药圣’做了一段时间采药童子。”
“哦!”冯道玄恍然道:“药圣不喜被人察觉形迹,因为齐老太爷的缘故,所以你就帮着隐匿了他曾为王小石治病。”
忽的,又皱起了眉,自语道:“若真是‘药圣’亲临,怎会治不好王小石的顽疾?”
“大人,您忽视了一些记录。”郝琦将档案中一页挑出来,递给冯玄道。
“建庄起,连续数十代多为早夭之人!巨人症?王家......莫非遭了天谴?”
冯玄道视线从纸上移动到郝琦脸上,郝琦不置可否,默默收拾起着被风吹散的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