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烘烤下的王家庄旱塬,地面上浮动着一层波动不休的热浪。
斜通向地堡的甬道,宽八尺,高七尺,长十五丈,灰砖箍顶麻石铺道。
地面上这头阳光白晃晃,热气蒸腾,走进了幽长的甬道,越往下,越是清凉。
钻出甬道,到达一处深达地下五丈的四方天井,落进的阳光,竟也是柔柔的。
天井中间一大丛青翠欲滴的翠竹,竹叶被从甬道流入的风拂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圈的青石窗台上摆放的花盆里兰花枝叶青翠,花开得正盛。
霎时间仿佛从炎炎夏日迈进了怡人的春日。
十来个七八岁小丫头,陪着独孤嫣然和韩秀儿,上上下下顺着甬道来回跑,一时盛夏,一时春深,一路尖叫着,玩得不亦乐乎。
冯瑟瑟陪着她俩疯跑了两个来回,就嚷嚷着跑不动了,叫过个立在旁边张着大眼睛看稀奇的小丫头,领着路去找王芝秀。
对于初次光临王庄地堡的人,这一片堡子就是一座地下迷宫,打开一扇门,穿过一条幽深的甬道,重新走入光明时,眼前就是另一个景致迥异的天井院落,那种感觉就如同瞬间穿越了时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每一个天井的上方,都是同样的一小片碧蓝如洗的天空,跟在小丫头后面走过两个天井后,冯瑟瑟就已经东南西北不分,彻底迷失了方向。
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小丫头名叫立春。
跑在前面,两条细细的小短腿抡的飞快。
头因为身子过于消瘦而显得出奇的大,稀疏的头发扎了两个小马尾,软软垂着,跑动时发丝荡起来,在冯瑟瑟眼前晃来晃去,单薄的身子在薄衫下也荡来荡去。
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开心的叫着:“姐姐快跟上了!”,小丫头欢喜的样子,让跟在后面的冯瑟瑟见了有些心酸。
门阀大族里的嫡女,出嫁后注定是要单独支撑起一份家业,出嫁前不单要读书识字学习女红,还要学习经营家业。
很早以前冯瑟瑟就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往农庄,跟随三爷爷学习。农庄春播秋种,屯粮养殖,教化庄户,这些三爷爷都要求她亲力亲为。知道她对管理农庄毫不生疏。
眼前的王庄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不是因这座庄子建在了地下,她跟着父亲去过北府辖境,这样的地堡子在横山随处可见。
庄子里只剩下了满面饥色的老幼,也不奇怪,大灾时节让青壮们出去寻条活路,大多数庄子都会如此。
但是就是这些没有家主约束的老幼,将整个庄子打理的不能简单用干净整洁来形容,经过的每一处天井,便是一处独有的风景,一面天井崖壁就是一幅岁月静好的静物画。
非要找一个词,冯瑟瑟觉得“情调”勉强符合。
在这里,女孩子不单单可以读书,在别的方面也享受到了和男孩子一样的照顾。
接触到的小女孩子,都是如同小立春这样的小丫头,瘦削身材,穿着带着补丁,浆洗洁净的衣服,眼神澄澈,笑声不断。
贫困和欢乐,在这些小姑娘身上奇异的叠加在了一起。
冯瑟瑟想要去找答案。
今天早上窦灵儿没有像冯瑟瑟她们,一路跑到汉阳县,再走一段回头路,她带着三辆马车直接等候在魏水河浮桥边。
马车上拉着三十石精米,还有赶早杀的两头猪,两只羊。
父亲昨晚只答应了送一车粮,至于为何变成了三车上等精米,是因为叔祖发了话。猪羊则是灵儿缠着哥哥讨要来的。
王芝秀和三个老管事在堂屋里商量事情,让灵儿自己在隔壁的卧房里歇息。
这儿窦灵儿一点都不陌生,有一次留住了数日,就和王芝秀住在一起,所以不会象独孤嫣然她们见到了什么都好奇。
终究离上一次来王庄隔了三年多了,王芝秀屋里摆了少女喜爱之物的博物架上添加了不少新鲜物件。
她一样样摆弄着架子上的小玩意,一只树根雕的夏蝉,用小木棍搭建的小房子,有缺口的小陶壶,一串散开了的风铃,夹着彩蝶的薄纸.......最后她捏起个弹琴的玩偶。
固定在一块两寸厚的紫墨色木块上的玩偶,仅有三寸多高,是一个抚琴的女子,挽着一头青丝长发,戴着顶镶嵌宝石的金冠,一袭杏黄色丝裙,裙澜,腰带,领口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云纹,女子斜侧着头,纤手抚着横在身前的瑶琴。
偶人的面容塑造极其传神,微蹙着眉,眼神沉醉,象心神已经陷入乐曲声里,两只露在袖外的纤手,十只手指都被雕琢的曲张有度,仿佛正在拨动那张小巧的琴上绷着的琴弦。
关注的久了,似乎都能听到有琴声从偶人的指端流出。
“好精致,好漂亮,我好喜欢哟!”圆脸少女两眼放光,不知不觉中叫出声来。
王芝秀闻声停下了和管事们的交谈,挑起门帘,走进屋来,看到被圆脸少女捧在手里的玩偶,莞儿一笑,说道:“豆包想不想听她弹琴?”
“她真会弹琴?”窦灵儿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王芝秀接过去的玩偶。
“在这儿,你看,有个小机关。”王芝秀翻过玩偶,指着紫墨色木块背面,一个突出的椭圆形金属环。随着她拧动金属环,木块腹中发出“咔咔”的声响。
当她把拧紧金属环的玩偶放在桌面上,玩偶轻轻摇动,双手在琴弦上起伏着,竟然真有“叮叮咚咚”的乐声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曲子呀!真好听。”灵儿双肘支在桌上,手托着圆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弹琴的玩偶。
“也算不得曲子,‘泉水叮咚’,是小石随意搞出来的东西。
你听这声音尖脆,和琴声也不太象。小石试验了好多次,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用他的话,就是个四不像。”
“我好喜欢哟!”圆脸少女,盯着弹着曲子的小偶人,小脸上写满了期盼。
王芝秀眼里闪过一抹不舍,这是弟弟送给她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为了准备这份能让她感到惊喜的礼物,惜时如金的弟弟背着她花费了一整个月的时间。
无数次的返工,无数次的尝试,才有了这个会弹琴的玩偶。
她和弟弟事先都不知道今天窦灵儿会送来三大车精米,王家祖训不得平白收受他人馈赠,魏水桥头前她犹豫再三,想要拒绝,眼前却浮现出庄里孩子们消瘦的小脸,她暗暗问自己,小石遇见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先收下,马上准备份回礼。
小石对待大桃子送的礼物就是这样办的。
回到了庄子王秀芝才发现,自己还是忽略了老祖宗给庄子定下的规矩。
今天回来要带走的东西,王小石事先做好了册子,交给管事就会立刻准备妥当。但王芝秀额外取走任何一样东西,掌管钥匙的老管事们可不会为她打开库房。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也是王家的祖训。
往日里姐弟俩相依为命,相互依靠,不曾分开过,王芝秀向管事们要什么,一家之主的弟弟就在边上,不反对就是默认,自然有求必应。
所以,她才会忽略了这条祖训。
正在发愁,听见窦灵儿的惊叫声,随口问管事,自己屋里的东西是否也包括在家规限制内,三个老管事异口同声回答:不在。
她没想到窦灵儿看上的是这个玩偶,因为对她有着纪念意义,不舍得送人,可不送又会有违祖训。
王芝秀抿了抿唇,努力露出笑容,抬手按在窦灵儿背上,柔声道:“刚刚我还在想,送豆包件什么礼物呢,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弹琴的玩偶,我就把她送给你。”
“真的送给我了!”圆脸少女双手抓住紫墨色的底座,扬起脸,又惊又喜的看着王芝秀。
“送你了,不过要配个匣子装好了。你可别在她们几个人面前显摆,这玩偶只有这一个,是小石花一个月时间做出来的,要是她们也向我讨要,我可再也拿不出来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窦灵儿放开了手,神情怏怏的。
王芝秀拿起玩偶,牵着窦灵儿的手去了天井对面姐弟俩存放杂物的小库房,一面在架子上寻找合适的盒子,一面柔声说道:“什么贵不贵重呀!豆包知道庄子缺粮,马上就送来了三大车的精米,还有肉食。
这心意比什么都珍贵!再说了,这种小玩意小石做出来过一次,再做就容易多了。等他有了空闲,我再让他给我做一个就是了。”
立春领着冯瑟瑟到了庄主居住的这处天井外,就不往里走了,将冯瑟瑟交给哑仆细娘,小姑娘礼貌的福了福身子,和瑟瑟姐姐告辞。
庄主居所不得允许不可擅自踏入,也是庄子里的祖规。
冯瑟瑟跟着细娘进来的时候,王芝秀刚刚和管事们议完事。窦灵儿压抑着心里的欢喜,把装着玩偶的匣子交给了哑仆沐江,由他带着,回去的路上到了魏水桥头再重新交给窦灵儿。
如此一来,冯瑟瑟她们就发现不了她从王庄带走了一个会弹琴的偶人。
一想到每天晚上天下唯一会弹琴的偶人,为她一人奏乐,圆脸少女忍笑忍得腮帮子都疼了。
冯瑟瑟婉拒了王芝秀请她进屋歇息的邀请,立在天井里,单刀直入,直接问道:“我想去看看庄子,你可以带我去吗?”
等独孤嫣然和韩秀儿玩儿累了,找过来的时候,两个气质温婉的少女正并排坐在一辆由花花拉着的奇怪马车上,由圆脸少女驾着车,在一个天井一个天井参观这座地下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