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明,小城尚未醒来。
王家铺子后院,王小石翻捡着竹筐里的酱肉,让大砖头重新将竹筐吊在井里。
“小心点哈喇子,被流到井里去了,丢人不丢人!”
王小石的嘲讽对憨大个丝毫不起作用,嘴角口水止不住的流,眼见里快要伸出了手,从筐子里捞一块肉。
“就给他一块吧。”王芝秀心有不忍。
“自己挑一块。”王小石松了口,憨大个挑挑拣拣,最后却挑拣出最小的一块牛肉,满眼宠溺的看着他,砸吧着嘴,捧着牛肉去了厨房,欢喜地跟厨房里的苏氏母女表着功。“苏妈妈有牛肉吃了;不必加热,切成薄肉片,用热饼子夹了,啊呀!想想就要流口水。
苏妈妈,别忘了给阿信和铁蛋留一些。”
絮絮叨叨,说来说去的,不过是不舍得离开那一小块牛肉。
王家姐弟俩边检查要送回庄子的物资,边轻声交谈着。
“瑾儿何时回来的。”王小石问道。
“丑时初。”王芝秀的漂亮的眼睛忽闪着,唇角微微勾起,秀气的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劈斩。
王小石反复揉搓着手里的粟米,低声道:“姐,你这两天有没有不真实的感觉?”
王芝秀闻言愣怔住了,眼神里浮现出迷茫之色。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王小石将手里的粟米放回粮食袋里,“这批粮食送回庄子,够吃到这月底,让他们别省着。”
权倾朝野、圣眷深厚的苏仆射,天还没亮透就去了官衙。
苏仆射昨晚再三叮嘱过远游归来的爱子,这几日安心休养,饱吃足睡,尽量别出府走动。
朝阳刚映红窗纸,安心睡懒觉的苏大公子便被吵醒了,披上外袍,就匆匆忙忙往府门口跑。
清瘦少女穿了身不知从哪找来的半新不旧的素色布衣裙,双手抱着膝,瘪着嘴,尖尖的下颏枕在膝头,坐在石阶上。
只是这一次她坐的方向和昨日正好相反,背对着府门,坐在了门廊石阶上。
丫鬟,婆子十多个,面带惶恐,蹑手蹑脚立着,谁也不敢去劝小姐起来。
“这是怎么了?”苏秘挥手让下人们都散开,挨着妹妹坐在石阶上。
少女使劲抽抽鼻子,哼哼道:“都怪爹爹,瑟瑟和行偃他们都不带我玩了!”
苏秘抬手掰着少女的头,让苦兮兮的一张小脸对着自己。“噗嗤!”笑出声来。
自家的妹子他最清楚了,从小就把福禄街同龄的孩子们哄得滴溜乱转,几年不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可怜地没个玩伴了?
“冯瑟瑟不是和你最玩得来吗?还有对门的韩秀儿,就是你的跟屁虫。你和爹爹学下棋,她们就跟你学下棋,你学琴,她们也跟着学。一直都是你在带着她们玩,什么时候变成了她们带着你玩了?”
少女使劲挺了挺胸,蓦然间又被胸口前的平坦勾起了伤心,嘴巴噘的老高,用鼻子哼哼着,“人家都成双成对,谁还稀罕带着我玩。”
苏秘用额头抵着妹妹的额头,笑眯了眼,“小苏素想情郎了?”
少女一时气急,摇晃着细柳般的腰肢,胡乱甩着手,低吼道:“哥哥你,,,你胡说,,,都怪爹爹,前天晚上他不让我答应行偃,帮他去打劫元府,,,,,
昨天行偃他们抢了元府的家具,送给了小石头,小石头给她们每人一份回礼,有绣花丝帕,小剪子,小刀子,还有酒魂。如今瑟瑟,嫣然,秀儿都有了,连窦灵儿都收到了一幅梅花图,就我一个什么也没有。
昨晚上我去找她们,讲好了今天跟她们一起去汉阳县,我都起来的够早了!还是没能赶上。
哼!都怪爹爹,若是昨日我和她们一起去打劫元府,,,,,,”
“什么!什么?打劫元府,哪家?是街对面的国丈家吗?”苏秘一时间接收到的信息太繁杂,太不合常理,听得有点糊涂。
“对呀!昨天天还没亮透,府门前路上停着各府大人上朝的车轿;行偃,高晋,独孤五虎,还有瑟瑟,秀儿她们,先打劫了元府,然后又去抢了隔壁的西门家。”
苏秘像妹妹一样,双手抱膝坐到了石阶上,“苏酥你慢慢讲,讲得仔细点。”
清瘦少女放开抱膝的双手,手里比划着,绘声绘色,讲述起这两天里福禄街发生的新奇事。
初生的朝阳里,冯行偃一行五骑冲出金光门,奔驰在西去的官道上。
冯瑟瑟追上领先的冯行偃和独孤嫣然,直着嗓子大声问道:“说好了带上苏酥,又不等她,这样不好吧!?”
冯行偃还为被苏酥拒绝帮忙心有不快。说出的话很冲:“她不善骑马,还不早早的准备好马车,磨磨唧唧,等她,咱们就赶不上时间了。”
独孤嫣然在马上侧过身子,嗤笑道:“请她帮忙,她怕受牵连,见咱们人人都收到了礼物,又眼馋了,想要跟着来混芝秀的礼物。
哼!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人!别说这次不带着她,以后干什么都别想叫她了。”
几人一起长大,冯瑟瑟何尝不知道,独孤嫣然和苏酥俩人,一个骄傲的像只美丽的孔雀,一个聪慧伶俐如小狐狸,从来谁也不服谁。
今天这事又是说不清谁对谁错,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马速,和韩秀儿并骑而行,问道:“灵儿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韩秀儿答道:“昨晚灵儿随舅父回家了,她家住在城西,要比我们少了穿城而过的一段路,兴许在我们前面呢。”
坠在最后的高晋听到了韩秀儿的话,猛地夹紧胯下白马,嘴里大声说道:“我去前面追灵儿,咱们在汉阳县东门汇合。”
白马和马背上的白衣骑手,霎时间化做一道白色的轻风,顺着官道吹向了远方。
皇宫西侧,掖庭宫门前,史茵走下石阶,脚下的青布鞋踏到横街路面,她回首看着宫门高悬着的匾额,‘掖庭宫’。
随行的四个除去面纱的年轻女子,随着她一起回首看向刚刚走出的地方。
许久之前,还是幼女的她们,就被送进了‘掖庭宫’,经过严格的教导,层层筛选,开始了在高大宫墙内的生活。
严酷单调的岁月也无法消融了懵懂的憧憬---高墙之外广阔天地的向往。
回首红墙内巍峨的宫殿,四个年轻女子心情复杂。
平庸的姿色仅仅算是端正,以及卑微的家门,没有实力人物给予援手,在宫中缺少攀升的资本;往日的苦恼,却成了她们顺利脱离了那片被红墙圈起,压抑地让人上不来气的小天地的正当理由。
“走吧!”史茵看着身后与她一样,一身布衣,素面朝天的四个年轻女子,平淡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这四个被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女孩,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之间,最短的也跟随了她四年时间。
跟着她踏出身后的宫门,和以前的一切彻底做了割裂,要重新活一次的她们,如今也有了新的名字,按着年龄大小,史春,史夏,史秋,史冬。
她们选择使用史茵的姓,成为她的女儿,随她落籍。
将此生的荣辱便与史茵的命运结为了一体,做出这个决断,是主动的选择,也是别无选择之下做出的决定。
因为一直以来将女儿送入宫里的本家,对中途离开宫中的女子都不愿意接纳。
在他们看来,这些女子是一群失败者,没能给家族增光,反而带来了耻辱。
亲情寡淡的还不如路人。
走在离开皇城的路上,不住有好奇目光打量着她们。
布裙,素颜,平淡至极的女子们,扬着脸,挺着胸,迈着阔步,洋溢着热烈的自信。
这样自得的女子不属于这儿,应该出现在东西二市的商号里,农家厅堂上,工坊织机旁。在市井,在民间。
最不该出现在这国家权力中枢,肃穆的皇城内。
宫内依附史茵,受到他照应的人很多,想追随她离开的也很多,最终能够下决心跨出这一步的就只有四个。
深宫里笼中雀似的生活,充斥深藏心机的暗算,枯寂的存活,无声无息的死亡。
却也享受着不愁温饱,优渥的物质享乐。
失去了皇权的保护,去到了笼子的外面,是更有尊严的活着,还是凄苦无依哀嚎度日?久居深宫中的人们敢于想,敢于讨论;却也仅限于幻象和讨论。
史春四人决定追随史茵离开皇宫,对于未来依旧迷茫一片。
是汉阳县的妇人们替她们打开了扇窥视未来的窗。
一群妇人有自己的工坊,养活了自己和家人,还救助了众多小女孩子。
她们自信、自强、自立,快乐地活着。
和她们接触中,不由得就要将自己代入假想,若自己是她们,能不能做好她们所做着的事情呢?
结论只有一个;有手有脚,一点都不比她们差!
史茵在城西义德坊有处慕容家赠予的小宅院,将会是她们共同的家。
办完了出宫的手续,此时她们步履匆匆赶往义德坊,她们的目的地不是义德坊的这个家,而是要出城,去昨日去过的汉阳县。
只是这一次,她们不是某个人出行的随从,她们就是她们自己,平生第一次以自己的主人翁的身份去追求美好的未来。
出了皇城,走在巷弄僻静处,年纪最大的史春偷袭了身材最丰腴的史秋,很久以前她就想这样做了,这妞的身子馋死人了!
史秋腋下夹着才作祟过的坏爪子,冷笑着正要当胸回击,行走在前面的史茵陡然回过头来。
四个年轻女子骤然间便微调了脚步,排成齐整的一排,双手叠在腹部,收起下颌,腿部肌肉紧绷,踮着脚尖踩着碎步。
“哧哧!”史茵看着一眨眼间恢复宫中端淑谨慎模样的四女,手背掩着口鼻,嫣然一笑,柔媚轻盈的目光转向路旁低矮的民居飘起的一缕炊烟。
袅袅炊烟跳民居屋顶上直撅撅立着的黑矮烟筒,舞向青天,轻盈自在,无拘无束。
年轻女子们蓦然醒悟过来,她们是自由的,她们是她们自己。
年轻女子娇嗔的叫着母亲,“娘,娘,,,,,”齐齐扑过去,搂腰抱胳膊,亲昵地拥着史茵。
晴空深远蔚蓝,新鲜的阳光落在路边院落里深青色的屋顶上,有群在天空里追逐嬉戏的鸽子,盘旋落在屋脊上,悠闲地梳理着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