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画,炊烟袅袅。
兴许桌上摆着的粥比往日浓稠,爹娘呼喊玩疯了的稚童回家吃饭的声音响亮了些,还带着几丝欣喜。
澄澈的童心该是世间最敏感,爹娘声音里微不可察的轻快,传递到了孩子这儿,就是莫名而起的大欢喜。
任由爹娘捉了手牵着,嘴里叽叽喳喳撒着娇,或是绕着爹娘一双短腿轮动如飞,嘎嘎吱吱嬉笑不休。
日落前一刻的汉阳县,街巷里弄,庭院陋室,处处有清脆的欢笑声响起,洋溢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
身穿吏袍骨架宽大的中年人,负手立在北城门楼上,温暖的目光从高大葱郁的梧桐老祖宗,向遍布整座小城的梧桐青绿散开,最后落在了自家的院落。
县衙后面的一片院落,住着的多是在县衙讨生活的吏员衙差。宅院结构大体相似,占地不算大,也算不得精致,青砖绿瓦胜在整洁端正。
石家的院里只有人影摇动,隔得太远听不到声音。
客人刚离去,三个孩子便忍不住惊喜的嚷叫起来,老妻一面惊醒的往敞开的院门口打量,一面压着嗓子让大喜过望的三个孩子小点声,推着老大快去把院门关严,落了拴。
引起一家人欢愉的是餐桌上一个小陶盆里冒着香气的红焖羊肉,香料足,肉肥美,肉汤色泽鲜艳。
送出这份礼物的人,以及亲手烹制的人,如今就和石掌案一起站在北城楼上。
夫人将要做好晚饭的时候,俊俏少年找上了石家门,礼貌的邀请石掌案来北城门楼上,说是有要事相商。
等到二人登上城门楼,少年却又不急着谈正事,闲聊片刻,指着石家的方向,说有人往这边看。
然后少年就向着那面开开心心的挥着手,还笑着让石掌案也挥挥手。
自家院子里确实有人正往这面看着,也在挥手回应,石掌案扬起手摇了摇。他骨架宽大手长腿长,比起瘦小的小王公子,远处人很容易看清楚他挥手的样子。
远远地能见到老妻和三个孩子全到了院子里,仰着头使劲的向这边看过来。
小城的北门比起另外三座门楼算是相对保存最完好的,只需装上新的大门,大体就能够恢复城门的功效。
细微处自然还需要修修补补,比如登城的马道,台阶就破碎的厉害,往上走要寻着尚且有棱有角的台阶踩踏,左右绕来绕去,慢慢登城。
这些不便对阿信而言都不算个啥事,他登城一贯直上直下,三窜两蹦就登上了数丈高的城楼。
眉梢挂着奸计得逞开心的笑,站在王小石面前,轻快地说道:“办妥了!”
说话间就要把不小心沾上了油腻的手在衣襟上蹭。
王小石眉头微蹙,轻“嗯!”一声,阿信忙不迭停下了手里动作,耸耸肩,悻悻的看着王小石。
“去小叶家洗干净了。”王小石指着城门楼下小叶家的院子。
“走喽!”阿信嘴里吆喝着,直接从三丈高的城楼纵身跳了下去,卖弄的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落地已经在小叶家大门口。
“我先向石掌案讨个饶。”低头看着阿信进了院门,王小石转过身,扬着俊美的小脸,抱了抱拳。
不等满脸狐疑的石掌案追问,少年就把如何安排阿信给石掌案家送去了一小盆红焖羊肉的整个经过说了出来。
具体的操作,从少年登门请石掌案来此已经开始;
知道石掌案从不收受礼物,少年故意把石掌案约到了这儿,阿信端着着红焖羊肉随后进了石家,老妻恪守丈夫的叮嘱,死活不肯收下。
阿信便指着这边和石家人说,是石掌案让他送来的肉食;
双方还约定好了,他将肉食送到了石家,让石家人在院子里向北城门楼那边挥挥手,好让石掌案知道。
石家人将信将疑,往北城门楼这边看,真就看到了石掌案立在城楼上,一挥手,石掌案立马就做出了回应,证明了阿信并没有说谎。
便安心地收下了那一小盆红焖羊肉。
少年双手抱在头后,笑眯着眼,“石掌案现在赶回家里,兴许还能喝上口肉汤。”
“王东主有心了。”石掌案苦笑着向对面鬼灵精怪的少年抱了抱拳。
石掌案自洁慎独,却非是不通人情世故,本已将少年当做忘年之交的小友,倒是今日见到给少年送来大批家私,吃食的京都来客,让他生出了疏远少年的想法。
王小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扶着箭垛,一面贪婪的望着满是人间烟火气息的小城,一面轻声说道:“今天见到的小城风光好美,希望以后会越来越美。”
顿了一顿,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那些人暂时都算不得我的朋友,于我而言,他们带来的是更多麻烦。”
今天从京城来的少年男女们,其实掩饰身份的能力极为幼稚,言谈间不知不觉的就暴露了背景。
随口而出就是各府间的明争暗斗,甚至是西魏国朝堂政事。
他们礼物中的食物对此时的王庄很重要,王小石接受的是有些无奈,也被迫的接收了一大批肴杂的信息。
反复发作的顽疾,就是一道夺命符,与之对抗,容不得一丝懈怠。
庄户们自发的尽量不打搅少年庄主,将时间留给他忙碌于针对顽疾的治疗研究。
简单又温馨的农庄生活,在以往,沉浸于医术的他也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经过了十多年,适应了,也成了行为习惯。
他来到小城的目的就很简单,筹集粮食。
喜欢小城沉淀了悠悠岁月的那份美好,对于接触到的小城居民,以及发生的新鲜事,在新奇之余,他轻松的保持着淡定从容。
今天不请自来的这些同龄人,不经过接收者的允许,将巨量的外界信息倾泻了出来。
就像是一次强暴,轮流侵入,只管自己享受着感官的刺激。
而在王小石的感受里,是被一个远大于自己想要接触了解的人世间迎头重砸。
相比起这几日体内发生的变化引发的困惑,外界的些许出乎预料的琐事,只是让他微微不喜。
官道从早上就开始陆续有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到了午后,人流已经达到了近几年的高峰。
虽说大多都是行色匆匆的运送辎重的队伍,留步打尖休息的旅人为数不多。但就像是沉寂多时的一澜死水,忽然有股活水从中淌过,整个小城霎时间就恢复了生机。
比起一城的百姓,能够第一时间在县衙门看到最新邸报,接触到来往官员的石掌案,获取到的消息要多出很多。
战乱依然没有彻底结束,交战双方谁忠谁奸,朝廷终于给出了个定论,随着观战的几家军镇加入战场,形势已经十分清晰,西府元氏的败亡只是时间早晚,战火终于远离了这座小城了。
小城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安宁。
石掌案扫视小城的目光满溢欣慰。
不得志的中年胥吏与俊美少年,倾盖相交,相识短短两日已引为知己。
“给你。”少年递过个新鲜荷叶包,他接过来打开,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牛腱子肉,咬一小口,弹牙,很有嚼头。
“还有这个。”少年又丢过个小瓷瓶,他用牙咬开瓶塞,灌下一口,眉头立刻猛地挑动了几下。
“好烈的酒!”
少年嘴角的笑意少有的带着孩童的顽皮。
太阳整个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天地间迅速暗淡了下来,时断时有的风温热干燥。
少年双脚搭在墙外,轻轻摇晃着,和背后立着的中年人轻松的聊着天。
“小叶求我帮他跟你说说,阿信在你家帮忙,他一个人开火不够麻烦的了,他想在你家搭火。”
“是阿信的意思吧?呵呵,俩个人一整天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就不会直接跟我商量。”王小石冷笑着看向脚下不远处小叶家的院子。
院里银杏婆娑树影下,两个少年向这边仰着头。
“小叶想搭伙,晚几日再说吧,阿信明天我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他故意大声的说出来。
石掌案心领神会,配合着也大声说道:“阿信来了不短的日子,也该回自己家了。等他走了,我再叫上小叶,和你当面商量。”
银杏树下一个少年心急的拉着另一个少年往院子外走。
石掌案忍着笑,低声说道:“我倒是问过阿信,干嘛非要赖在你家。他说除了你家整个汉阳县就没吃口合口饭的地方了。”
提到那个野猴子似的少年,石掌案无奈地摇了摇头。初接触,少年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性情乖张的痞赖子,时间久了,知道少年做过的事多了,倒觉得少年人热心任侠。
“哎!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年头顿顿饱饭养着两个半大小子,养不起呀!”王小石眼角余光早就看到了蹑手蹑脚登上城门楼的俩小子,有意满腹牢骚,长吁短叹着。
“买回来的一斤粟米里能挑出二两杂质,就这一斗也卖到一百三十文了。
还只是当下的价格,秋粮眼看着收不上来,以后的粮价只会越来越高。光是用粟米填个三顿肚饱,养个半大小子一日都要几十文钱。
我这身子虚弱的厉害,除了日日汤药,吃食也要讲究食疗。不但吃不得粗粮,还要荤素搭配,烹制精细。
让他俩搭伙,总不能一张桌子吃两样饭吧?
我吃的虽然精细,饭量却小,按现在的物价一日三餐花费一百文就够了,他们俩一天到晚上蹿下跳,活动量大,可是能跟大砖头抢着吃饭的家伙,一顿的饭量顶得上我三日。
为了让他俩吃饱肚子,我们一家人都省着点,改成一日两稀一干”
他蹙着眉头,掰着指头,语气为难,“一次来俩,再如何精打细算,一个月下来怎么也少不了四五十贯,一年便是六百贯。
石掌案,你能养得起吗?”
石掌案陡然被问到,下意识猛摇着头。
“反正我是养不起,铺子不开门没收入,开了门没生意,天天往外倒贴钱,我哪儿来的六百贯去养俩外人?”
石掌案听得一边呲牙,一边抽冷气;这账算的,狠!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明明被使唤的脚不沾地,却被说的当头猪养着。俩人一年六百贯,一个人就是三百贯,这是顿顿吃银子呢?
“我给钱,我给钱,不白吃白喝!”小叶一把没拉住,阿信跳了出来。
王小石一脸的嫌弃,撇了撇嘴。
意思很明白,你这些天吃我的喝我的,小爷还操心着浑身上下给你换了套新的。这时候跳出来装大尾巴羊来了。
“我拿一座宅院顶饭钱!”阿信双手抱胸,十分自信。
王小石鄙视的看着他,语气嘲讽:“院子在哪呢?不会在没人烟的深山沟里吧!”
“就这座!”阿信指着城门楼下,小叶家北隔壁。
王小石瞭了一眼二进的院落,嘴里阴阳怪气说道:“坐东朝西,朝向不好!”视线转到了石掌案脸上。
“石掌案说句公道话,县里面象这样的宅院子如今转卖要多少钱?”
石掌案腮帮子上的肉抽了两下,牙痛似的吸了口气,说道:“城南那面程老幺家与这院子差不多,十天前刚过了户,作价八十贯。”
乱世里升值最快的就一样东西,能活命的粮食。
贬值最快的则是随身带不走的房产,田地。
象汉阳县这样挡在京城前面,没常驻军,也没个正经城墙防护的小城里的宅院,即便贬值到正常价格一成,还是找不到买家接手。
王小石这是用涨价十数倍的粮食价格,兑换贬值十倍的房产。里外里差了不止上百倍,这宅子就真太不值钱了。
何况,乱世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阿信死盯着王小石,根本就没瞧石掌案,石掌案白递出了一堆提醒的眼神。
“我给你再加上十亩地。”阿信再次往起挺着胸,脸扬了起来,抬手指向北边的魏水河,“就在魏水河边上,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石掌案!”
石掌案很不愿这时候被被王小石叫到,性子端正,又不愿说假话,只好黑着脸实话实说道:“今年在县衙过户的有几块东面亮马河边上的水浇地,最高价一亩十五贯,最低价九贯,这要是拉平了,,,,,,”
王小石大方的挥挥手,“就按照最高十五贯作价,十亩地一百五十贯,宅子八十贯,加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三十贯。你想折算成你的还是小叶的一年饭钱呢?”
“这,,,,,,,”阿信挠着头,眼睛眨个不停。
王小石往阿信身后招招手,叫过探头探脑的叶惊天,“小叶,你也是个在县衙上差的公人,石掌案报的价格有错吗?我这账算的有没有问题?”
叶惊天有点蒙圈。
宅院和那十亩地是爹临死的时候才交待给他,主家姓单,他们家只是帮着保存房契地契。
现在阿信带着单家的信物找了来,如何处置自然是阿信说了算。
石掌案在县里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从不说谎话,小石头账算的清清楚楚,也没有问题,可就是感觉怪怪的。
他有点不敢确定,含糊的说道:“应该没错吧。”
摊上两个糊涂蛋,石掌案又气又急,一个劲揉着肚子。
“怎么了?石掌案肚子不舒服,时候也不早了,咱们都趁早回家吧,回去了喝点热汤水。”
王小石从箭跺上跳下来,就要离开。
“事情还没商量定呢?”阿信一着急就要去扯王小石的衣袖。
“有什么可商量的?”王小石一甩手,瞪了阿信一眼,“我什么时候占过你的便宜了?这件事最后只能是我认倒霉,二百三十贯,就要养你俩个吃货一年。”
“喔!”阿信扭脸扯着小叶高兴的转起了圈。
石掌案边走边回头,怜悯地瞧着正傻乐的两个少年。
一旁并行的俊美少年,小声的碎碎念叨着:“亏了!又亏大发了,以后可不能老是这么好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