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子时,听松阁的烛光明亮依然。
慕容坚还是迎门盘坐在蒲团上,紫黑的面庞带着浓郁的倦容。
“八叔。”跪坐在父亲对面的慕容勇,随意的颔首,和没有在门外通禀,便推开门走进屋来的慕容林打着招呼。
他的语气和神态,抑制不住的带着股子不满情绪。
在他的意识里,一直觉得这位粗豪不羁的族叔,偏爱随了母亲容貌,俊俏嘴甜的弟弟慕容广。
“大郎!”慕容坚黑紫的面庞紧绷着,嗓音陡然提高,厉声呵斥着长子:“你八叔为了慕容家,一直以来不计得失,隐匿山林近十年,训练出忠心勇士,这次夺宫居功阙伟。
你何德何能,竟敢对八叔不敬?”
被父亲当着外人呵斥,慕容勇的心里愈发觉得憋屈。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招揽的亲信幕僚和十数个武士,被慕容林带人粗暴的解除了武装,扣押了起来。
他匆忙来找父亲,与其说是讨要个解释,不如说是来向父王控诉族叔的粗鲁傲慢,以及对他这个从国公世子升格为储君太子殿下的不敬。
慕容坚怒视着长子酷肖他的紫黑脸颊,努力压抑下心里的不满,招手示意神情尴尬的八弟过来在身边坐下来。
“你八叔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如果你接受不了下属被暂时扣押,担心损害了你京都第一富贵公子贤明的名声,可以留下来陪着他们。”慕容坚越说话语越尖刻生硬。
慕容勇嗫嗫唯唯替自己辩解道:“我,,,,,我,,也是按着父亲您的指派,招贤纳士,囤积钱财。这次,他们也着实出了大力,,,,”
“呵呵!呵呵呵!”慕容坚咬着牙关,发出一串冷笑,深邃的眸子射出的目光像是要刨开长子的胸膛。
“招贤纳士!你他娘的是给谁招贤纳士呢?”
慕容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头脑又胀又晕。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虽然历来严厉,张口骂娘却还是第一次。父亲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宫变不是已经成功了吗!天一亮,父亲就将开启伟大的慕容王朝了,这时怎么会对自己这个立了大功的,王朝未来的继承者发这么大的火气?
慕容林躬着宽厚的身子,劝解道:“大兄,大郎还年轻。”
“年轻?国主比他小好几岁,三年前就能玩弄手腕,把我们这些爷爷辈的哄得晕头转向,傻呵呵的打生打死。
建成的年纪更小,生死关头却临危不乱,凭着一张厉嘴,就说服了数千禁军将士。
都说小九贪玩,可这次冯老鬼的宝贝侄孙,就是冲着跟小九的情义,背着家里来给慕容家助拳,促成了冯家主动参与,救了慕容氏。
都说小九贪玩,可小九交到的是生死相依,真心朋友。
再看看慕容氏的嫡长子,名声真的好大呀!
礼贤下士的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首,收拢了贤人名士众多。
可是,他娘的,你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搞清楚了吗?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没有我和你八叔这一代人支撑着,你哪来的富贵?
贴着你的都是些子什么贤人义士?”
“大兄!阿勇已经做得很好了,您就别太苛责孩子了。”
慕容林边劝解着大兄,边给慕容勇递着眼色,示意他先出去避一避。
“父亲,八叔,您们聊,我先告退了。”慕容勇躬腰退出屋门,才敢转过身去。
慕容坚追着长子的后背,吼道:“这两日宫中发生的一切,不许外传给任何人,你要是没把握管住嘴,也别离开内宫了,去离岛陪着你的忠贞贤良的部下们。”
慕容勇脚步凝了凝,勾着头,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去。
慕容林默默地长叹了口气,素来沉稳的大兄何以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形于色?
和仓皇离去的大侄子有关,又不全是因为大侄子。
以他们几十年兄弟的了解,实在是这两日大兄太紧张太压抑了!
大事一旦落定,绷的紧紧地弦松了,不自知的就想要找个宣泄情绪的口子,恰好,让大侄子给碰上了。
老子拿至亲的儿子撒气,肆意通顺,还不必顾忌言语不当得罪人,恰恰好。
慕容坚从儿子后背收回视线,转过头来。脸色似罩了层寒冰。问道:“确认了?”
慕容林无奈地点点头,道:“我将阿勇的幕僚分开了关押询问。又审问了跟随他们的所有武士,供词互相印证,可以确认,昨日是赵汉章指使武士,暗中把小九从人群推出去,大雨中视线模糊,使您误以为是小九主动请命去追索宇文拔。
是赵汉章等人暗中背着阿勇,私自所为,与阿勇没有关系。”
慕容坚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子的某个念头摇出去。语声苦涩,问道:“小九失踪是不是也是他们动了手脚?”
慕容林立即摇头道:“跟着小九的都是我亲自训练的部下,并非大郎招募的武士,我亲自逐一审问过返回的武士,口径一致,没有接受他人命令暗害小九。
至少,现在还无法证实小九失踪是人为。”
慕容坚抬手揉着胀痛难忍的头,平视着族弟远超常人宽厚坚实的肩膀,忽而用慕容氏古老的本族语问道:“如果要你杀掉燕俱罗,能不能办到?”
慕容林沉思片刻,也用本族语答道:“如果,冯家二子肯全力相助,我和他俩全力缠住燕俱罗,再调集一百架八牛强弩,一千弓箭手配合袭杀,有三成把握。”
在慕容坚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幼好武成痴,六镇武道第一人的八弟,武力即便不抵燕俱罗,差距也是极为有限。加上并没有亲眼见到八弟被燕俱罗一刀击败的情景,不可置信的瞪着八弟,问道“仅仅只有三成把握?”
慕容林长叹了口气,雄壮的身子都好像缩小了一圈,嗓音干涩:“三成还是我往高了估计。
燕俱罗在虚化门拦截我们的时候,立在三百步外的大殿屋脊上,言明等我和率领的武士做好应敌准备,他才发动攻击。
知道内宫有他这么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事前特意演练了一套围杀战法,先以强弓袭扰,强弩手寻机袭杀,最后我出手一击毙之。
结果,他抬足一跃,瞬间便跨越了三百步的距离,弓弩手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人已经站在了我眼前。
挥挥手,把几十把弓弩弦斩断了。再一刀,便把我击败。他所施展的刀法,已经超乎了我对武道的认知。明艳如梦,迫人魂魄,非要直接与他对敌者,才能懂得他施展出的刀法的神奇之处。
大兄您不曾和他直接对敌,在玄武门也见识过了他与冯行偃和章须陀对敌。
冯家二子,冯行偃天生神力,力量之大犹胜于我,欠缺只是对敌经验,双方比试切磋,胜负在四六之间,他六,我四;生死搏命,则是我六他四。
而那个单骑闯营救人的章须陀,武道修为显然要比我强出一筹不止。
我自问元氏万人大营也敢去独闯,可要说毫发无伤,还得救出被掠的小娘,以我的武力绝无可能。
以他二人的强悍,燕俱罗狭刀出鞘,依然是脆败。
而且我私下与他二人交流了和燕俱罗交手的感受,都认为燕俱罗无心伤人,并没有全力出手。
大兄,对燕俱罗形如鬼魅,快如闪电的身法,也应该印象深刻吧。
先不说他真要放开手脚,全力出手,会不会顷刻间便杀伤我三人。
一旦他想要退走,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保证把他困住。
所以,我说的三成把握,是建立在他不退走,又不全力出手的前提下,而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出现的。”
慕容坚起身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星河,大睁着眼却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脑袋又晕又涨,他紧咬着牙关,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的心态崩溃。
九年前女儿和女婿先后离世,是他,象当初扶保年幼的女婿,扶保着年仅十一岁的外孙登上了王位。
幼主登基,一时间西魏国风雨飘摇。
是他,无时无刻把女儿女婿的托付放在心上,勇担监国重担,禅精竭虑,稳固住了朝野。
一直以来他扪心自问,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西魏国,为了年幼的外孙。
可是,逐渐长大了的外孙却不认可他的付出。
五年前,外孙十五岁,辗转传话过来,想要收回王权,临朝亲政。
慕容坚拒绝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贪恋权力,把持朝政,不肯放手。
那时的他已然年过花甲,精力大不如青壮时,没日没夜的处理政务,时不时就感到身心疲惫。
可是他不敢放手!
西魏国是元氏,独孤氏,宇文氏,慕容氏,高氏,西门氏六大军镇合力建立;建国不到百年时间,国主已经从元氏转到独孤氏,再换到宇文氏已经三家了。
其中主政时间最长宇文氏,传承了三代,尚且不足五十年;最短的元氏,说是经历两代,实则二代新君刚接位,便被独孤氏谋夺了王位,在位时间还不到十六年。
西魏国没有异姓封王,除去国主一氏,另外五家军镇家主只获封了世代承袭的国公爵位。
实际上,各大军镇分守一方,家主们手里掌握着庞大的私兵队伍,即担负着防御外敌守护疆土的职责,对内又要以武力维持着家族势力,各个镇抚将军府辖境,形若国中之国。
镇抚大将军虽没画地分疆封王爵,却比王爷还要威风。
对于中央朝廷而言,这些大军镇家主,就是藏着獠牙的恶狼。一有机会,就会谋求君臣互换,取宇文氏而代之。
慕容坚实在不放心,让十五岁的小外孙,独自应对群狼。
好在外孙提了一次收回王权,就再也不提。
慕容坚没想到,外孙子不提还政,只是嘴上放下,心里并没放下。
隔年,国主外孙第一次强烈地忤逆了他的意愿,迎娶了元氏娇女。
再一年过去,新出炉的国丈大人,西府镇抚大将军,元氏家主元正,行缴天下,历数慕容氏十大罪,尽起西府大军,直逼京畿,要清君侧诛慕容。
慕容家和元氏开战三年,损失了数万子弟兵,七个族弟也只剩下俩个。加上生死不知的次子慕容广,慕容家成年男丁损失失过半。
付出巨大代价,总算是把元氏赶回了老巢。
眼看着胜利在望,刚松了半口气,却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慕容家在宫中的眼线查探到,当前的战场局势竟然是个三年前就开始布的局。
深藏在内宫的外孙牵头,数家军镇家主参与,以彻底埋葬了慕容氏为目的,布下的一个死局。
元家负责消耗慕容氏,花费三年的时间,数万子弟的性命,将京都和西府之间变成数百里荒无人烟的赤地,被引诱到西府城外的慕容氏主力大军,不单已经拖成了疲兵,后勤补给线一旦被截段,西府周边数百里已经人烟断绝田地荒芜,也别想征集到粮秣。
数万大军已然深陷绝地。
时机已经成熟,外孙即将敕令另外数家军镇家主,联合出兵,切断慕容氏大军东归的退路,内外夹攻,一举将慕容氏主力大军歼灭在西府城外。
想不到外孙深居内宫不理朝政,却已经调动军队,完成了对西府的慕容氏大军,以及慕容氏大本营华郡的重重包围。
身在西府前线的慕容坚,收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怒。
整个家族面临倾覆之危,迫使他痛下决心,抢在外孙发动前,潜回京都,悍然发动了宫变。
以数百死士对皇宫发动奇袭,似乎是主动出击,实则是慕容家只剩下这最后拼死一搏的力量。
置之死地拼死一搏,得到的竟是如今的结果。
慕容氏损兵折将盛况不在,已经不足以压制另外几家军镇;北府高氏这几年把精锐布置在辖境边界,扎紧了篱笆,阻截乱兵入境,如今是兵多将广,粮草充足。
独孤氏则是在自家大本营之外,又牢牢掌控了宇文氏驻扎在京都的军队,实力翻倍暴增。
慕容坚在朝堂的影响力也是此消彼长,这三年来冯玄道在朝中培植安插了大量亲信。
而且冯家非但巩固了在朝堂的影响力,家族中还出了两员万人敌的猛将。
冯玄道的侄孙冯行偃,虽然生在书香门第,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却是个另类。天生一身蛮力,兼且性情憨直,任侠仗义争强好胜,号称打遍京都无敌手。
去年过新年时,冯行偃和慕容坚账下素有万人敌之称的头号悍将贺铁杖,在卫国公府里的小校场试过一次手,冯家小子手里的一对大锤实在不讲理,啥招式也不讲,一力降十会,一上来就泼风似地七八锤砸过来,贺铁杖双手被震得直打颤,手臂粗细的镔铁杖都硬生生给砸弯了。
现场观战的人们都看得出来,冯家小子这是让着招呢。
若是两军阵前,谁会一个劲朝着敌人手里拿着的兵器狠砸?这势大力沉一连七八锤里但凡有一锤冲着人身上招呼,呵呵!贺铁杖就成了贺肉饼喽。
冯行偃已然够勇武了,冯家还暗藏了个更厉害的猛将----章须陀。
去年春,元氏大军曾一度逼近了大业城,离城四十里扎营。
远离了西府老巢的数万元氏大军,大半补给靠得是就地劫掠。
京都附近几座小县城都没能幸免,大小农庄也几乎被抢了个遍。
以往为筹粮四下劫掠的元氏乱兵,也要看人下刀,并非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全是一阵风,席卷而过。
能让元氏乱军闻其名则止步庄外的,自然全都是西魏国身份显赫,家族庞大,足以让元氏忌惮的存在。
其中就有一直保持中立的冯家。
这一次进逼京城的元家大军,却破坏了一直以来默守的规则。
驻兵亮马河西岸的元氏大军,撒出打草谷的游骑,大掠河对岸的汉阳县城,又一路向南掠食,直扑三十里外的冯家农庄。
一鼓作气砸开庄门,抢了冯家的庄子。
除了抢走了粮食牛羊,还掠走了庄上最漂亮的姑娘,冯家三老太爷的孙女,冯隐娘。
农庄慌忙派人进了京城报讯,老尚书详细的询问具体情形,乱兵进庄并不曾伤人,只从屯满粮食的粮仓拉走了区区十车粮食,养着数十头大牲口的圈里牵走了几头牛羊;庄里的金银财帛更是一样也没动,偏偏将适婚年纪,尚未婚配的嫡女冯隐娘掠了去。
老尚书当下便明白了,所谓的元氏乱兵劫掠冯氏农庄并不简单。
事情透着蹊跷,他却没时间细究,当务之急是先把人要回来。
正值妙龄的冯隐娘,要是在元氏大营留宿一夜,传出去了,可不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冯隐娘以后还怎么嫁人?冯家的脸面何存!
冯老尚书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去元氏大营投书要人。
派出去的管家在元氏大营,没把人要回来,只带回来了一句话;想要人,让冯天官亲自来。
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多了!
摆明了此事不是一场误会,元家就是冲着冯老尚书,冯家来的。
冯行偃气不过,叫上好哥们慕容小九,小哥俩招呼亲信部曲携带兵器偷偷出了城。
要去元氏大营一锤砸死元老狗,把隐娘姐姐接回来。
二人煞气冲天出了京城,急火火走到半路上,遇见了接回冯隐娘的章须陀,就跟着一起折回了京城。
原来老尚书派去送帖子的管家,前脚才从前门出府,冯道玄收养的异姓孙子章须陀,后脚紧跟着悄悄自后院角门出了府,跟在了管家后面。
管家进了元氏大营,他找了个树林藏身,等在大营外,见不大功夫管家就灰溜溜的出来了,却没见到冯隐娘。
从藏身的林中走出,拦住了管家,一问,原来元氏先锋大将是元家长子元令闻,方才在大营里,元令闻指名道姓,要老家主冯道玄亲自来大营接人,他才肯放人。
元令闻这是有意掠来隐娘,借机拿捏冯家呢!
章须陀送走了管家,单人独骑直闯元氏万人大营。
一人进,二人回,万军丛中救出了被掠的冯隐娘。
闯营的具体经过,章须陀从不提起,被他救出的冯隐娘,也是推说自己被吓得方寸大乱,一直晕晕乎乎,什么也不清楚,也全都记不清了。
倒是从元氏传出了些消息。
当日不知名的黑骑闯营,直冲帅帐,元氏最勇武的几员悍将一齐出手,非但没拦阻下黑骑,在黑骑掌中的黑铁枪下,还都受了不轻的伤,只得折回西府养伤。
黑骑单骑闯营,成功救出了冯隐娘,不单保住了冯家的颜面,也顺带折损了元氏大军的战斗力,打击了元氏大军的士气。
算是间接帮助了随后发起大反攻的慕容氏大军。
事后,甚至有人将神秘的黑骑,和百年前曾经让大魏国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南梁无敌名将沈庆之并列。
起初,慕容坚也和所有人一样,只是猜测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神秘黑骑,必然和冯家有关联。
还是从和冯行偃一起偷跑出城的次子慕容广嘴里,才得知当日独闯元氏大营的黑骑,竟是时常跟在冯老鬼身后,腼腆寡言的高个青年。
冯家有此二子冲锋陷阵,振奋军心,已然不能仅仅视之为单纯的文职官僚大族。
即便是慕容坚如今所在的这座内宫之中,也有一个不敬王侯的绝世高手燕俱罗,内宫布控的慕容氏数百敢死勇士,在他眼里不过是群土鸡瓦狗。
内外失据,整个家族的命运仿若浮萍,即便心性坚韧如慕容坚,也是心绪纷乱。
而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长子,竟然等不到慕容家脱离险境,就觊觎着太子之位,急着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此时,他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反而是惶惶不安,满腹的悲愤、委屈,无处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