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太爷让麻爵爷顺路传话,请方才和他一同进来的二人上二楼。话传到,麻炎就离开了七碗茶。
七碗茶二楼的规矩;非请莫登楼。
殷三住在坊里,听了多年的书,仰着头看过无数次的书场二楼,还是第一次登上二楼。
齐老太爷留给自家使用的套间,隔墙用的是八寸厚的实木厚板子,坚实又隔音。
外间的酒席已经撤去,齐老太爷陪着和尚进了内套间,摆上茶具,煮茶闲话。
套间的墙上挂着名家书画,后墙有书架,左右各有一架造型别致,摆放珍玩的博古架,悬着的香笼里焚着檀香,这布置放在宅院里就是一等书香门第的书房。
僧人迎门而坐,齐老太爷侍立在旁,见殷三进门,僧人江湖气十足的问道:“你跟小东西学的手艺?学全活了吗?”
殷三视线和僧人散发着玄幻气息的眸子碰上,心头一乱,忙收摄心神,守着灵台一片清明。
和尚一挑眼帘,微微点头,移动视线,在殷三身上游走。
殷三顿时觉得一身铁打般坚实的筋骨仿佛被撕裂开,一处处窍穴裸露在外,如同被人强行砸开了门扉的屋子,肆意进出,翻翻捡捡。
他强忍着扒皮抽筋的剧痛,绷紧身子,如同钉子般钉在地上。
和尚似乎就不想要殷三给出回答,自己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散去眸中奇异的光芒,吩咐殷三道:“这段时间我跟前缺个跑腿的,你先顶着。
听明白了,就去给小东西传话,告诉他,心意我领了。”
殷三左手掐了个静心诀,右手抱着左手,跪下行了一大礼,默不作声起身退下楼去。
和尚打发走了殷三,转头见刘青山瞪着牛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侧过脸去,笑着和齐老太爷说道:“这孙子,还真会装孙子!”
齐老太爷赔着笑,不敢接话。
和尚笑意促狭,调侃道:“孙子,没夺了头彩,使小性子呢?怪谁呀!这要怪你自己个呀。
和尚在庙里念经,跑到城隍庙门口摆卦摊,你来来回回了八百回,也不找和尚算一卦,问问前程。
是看上和尚卜卦的能耐,还是有眼无珠呀?”
刘青峰站的笔直,眼皮子却耷拉下来,鼻翅微微扇动。
“去!”和尚把手里茶杯墩在茶几上,“和你那个混蛋祖爷爷学的,跟我这儿装孙子,卖乖使小性子;呵!呵!这招你混蛋祖爷爷使过,你再玩这套里格楞,可就不好使了。”
“刘青峰!”齐老太爷厉声呵斥道:“得以见祖师爷一面,福分够大得了!
连个礼都不行一个,懂不懂规矩?”
和尚一摆手:“小齐,你别和稀泥,这孙子可跟我四六不搭界。
甭看扮相是下苦人,又会装傻充楞,实则是个心思缜密的狠角色。
收拢了大业城数千脚夫轿夫,收集贩卖各种情报,既交好了四方,还财源滚滚。
人家是别开新裁自开一门,是这一门的开山祖师爷。”
刘青峰闻言,霎时间神情惶恐,突前两步,双手举过头顶,两腿一软就要跪伏在地。
“停”和尚一声清喝,伸出左手,掌心朝外,拇指扣着掌心,竖着的四指轻轻弹动。
细如发丝的无形罡气在指尖射出,到了一丈外已经碗口粗细。
磅礴又醇和的巨力连续击中刘青峰四肢,托着他贴着地面向后滑动,恰好返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停了下来。
随着和尚轻‘哼’一声,曲指弹动,四颗鸽子卵大的紫色雷球激射而出,雷球在套间里交错盘旋,划出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楼的大堂嘈杂的声浪骤然消失。
套间内静谧的只听到刘青峰心脏猛烈的跳动之声。
和尚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和颜悦色的提醒刘青峰,抬头专心看他举在空中的手。
竖立的四只修长手指,弹,抹,划,挑,急缓有度,空中青紫电芒忽起忽落,有紫雷轰鸣炸裂,青芒曲折斩落,烈红陡然横扫,更有连串的五色雷球摇曳,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玄妙。
刘青峰眼睛一眨不眨,视线随着指尖移动,一身精纯的内息也被指尖牵引着,仿佛起了潮汐,起起伏伏,不受控制的在经脉中奔涌。
数个呼气之后,和尚脸上露出微笑,陡然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穿过,竖立的手指次第收拢,最后,收拢食指叠在拇指上面陡然压下。
一指隔空点出,落指处的虚空中生出一颗颗青紫色的雷霆,在空中稍稍凝住片刻,轰然滚落向刘青峰的重楼窍穴处。
雷霆入体,依次在刘青峰体内窍穴内炸开,相连的经脉间顿时紫电闪耀,冲击着尚未打通的经脉窍穴。
一瞬间,刘青峰痛到生不如死,他死命咬牙强忍。
片刻后雷电敛去,刘青峰闭眼内视,全身一百零八处窍穴中未开的二十七处窍穴内气息鼓胀,一身的经脉也已经被拓宽,最玄妙的是一部分窍穴,竟然改变了位置。一百零八处窍穴象一百零八个城堡,或者是一百零八个战兵,被排列成了个相互呼应、可攻可守的阵型。
和尚单手掐诀,嘴里念道:“莫向外求,静心无忧。”伸出食指,遥点在刘青峰眉间。
刘青峰不知不觉中便跌坐在地,手掐子午诀,抱元守一,陷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这下清净了!”和尚接过齐老太爷双手奉上的茶盏,润了润口,笑骂道道:“小齐,你这家伙从小就是看着谨慎忠厚,干的却都是憨胆大的事。
处心积虑的拿麻炎的半只脚打马虎眼,真不怕恼了我,向西魏国如今当权的告发,诛灭了你九族?”
齐老太爷腰弯的更深了,侧着头,恬着老脸,像个小童子谄笑道:“我这样受您点拨过一二的半吊子货,都能观瞧出麻炎沾染了不该沾的,大业城里藏龙卧虎,怎么能都瞒得过去?
都不是万一被发现,而是一万个躲不过。
小齐不忍麻家一门老幼把命丢了,要保他们,又苦于没那份本事。
忽然想起来,您定的百年之约,恰好日子到了,琢磨着您喜欢市井气息,来了大业城,肯定要来这安德坊走一走,瞧一瞧。
嘻嘻!还真就被我猜对了。
刚出了门,抬头便瞧见您在隔壁摆卦摊。
跟您直截了当讲明白,怕被您给撅回来,没个回旋余地。
就大着胆子,没跟你商量,直接把麻炎带到您眼前。”
和尚手按着齐老太爷的肩膀,向后一推,把他按坐在椅子里。
嗔目瞪眼,举手作势要打。
齐老太爷像被师长责罚的犯错顽童,双手抱头,蜷着身子。
和尚瞧着齐老太爷银白的头颅,陡然没了兴趣,轻叹口气,抬手指着双目紧闭跌坐在地的刘青峰,神色肃然,说道:“我方才给他演示的惊神指法,他祖爷爷,庆离,孙蝶衣,曾一同看我演示了一遍。
三人的感悟却迥然不同。
刘癫从中悟出了一套江湖八法,创建了‘穷家帮’,成了天下叫花子的总头头。
庆离回到浣溪,静坐三年,一朝起身,拔剑便是一剑九刺。浣溪剑宗成了天下间仅次于南海宗的快剑。
这俩人的感悟差异,尚且还在武道之间;孙蝶衣彻底就偏离了武道,艳绝一代的花魁,竟然斩断了红尘情缘,孤身一人上了飞来峰苦修仙道,真还让她修出了个诺大名声。
我跟你提起这些陈年往事,你可明白何意?”
齐老太爷像学塾里的童子听先生讲解一篇晦涩难懂的诗文,跪坐在地,双手叠放膝头,老实的摇着苍白的头颅。
“惊神指法,是我途径蜀山,偶遇千年一遇的雷震雨。
观风起,山摇,滚雷阵阵,暴雨倾天。心有所悟,创出的一套指法。
他们三人同观这套指法,各自从感悟到的,和我当初的感悟相同吗?
显然都不同!
他们后来的一番成就,与其说是从我的这套指法里有所感悟,不如说是,他们选择了自己想要的感悟,坚定了内心的信念,踏出了一条属于他们各自的修行道路。”
和尚拍拍齐老太爷的肩,语气深沉,“吊书袋的家伙,曾教育弟子,君子不救。
言简意赅呀!
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世间千万人,因为出身不同、立场不同、是非观不同,就会有千万种看法。
你自以为今日行的是善,对芸芸众生而言,难保不是大恶。天命注定的缘法、劫数被扰乱了,会不会遭受反噬?你能担得起吗?你就没想过吗!
你呀!过了一百年,冒冒失失的性子一点也没变。”
和尚抬手挠着光溜溜的头,自嘲道:“我呢,也还是心肠一软,被你连累。”
瞧着齐老太爷苦着的老脸,和尚曲指弹在他宽阔的脑门上,指指刘青峰,“瞅瞅,有心人!
十年前还是个半大孩子,就离家孤身北上,赤手空拳收拢了数千部从。
大业城每个坊市大门口的脚行铺子、车轿行,都是人家安插的眼线;费心费力做了这些,可不是为了赚几个小钱,就是为了这几天,紧盯着我在哪出现。
这份心机,毅力,该赏不该?
哼哼!殊不知我是甘心被你这种冒失鬼连累,最讨厌被有心人算计。
可要是不赏,冷了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心。
行走在这个世间,总要顾及点人情世故。
我方才送了他一份大礼,不光拔去了他窍穴里的杂污,还帮他洗髓伐筋;等他醒来,就已然突破了武道六品,迈入了武道上三品。
受禄不可无功!
你眼巴前的麻烦,就交由他扛起来。
而你呢,也该吃一堑长一智。
,,,,。,,,,,。”
和尚絮絮叨叨教训着,齐老太爷小鸡啄米,一个劲点头。
和尚忽然停了教训,抖抖袍袖探出手,快速的掐算着。齐老太爷神情凛然,屏气端坐。
“靠!说酸词的玩意是真着急呀,赶着吃热乎屎呢?
种莲花的不该呀!瞎参和。
百年前叫上你们一起搭建这个铁盖子,不过是让你们帮着修补些边边角角,不过一百年光阴,就忘本了,忘了是你们这些龟孙子求着老祖宗。”
和尚边骂,边用食指在额头正中划了一下,扬起了光溜溜的脑袋。
一指划过,额间裂开,一只竖立的眼睛睁开了。
和尚第三只眼的视线穿透七碗茶书场的屋顶,投射在九万丈的高空。
远离人间大地的虚空,一黑一白两条线交叉打结,构织的大网主结构上,是金色的文字和红色的符文,勾连起黑白主结构。
和尚看到的是,哪些文字和符文正象巨蛇蜕皮一样,金光和红芒忽忽悠悠从文字和符文上蜕去。
“哼!”七碗茶二楼套间里的和尚冷哼一声,十万丈的虚空里,骤然显出一尊高达八千丈的法相。法相青袍芒鞋,身背法剑,面容不停地在变换,老少男女,胖瘦美丑皆有,不停地快速变换使得面容难以分辨,显得模糊不清。
法相俯瞰下方,抬起手,中指反压着食指,朝下方点去,一颗大如山岳的紫雷,朝着手指的方向激射而去。
七碗茶二楼,和尚默念道:“杀神!”
万里之外,悬挂在一座古朴观庙里的一幅画像,无风自动,瞬间化作了飞灰。
行走在山道上的一个背着青竹书箱的鬓染星霜的书生,插在发髻上的白玉发簪陡然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