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更的时候,殷三腰里悬着铁尺,腋下挎着梆子,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摇着蒲扇,跨出了城隍庙后巷的坊丁铺子。
顺着城隍庙西边的高大红墙,往南而去,踏上了巡夜的行程。
大业城是座从无到有,新建的都城,真算得上老事物的只有些沿袭了数不清岁月的老习俗。
城隍庙庙会就是其中之一。
城隍庙建在西市对面的安德坊内,一应建筑原模原样照搬前朝大秦都城老城隍庙的布局,正殿供奉的依旧是大秦征伐江南诸国的元勋,镇南水军元帅袁定邦,偏殿里文武财神,送子娘娘,药师爷等等,一应齐全。
朝廷要划地拨款重建城隍庙的消息刚传出,众多居士们便踊跃捐赠,有出钱的,就有出力的,跑关系,出主意,赶着第一批就动了工。
工部吏员里也有不少居士,规划新城时手一抖,新城隍庙用地就多出一倍。
比起老城隍庙,大殿,配殿尺寸加宽,更加的恢弘壮观;骑楼,牌坊,照壁也更为宏大,门前预留的地面也极为宽敞,大门左右各留出了大广场。
庙会依循旧例,每旬逢三,九。
逢庙会时,庙前广场商贩云集,庙内香客如潮,热闹劲生生压了对面的西市一头。
便是平常的日子里,也不甚清冷,庙门前的一街商铺都有稳定的客户。
城内最知名的几家素菜馆子,茶楼,书场自不用说;卖香烛扎纸的,出售文房四宝的,还有既是售卖又是收购文玩古董的琉璃阁,店里进出的人不多,却大多是实心买家。
经过建城后三四十年的演化,安德坊逐渐成了一座以秦人为主体,自成一体的城中城。
街面上大小铺子连成了片,巷弄里也藏着数不清的小工坊和货栈、货仓。
坊市容纳了大量的流动人口,加上本就密集的常住人口,人口数量和密度都排在了坊市首位。
暮时净街鼓敲响,坊市关门,夜色里的坊市更像是时光倒流了数百年,大秦帝都市井民间的风光重现。
论起夜里的繁华,能和安德坊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聚集了烟花粉楼的杏花坊。
相比起杏花坊的夜色弥漫着脂粉气的奢华,安德坊的热闹则是蒸腾市井烟火气,还是怀旧气息浓郁,带着强烈秦人特色的老腔调。
因为安德坊的独特性,看门巡夜的坊丁的职责也和别的坊大不相同。
普通的坊市,雇佣坊丁防的是小偷小摸,坊丁巡夜的路线走的是暗街暗巷;而安德坊的灯火彻夜不息,坊市里几乎没有暗街暗巷,坊丁巡视主要是人多吵闹,容易醉酒滋事的繁华所在。
安德坊的雇请坊丁们的开销是由坊内商铺分担,付给坊丁的薪酬很高,要求也很高。
招收的全是习武的青壮年,巡头个个都是在城里叫的出名号的好汉。
光是能打还不行,还要嘴皮子利落,人面广。
终归用他们是为了安定坊市,能用嘴调解,总要好过动手打打杀杀。
殷三生来异于常人,双臂过膝,习练的是擒拿手,赤手可碎砖石,十七八岁就在京都地面小有名声,来安德坊做坊丁已经有五年,从负责巡视边角的小卒,做到了挑大梁的巡头,负责城隍庙门前最繁华的一片区域。
往常巡夜就随意找间书场剧院,猫在里头听书看戏,运气好的时候遇到喝开心的熟面孔,凑上桌,还能解口嘴馋。
喝酒听书也不能太过入迷,不时的要出去几次,四下里溜达溜达,瞅瞅有没有生面孔,墙脚背人处倒没倒着醉汉。
夜夜如此,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殷三出了窄巷,四周人声嘈杂,一片明亮。
城隍庙门前的广场几十家吃食小摊,用高杆挑起带字号的风灯,炉灶火焰闪烁,街两边铺子门头上一长溜的大红灯笼。
他捻灭了灯笼里的蜡烛,往西贴着墙脚,低头疾步快走,闭着眼吸溜着豆腐脑微苦气味里夹杂的热饼酱辣子的香味,心里默数着,1,2,3,4,,,,,,,,22步,向右拐向,走五步,刚刚好,正是七碗茶书场的门廊。
不想一头撞在了个壮汉的身上。
“哎呦!走路不带眼吗?你又不是小娘们,生生的就往爷的怀里钻!”汉子皮肤黝黑,豹头环眼,宽厚的肩膀抵着殷三的肩头,裂开大嘴,粗喉咙大嗓门叱骂着,一只大手搭在了殷三的肩上。
殷三肌肉内缩,沉腰,抖肩,侧滑步,瞬间脱出了汉子钢爪般的手。
一抬头,笑道:“刘把头,您今个来的够早的呀!”
汉子晃晃手里一头系着捆麻绳,手臂粗细五尺长的青竹竿,“昨个夜里就没走成,今个一个白天也都耗在这了。”
汉子斜侧着肩头挡着殷三去路,头向前伸,压着嗓子问道:“殷三哥有消息吗?衙门里这又是闹得哪门子妖,说封城就封城,都一天一夜了,啥时候解禁呀?”
“哎呦喂!好我的刘大把头呀,城里轿夫加上脚夫,几千个弟兄,那天不是把全城的旮旯犄角全走遍了,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你们。
啥时间轮到大把头找我这小坊丁套消息了!”
“全城封禁,脚行的人都出不了坊市大门,我能有个狗屁消息!”汉子边说话,边把手里的青竹杆在铺地的青条石上顿的‘哐哐’响。
门廊口来了个二人抬的滑竿,抬竿上坐着的人张嘴就骂:“哈怂货,敲敲打打,干啥呢?
闲球一日,吃饱了有劲没处使了,跑这来砸齐爷场子呢!狗日滴,欠收拾了吧?”
这人穿一袭绣花丝袍,腰间系着玉带,油亮的大脑门,花白短髯,一对鼓胀的死鱼眼恶狠狠盯着刘把头,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作势要用手里的拐杖抽打过来。
刘把头慌忙拱手讨饶,回手甩了自己个大嘴巴子,接着便直吼吼的叫起冤:“麻爵爷您可不能冤枉小的,哪个敢动齐老太爷书场分毫,刘新峰拿命跟他死磕。
今个这不是被困在了坊里,没了收息,心里还念着脚行的弟兄们,心里泼烦,,,,,,”
麻爵爷踮着缺了半只脚掌的右脚,架着拐杖站起身,鼓着死鱼眼,挥手道:“心里泼烦,滚去隔壁城隍庙后院菜园子里刨地去,少他娘的堵着书场的大门抽疯。”
刘把头却不走,难为他粗大的汉子恬着脸过去搀着麻爵爷,憋着嗓子,细声细气的碎碎念叨着,“爵爷一个人来的?没带着六少爷?哦!麻奶奶晚点带着六少爷过来,,,,,”
絮絮叨叨说着小话,虚搀着麻爵爷进了书场大门。
殷三把灯笼插在门边高处的阴影里,摇着蒲扇追着也进了书场。
七碗茶书场大堂是将两座三大开间的宅院打通了,可着宅院的前面两进的院子,建了座宽大敞亮的书场。
迎着正门,北墙下起了个说书的台子,不大,一丈见方,恰好容下说书的条桌、琴师的矮几和一副山水屏风。
此时一个中年说书人正在台上说‘黑骑士大破元氏大营’。
围着台子错落有致的摆了桌椅,听书的五行八作各色人都有,听到精彩处,叫好鼓噪,鼓掌呼呵连连。
东,南,西三面,挑空起了二层,隔成了大小不一的包厢。
新城隍庙继承了老城隍庙一绝,素食席面。
纯素食做出的山珍海鲜,鸡鸭鱼肉,男人大多尝次鲜,就没了兴趣。
女眷倒是对此百吃不厌,奉为无上美食。
显贵家的女眷又不便和数百人挤在庙里招待香客的大食堂里就餐,有多金有闲,还心眼活泛的,便想出了个办法,就近在茶楼剧场里寻个包厢常包下来,在庙里上过香,遣人索取素食席面带着,在包厢里一边看戏听书,一边品尝美食。
发展到后来,竟成了富贵宅邸女眷们相互攀比的一种时尚。
大秦都城老城隍庙西边隔了条窄巷,也有间叫七碗茶的书场,排面没如今的七碗茶宽敞。
内里的二楼也有十多个包厢,单另修了楼梯,不通书场内,开在了侧边上,正对着窄巷对面城隍庙的后厨间。
那年月的七碗茶书场包厢,自然是当时大秦都城最顶尖的权贵家女眷们的心头好。
如今的七碗茶东面和南面的包厢也是走的单独楼梯,楼梯口在侧面的窄巷,对面也正好对着城隍庙后厨间。
包厢的包客都是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女眷,书场只提供空包厢,包厢的门窗,内里的装潢,桌椅器具都是包客照着自己心意置办。
女人们只要扎堆,避免不了要相互攀比,装点包厢的用心程度,不亚于对待自家的脸蛋。书场二楼呈现出的风景便是百花争鸣,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一间书场内,一上一下,凸显出的是一俗一雅。
西面的二楼没外包,楼梯建在书场最里面,楼梯口正对着说书台子侧边。
上楼对着的几个小间,用来供琴师、说书先生候场休息。
往里去,是一个大套间,书场东家留着自用,用来招待客人,商谈个事情什么的。
殷三瞄了眼楼上,皱着鼻子,猛吸了几下,勾起肩,寻了个熟人的桌子,挤坐下,打着招呼,伸手在桌上碟子里捏了几粒瓜子,歪着头嗑着瓜子,听起了书。
刘把头搀着麻爵爷到了楼梯前,犹疑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举着手虚抬着麻爵爷的手腕,“爵爷小心台阶,慢点走。”
麻爵爷也不搭理他,夹着拐,一歪一扭上了楼。
东家套房外间屋里,红木大圆桌上摆着四凉四热的素食席面。
一个身着软袍,活脱脱像刚从隔壁城隍庙寿星殿神龛走下来,白发白须老者,正是创建七碗茶书场的百岁人瑞,齐老太爷。
此时,齐老太爷罕有地神色恭敬,躬身而立,听端坐在正位上的光头僧人,边吃边做出的点评。
麻爵爷立在门口,忍着心中的疑问和不解,正了正衣袍,努力以单腿直立着,恭恭敬敬地插手行礼,道:“齐爷,麻贵来了。”
白发高大老者一面招手示意麻贵进屋,一面轻声跟和尚介绍道:“麻炎,他媳妇儿认了我当干爹,算是我的干女婿。
他曾是大业城西城督建司掌令官,我这书场占了两座三进的大宅院,不合乎朝廷法令,是多亏了他帮着张罗,才能建成了。
这是,,,,,,”简略的介绍了麻炎,反过来给麻炎介绍和尚,话到嘴边陡然卡了壳。
半张着嘴,手虚指向和尚,寿眉下的眼睛眨巴又眨巴,嘴里却不说话。
麻炎大是奇怪,虽然媳妇儿认了齐老太爷当干爹,认真论起年岁他们两口子其实得跟齐老太爷叫爷爷。
齐老太爷的年岁可是要比西魏国都长,一百几十岁的老人家,少年时亲身经历了六镇建国前后的乱世,壮年时举家迁徙南梁国,数十年后闻听西魏国要在大秦故都之地,重建一座都城,古稀之年的老人,又一次带着家人不远千里回归故里。
安德坊的根基---城隍庙,就是由老人主持重建。也只有亲眼见识过大秦故都风采的老人,才能将百年前的风貌重现。
老人这一生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即便是国主陛
今个儿这是咋回事?
麻炎忍不住好奇,抬眼看向主位坐着的光头和尚。
正好和尚也在打量麻炎,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和尚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身灰布僧衣,光头无须,面上皱纹不多不少,也不深不浅,单只是看面容身形,很难找出特点,也难以确定具体的年岁。
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活成了人瑞的齐老太爷更年长。
和尚的八字眉微微挑起,眯起三角眼,露出了个笑模样。
“你就是用半个脚掌换了个爵位的麻炎,把拐丢开了,走两步让我瞧瞧。”
麻炎一愣。
半个脚掌换爵位这事传的很广,可都是背着他这个当事人在讲,这个和尚首次见面便当着他面提起,直戳戳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脸上顿时就挂了相。
瞧着他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安然享受着齐老太爷躬腰伺候,这份做派,麻炎看在眼里越发的不悦。
“这位大和尚,,,,”
和尚丢掉筷子,摇着手指,拦住了麻炎,斜撇着嘴,抢着说道:“干嘛骂人呀!谁规定脑袋上没毛就得是歪嘴和尚?”
麻炎一句话没说完,被生生顶了这么一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咳咳,,咳。”
和尚抬起右手,食中二指上下翻飞,敲木鱼似的敲着光溜溜的脑壳。
眼睛看向陪着笑脸的齐老太爷,埋怨道:“小齐呀!都怪你。我在城隍庙门口支挂摊,既为人消灾解困,顺带着还能收些银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舒坦快活。
你说你,也老大岁数了,咋就不安安生生坐家里享清福呢?瞎溜达。
溜达到卦摊,你不测字看相也不求卦,不是瞎溜达吗!
我是你谁呀?
又不是你亲祖宗,干嘛没羞没臊的,非要拉我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叫麻瘸子过来,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真孝敬我,是给这干女婿铺路呢!
可惜了了,人家根本就不搭茬,看不起你找来的假祖宗。
你说你干的这事,可乐不可乐!?”
“我这点小心思,您老一眼就看到底了。”齐老太爷搓着双手,笑意谄媚,“您心情好了,就可怜一下孩子;心情不好了,那也是他跟您的缘份没到。
左右您老都别为这事坏了心情,好不容易才让我逮住个机会,就让我踏踏实实的孝敬您些日子。”双手扯着和尚的袍袖,甩了甩。
麻炎目瞪口呆,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这还是齐老太爷吗?
见了国主陛下都不用下拜的百岁人瑞,黏黏糊糊,卑躬屈膝的这个副样子,像个讨糖吃的毛孩子。
“小齐呀,你这女婿的脚是真不行了。又没一点底子,还年岁忒大;晚了,完蛋喽,没法子了,这辈子就安分的架拐做瘸子。”
和尚见齐老太爷面带惋惜之色,口气一转,“医治是不可能了,但你可以求阿二家,给做一个。”
麻炎听得脑子晕乎乎,倒也多少听出来了些名堂。原来齐老太爷这是求着和尚给自己治脚,和尚的意思是治不好了,反而是可以求人做只脚。
意思是这意思,可是脑子还是转不过弯;切了大半个脚掌咋还能治好不成?更离奇的是治不成还能够求人再做一个;难不成这和尚是个修行仙法的仙人?
齐老太爷给和尚空了的杯子满上酒,恭谨的双手奉上,等和尚接了酒杯,陪着小心,轻声说道:“这法子我也知道,可是,,,,人家就不认我。还得您老给个话。”
“也对,你不过是随着小猴孙背了两年药篓,不算是本家人,何况还惹了祸,坏了小猴孙的大事,也就是小猴孙心怀慈悲,换了别人兴许就宰了你了!
这事你求我也是白搭,小猴孙和我还能念点香火情,老二家历来最讲究门里门外,连我都只认作半个自家人,即便是我亲自登门,麻瘸子算什么人?曲里拐弯也绕不到门里,老二家还是不会伸手帮这个忙。”
话说到此,齐老太爷心知事难为,还是招呼麻炎在游廊来回走了一圈,请和尚看了,这才让麻炎侍立在旁。
齐老太爷恳求道:“还得请您老赏脸,给麻炎看看面相。”
和尚抬目瞄眼麻炎,“烛光闪烁,瞧不清晰。”
齐老太爷犹不死心,“不然,让他写个字,您给测测。”
“麻瘸子瞧不起我,心不诚,写多少字也是白搭!”和尚当即拒绝。
“无事献殷勤,绝没好事;小齐你的饭,以后绝不能吃了。”
和尚起身作势要走,一步跨到麻炎身后,突然抬手在麻炎后心写写画画。
齐老太爷欣喜若狂,忙不迭的双手抱拳,连连拜谢。
麻炎夹在中间,不明所以,一愣神。就听和尚在身后说道:“以后是以后,今天这顿先吃饱了。”
和尚已折回身,落座继续吃上了。
吃了两口,和尚陡然一拍光头,“嗨!小齐,我还要在此逗留些时日,你跟人介绍我时,阿猫阿狗的总归要有一个名讳。”
他用袍袖抹抹嘴角,看向麻炎,双手合十,霎时间仪态庄严,语声醇厚:“贫僧明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