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煮茶夜话

杂货铺陶老板,以削尖了脑袋钻营而闻名,在小城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听闻城里来了外人,接手了沈記大骨汤铺子,收拾店铺准备重新开业,觉得有商机,便主动找上门来。

自来熟的和小王东家介绍了自家生意,顺利的将生意买卖揽下了。

双方说定,铺子里用到的长长短短十数张新竹帘子,灶上的瓢,勺子,等等一应杂物,最主要是前后两个厨房几口配套的铁锅,赶第二天过午前,货送上门,小王东主会按四两银子结账。

小王东主还主动提出来,铺子口大灶台煮肉用的尺寸最大的一口锅,若是能和旧灶台恰好搭配,就额外再多加一两银子打赏。

陶掌柜心里泛着甜,又带着几许着苦涩。

这几年的生意买卖做的跟叫花子也差不多了,县里居民少了一半,最要命的是走掉的是富户和青壮,剩下没走的都是在苦熬日子的苦哈哈,越是没钱,越是不舍得花钱。

可是有些日子了没收到银锭子了。

即便放在太平时节,这小王掌柜的手面,也算是阔绰;为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全家今晚不睡觉也得把货物备齐全!

陶掌柜喜滋滋告辞往外走,过院子门槛时,一手拎着灰布长袍的下摆,一手攥紧了小王掌柜当定金给的二两的小银锭。

跨出院门,恰好和一袭团花锦袍的布庄童掌柜迎头碰上,忙不迭拱手和童掌柜打了个招呼。

似乎是不小心,显露出了捏在手心的银锭,急忙一翻手,笼在袖中。

“童掌柜也来找小王东主!”说话时,眉眼间全是喜色。

童掌柜圆乎乎的脸上不露声色,含笑不语,侧身让陶掌柜先过。

俩人错身而过,陶掌柜顿时敛起了笑脸,嘴里暗骂道;白日里人前装清高,落了黑,还不都是闻见了腥味的猫。

招呼门外打灯笼等候着的小伙计,急火火往回赶。

陶掌柜可是冤枉了童掌柜。

童大掌柜并非是不请自来,主动上门找生意。

而是下午王小石特地让徐铁蛋帮忙带路,亲自登门拜访,约请晚间来家里有事相商。

四年前,国主宇文拔刚年满十六岁,就着急慌忙地迎娶了西府镇抚大将军元家的小女儿,隔年,西魏国就陷入了建国后,波及最大,历时最久的一场内讧。

国主的外祖父,先王托孤的监国大臣,大司马慕容坚,和当今的国丈,西镇抚大将军。两大军镇的十数万铁骑,在国都以西至西府的数百里国土上,辗转往复,将千里沃土良田化为了荒滩野地。

其间,西府大军先后数次兵临京畿,直到去年春末时节,西府军扎在亮马河西岸的大营被攻破,之后的一年时间里,西府大军连战连败,被慕容氏的大军困在了西府城内。

汉阳县作为京都西边的门户,也没能躲过这场兵灾人祸。

西魏立国百年,六大军镇也内讧了百年,兵戈相向杀来杀去,结果是六镇后裔间扯不清的恩情仇怨。自己人捅自己人,刀子最快。

战乱一起,汉阳县的六镇后裔们,第一时间就躲进了京都城内,

有门路,有处可投靠的秦人富户,也都收拾细软躲往远处,现在都还在外避祸。

城里剩下的都是家里没有几个浮财,仅有赖以居住的屋舍,即便只是陈朽的旧宅,还祖业难舍,抛不下。

既是不肯走,也是无处可去,索性哪也不去,听天由命了。

乱兵来了,家家紧闭门户,倒大运被乱兵踢开了门,大不了舍财不舍命,由着他们随便洗劫。

王小石的老舅沈耀,原本倒是有些积蓄,前两年全买成了粮食,贴补给了外甥。

去年春天元氏大军又打来了,沈耀停了生意,关了铺子门,遣散了伙计,一个人守着空铺子。

没承想,铺子和家被洗劫一空,莫名其妙的还搭上了条性命。

这次王小石为庄子里的老幼筹粮,选在汉阳县落脚,提前便有所谋划。

到了县城干的头一件事,便把娘舅留下的铺面房产过户到他的名下。

将铺子过户到了他名下,不是怕有人来抢老舅的遗产,也不是指望着铺子的收入能维持姐弟的温饱。

这铺子最大的用处是证明了他,王小石,在汉阳县有家有业,生了根,担得起向县城各家商号赊欠物料。

重新开了铺子,守着官道能做一份细水长流的生意,用铺子做保,向各商家赊欠物料,还能多做几样生意。多路齐动,只有如此,才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尽最大可能获取足够多的粮食,解庄中老幼的断粮之急。

老舅去庄子里走亲戚的时候,聊起过县中趣闻,提起童掌柜,话里话外都是夸赞,说他是个有担当的端正君子,而且韦记布庄的东家,也是西魏国屈指可数的高门望族。

留给王小石筹措粮食的时间很紧,所以他才会毫不掩饰意图,主动交好童掌柜,目的是为了立刻从韦记布庄赊购到丝布彩线。

他迎出屋门,请童掌柜进正屋落座,嘴里解释着,姐弟今日方才到来,家居简陋,请童掌柜多包涵。

童掌柜撩起团花丝袍下摆,在矮竹椅上落了坐,屁股下吱呀作响,用手晃了晃这套四六不搭凑起的桌椅,还行,虽说老旧,都还挺稳当。

曲指轻弹几上的粗瓷水杯,圆脸上笑容豁达,笑言道:这世道,能有个安心喝口茶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王芝秀心里一动,起身收了盛了凉白开水的粗瓷大水杯,进屋打开包裹,取了红泥小炉,紫铜壶,漆木小杯,燃着了松球开始烧水煮茶。

相比起陶掌柜登门一杯白开水,姐弟二人在礼数上可是对童掌柜上了心。

童掌柜是门阀望族出来的管事,一双眼也是个识货的,扫了一眼,王家姐弟自用的这套煮茶器具,看着不扎眼,用料手工却全是上乘的好物件。

忍不住将漆木杯子拿起把玩一番,越看越觉着不俗。

烛光摇曳,茶香渺渺。

器物好,煮茶的小娘姿态更美。

童掌柜看到园中梧桐树,睹物思人,聊了两段沈耀的旧事趣闻,王小石陪着唏嘘一番。

王芝秀煮好了茶,给二人斟上茶。

热茶入口微微苦涩,回味里透着甘甜还带有股陌生的果香。

童掌柜眯着眼,透过茶盏上的水蒸气打量着对面端坐着的少年郎。

以他的阅历,早已察觉少年有事相求于他;

同样,以他的阅历,他不愿在与少年商讨的过程中,失去了掌控权。

所以,他进门后就在克制着好奇;既不讶异于王家小娘子茶艺的优雅,也尽量不对王家的茶具和茶叶新奇多问。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淡定。他在等,等少年说出所求何事;但这种等候又不是被动的,而是由他引导着少年。

少年人的举止言谈,似乎很难给出一个清晰地评价;对他的每一个问话,少年都给予了直接的回答,坦诚自然,显露着和他年纪所匹配的真诚无邪;另一个方面,少年人却又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举止不急不躁,遇事不惊不惧,待人不卑不亢;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只有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身上才有。

一老一少,品着茶,闲扯了一阵如今的世道。从今日里官道上行人出奇的稀少,到慕容家和元氏谁才是忠君爱民,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

六大军镇的前身‘疾风六卫’,本是草原共主东卓大汗,送女儿出嫁东魏国主是给出的陪嫁之一。

百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疾风六卫西入大秦故地,先是封锁紫铜关,形成了军事割据的事实,随后就自立建国。

以区区不足十万人丁,统治着千里锦绣山河上生存着的千万老秦人。

六镇源于草原大漠,天性悍勇好斗,立国百年来小到一对一的私斗,大到十万铁骑相互攻伐,从无不休止。

早先,以王帐携同大军四方巡视的方式,也只是弹压住,不发生影响到国家存亡的大内讧发生。

好在六镇虽然天性好斗,同时也还保留着草原蛮族崇拜强者的传统,一旦分出强弱,认输和开战一样痛快,输了的自甘雌伏,赢了的也不会赶尽杀绝。

说到起于三年前的这场大内讧,童掌柜象是被触到了心事,嗓音低哑,缓缓说道:“三年前,西府元氏之所以选在夏收时节,突然向慕容氏开战,元氏主事之人,考量的还是十万大军开拔,后勤给养如何跟上。

西府元家的先锋三千骁骑,快马轻装,趁着慕容家准备不足,只用了两天,就突进四百里,兵锋直逼京畿。

跟随其后的后续元氏大军,离开西府驻地,便将十万大军四下撒开了,一路向京都前进,一路收集粮草。

军令里的所谓就食当地,不过是个粉饰的词儿,不加约束,散开了的军队,就是强盗。

先是抢收地里新熟的夏粮,抢着抢着,连庄户家的粮仓也抢上了。

庄户人被元家抢过一茬,眼巴巴盼呀,盼啊!收秋的时节,总算盼来了代表朝廷平定叛乱的慕容氏大军。

可是慕容氏大军都是仓促间召集起来的士卒,直接就被拉上了战场,在京畿附近,占了勤王的大义,户部捏着鼻子也要提供后勤供给。

和元氏大军从夏初纠缠到了秋风渐冷,战场也向西推进了数百里,京畿没了危机,户部上下的官吏推三阻四,断了慕容大军的供给,就地取粮就成了唯一的解决之道。

为了部下吃饱了有力气上马厮杀,各营的统兵将军只好命令军需官领兵出去,把庄户们搜刮一遍。

最可恨的是,抢光了地里成熟了的庄稼,尚且未成熟的庄稼两家也全都不肯放过,自己收不走,也绝不能够留给了敌人,最省力省事的作法,就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百年间波及深远的六镇大内讧都是如此,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短则三两个月,长不过一年,交战双方就分出雌雄,休兵罢战。

这一次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到了第二年,以善于野战的骑兵为主的俩支大军,继续在魏水两岸平原地带互相追逐厮杀。

元氏今天的驻扎地,明日可能换成了慕容家驻守,后天兴许就又被元氏占领。

这两家的军需官,既要筹措到足够的粮草,又要尽量破坏对方的后勤补给,对待庄户人家就没了底线,。连庄户藏着掖着的一点种子粮,都搜刮一空。

西府五郡四十二县的上百万百姓,看不到祸乱何时是个尽时,只得丢下祖业,舍弃田地,向东逃难。

拼死厮杀的两家,还在继续厮杀。

军需官在当地征集不到足够的粮草,军士就吃不饱饭。

当兵的丘八们吃不饱,就会抽出刀剑,想尽法子去抢!

在附近抢不到粮食,就去远处劫掠。战乱祸及到的百姓便更多了,百姓们逃得也是更快,更远,,,,,。

如今,魏水河两岸数百里内,大量的良田被撂荒,村落荒废,最严重的地方,百里方圆都见不到人烟。

数以百万的黎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童掌柜带着强烈的情感,讲得生动感人,王小石哼!啊!嗯!捧着场。

只是聊到了这场榻天祸事何时能结束,王小石出乎童掌柜意料,表达了自己独特的看法,十分笃定的说道;就在最近,元家和慕容家无论谁胜谁败,战事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品茶说闲话,本就是为了联络感情,童掌柜也不当真,随口应和道;早结束了早安生,老百姓早过上安生日子。

王芝秀倒了残茶,重新烧水清洗茶具,煮了新茶。

喝了盏新煮的茶,院外街头,打更人敲响了起更梆子。

童掌柜神情黯然,长叹了口气,抬手指向院外官道;“曾经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今日里你可曾数过路上来往商旅行脚客有几人!?

呵呵!我在店中闲来无事,盯着门前大道数了一日,行脚客不足双手之数啊!就这还是将你一家三口算在了其中。”

少年陪着中年掌柜,拍着竹椅扶手,唏嘘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