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程不甚美观,但姬梦回带来的到底是好消息。
事实上,医者自己也明白那帖药郁闷得不似人吃的,终于在那之后,换了种药效更好的配方。
那真的是很简单的替换,简单到顾凌波要以为姬梦回是故意用前一碗药来报复她。不过,反正苦果他已经自己尝了。当年神农以身试药尝百草,如今她这老师向其效仿也是应该的,顾凌波这样想,原本稀薄的内疚感就彻底淡去了。
可是——
端着那碗正常的药汁凌波依然有些费解:“话说回来,我为什么非要喝这个不可?”她想念她昏迷前的那桌美味。
“为什么?”燕非冰斜睨着她,“问你自己啊?”
咳血玩的人的又不是他。
凌波“呵呵”一笑:“算了,反正是阶下囚一个,便是□□,我又有什么喝不得的?”
“没见过这么大牌的‘阶下囚’。”
也没见过这么贵重的“□□”——据姬梦回说这药里有好几味是极难得到的珍贵药材。
“我只是打个比方。”顾凌波喝过药后,暗自调整内息,惊喜地发现气息果然顺畅了许多,胸口的沉闷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屋内安静得让人压抑。
四目相对,似乎蹦溅出一簇无形的火花。
“怎么不说话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顾凌波。
“我在等你说。”打闹过后是一片沉静,药喝过了,事情也该面对了。
顾凌波耸耸肩,一副准备壮烈成仁的样子:“不说,打死也不说。”
“哦,好,来人啊把她给我弄死……”
“喂喂,你又没说要说什么?”顾凌波干咳了一声,开玩笑,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
燕非冰斜斜地挑了一眼,顾凌波不由浑身发冷:最讨厌他这个眼神了,狐狸一样!
“顾凌波,你信不信我立刻找大少把方子换回原来的,然后点你穴,每天给你灌三碗。”
“歹毒。”
对,真歹毒。
“无毒不丈夫。”
“喂,量小非君子啊!”
“原来你认识‘君子’燕非冰?”
“这个……”凌波想了想,摇摇头,“的确不熟。”如果他指的是那个人前人称“忠勇孝义十皇子”的伪君子的话,她真的不熟。
燕非冰笑了笑,突然不着边际地道:“快要十五了。”
她想绕弯子是吗?他奉陪。
顾凌波抬头。
“不知道凌波有没有兴趣陪旧友赏月呢?”
本月十五,正是风云论剑之日。
顾凌波挑眉,沉思片刻,道:“王爷有所不知,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如我们改为十六如何?”
“凌波是不肯赏脸了。”
“王爷这话说得不好听,凌波只是恰到好处地‘小小’建议一下而已。”而如果“恰巧”对方不采纳他的建议的话,她会“有些”不高兴,“有些”不配合罢了。
“本王有没有说过一直很敬佩凌波你的自信,虽然我总是不明白它的出处。”
“当然有,王爷还说过您对此很是赞赏。”
“现在本王也如此认为。”燕非冰起身,有礼地道:“那么就这样吧,我们十五见。”
“王爷真的不考虑凌波的建议么?”凌波依旧笑容可掬。
“赞赏不代表赞同。”
话留下,人已离去。
顾凌波望着紧锁的门窗,收起笑颜,陷入沉思。
她和燕非冰之前有太多的误会,一件两件的误解可以解释,然而信任这种东西其实就如美丽而脆弱的陶瓷,禁不得碰撞,一旦有了裂痕,再怎么弥补,也不复完好了。更何况……她又哪有什么弥补的资格呢。
欠了就是欠了,而她顾凌波,向来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反正已说不明,脱不开了,所以,就这样吧。
你念我也好,恨我也罢,如今的形势早就由不得她收手。
所以,对不起。
一直不希望他出现便是因为如此,这次,想来又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了。
□□无解,无解的又何止是□□呢?
千古明月,自始至终其实都只有那一轮,而赏月的人却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心情。
风云堡之内,何箫于月下静坐,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又仿佛只是在赏月而已。
“何堡主。”
何箫闻声,回首施礼:“见过王爷。”
“不必客气。”燕非冰行至跟前。
“论剑大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回王爷,很顺利,我想那些有异心人士,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顾凌霄并未前来,而二小姐如今也难以和外部传递消息。”
燕非冰冷笑:“若是如此便好,只不过,我向来不敢小瞧了她。”
何箫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未发一语。
“堡主是在讥笑非冰无能,居然惧怕一弱质女流?”燕非冰一直背着身,却将何箫说得心头一颤。
“何箫不敢。”他忙道,“顾二小姐的‘天下第二’之名确实所传非虚,这一路上,重重阻挠,干扰繁多,她却还是逼得王爷走了这最后一步棋,实在非一般敌手。”
若非以尹之华分散其注意,又让何箫混入其中混淆视听,她定不会轻易步入圈套。
长乐门一会,原本就知道是困不住她的,让她走,是为了蒙蔽顾凌霄的耳目。
只是如此一来,对于顾凌波来说,信王与风云堡何箫结盟的消息便不再是未知了。
但这小小的牺牲如果真能阻止顾凌波出招也值了。
顾凌波的个性他很了解,看似潇洒不羁,实则小心谨慎,不费无用功,不做无用事。这几年,她向来低调走动,虽说这次来风云堡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凭她,应该还会有别的办法吧。他总觉得,这女人单是在暗处操控大局已经很是让人头疼了,如今自己站到风口浪尖上,不知道又玩得什么把戏。
“非一般敌手么?”燕非冰冷笑。
作他的对手,当然不会是平庸之辈,从她宣战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
“那个尹之华,靠得住么?”
“只利益关系,他并不知晓何箫身后之人乃是王爷您。”
燕非冰点头。
“王爷,这几日这边是否需要加派些人手么?”
燕非冰轻笑。
“你当她是插了翅膀的鸟?”
何箫语塞。
“要不要打个赌?”
“赌二小姐能否脱身?”
“不。”燕非冰扬开扇子,“赌她若脱身,必然不是从逃出这里下功夫。”
“王爷的意思是……啊!”何箫随即了悟,“原来如此。王爷果然对二小姐的行事风格知之甚深。”
燕非冰轻扬唇角。
当初一起学的,谁又能比谁少多少?
不同只在于,他在朝,弄其权术;她在野,玩其计谋。然而,骨子里那血液却都是一样的,只是如今,他们保留默契的同时又永远失去了一样——信任。
既然如此,他倒是对她接下来作为很有兴趣。
脱身?她当然会脱身?而且还会走得十分漂亮呢。如果这样就能拦住她,她便也不是顾凌波了。
“这两日,密切关注论剑大会的来宾情况。”
“王爷放心,风云堡如今有舍弟坐镇。”
“是……何笙?”
“正是。”
“可以信任吗?”
“兄弟之间,不谈信任。”
燕非冰微怔。
不谈信任吗?对于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来说,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已经不需要“信任”这种词来点缀了吗?可是,在天家,这却是想都不能想的东西,天家无情,便是至理。
半晌,他忽然抬头望向何箫:“你可曾被至亲之人背叛过吗?”
何箫淡笑:“何箫之至亲,唯有一弟,兄弟之间,何谈背叛?”
燕非冰望着这个月色下神色坚定的男子,心下突然有些羡慕。
“没有最好。”
那样……实在是很痛的。
“王爷?”何箫见其神色恍然,不觉忧虑。
“没事,早些歇了吧。明日你回去。”
“是。”
何箫已去,燕非冰却迟迟未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非冰,原来你在这!”
那来人不是姬梦回又是谁?
“大少,这么晚还没休息?”燕非冰见那匆忙神情,有不好的预感。
“出什么事了?”
“是阿昭……”
“小姐,你觉得这个不好玩么?”小丫鬟看贵客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凌波猛然睁眼,待意识到对方是谁后,浑身瘫软地趴回桌面,有气无力地道:“好玩……好玩死了。”
刚好“玩”得她想死。
“怎么会呢?”乐儿皱眉——凌波今早才知道这小丫头的名字,“王爷明明说你最喜欢女工了。”
喜欢个鬼!
她从小到大最怕的东西是针,最畏的东西是线!
顾凌波实在很想大声地告诉她:那是你们家王爷在整我!
可是当那双水汪汪瑟瑟如小兔子的眸子望着她时,她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乐儿是那种性格最简单的人,害怕便哭,高兴便笑,见对方无表情便认定她不高兴,而见对方微笑就断定她心情很好。这种心思,这种性格,竟然可以在宫里活下来,燕非冰到底是在哪捡了这么快宝。
“我……不是不喜欢,”是极其厌恶,“只是现在没有什么心情。”
“原来是这样。”乐儿不疑有它,“那小姐想做点什么呢?”
什么都好,除了刺绣!
顾凌波状似无心地把玩着一只玉杯:“不然,陪我聊聊吧。”
“好啊。”乐儿点点头,又憨憨地笑笑,“只是乐儿不怎么会说话,怕说错了惹小姐不高兴。小姐想聊点什么呢?”
顾凌波见她娇憨的模样着实可爱,也不由明白她为什么能留在燕非冰身边了。
“聊聊你主子吧。”
“王爷?”乐儿一怔,“王爷是主子,乐儿不可以乱说的。”
“没要你乱说,说说他平时的样子就好。”顾凌波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还没傻到意图从这么一个纯白如纸的小丫头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只是下意识地,多少对燕非冰这些年的情况有些好奇。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比如宫里,并无她的耳目,对于里面的风波,她也只是略有耳闻,知道的并不比寻常百姓要多。
“王爷他……”小兔子有些怯怯地看着她,又低下头去,凌波不意外地发现乐儿脸上泛起的红云。
“他很聪明,脾气又好,为人磊落,是个真君子。”
“噗!”
上好的“吓煞人香”如数归还大地。
“小姐!”
乐儿吓了不小一跳。
顾凌波一边咳着一边示意她没事。
虽然早知道以燕非冰拉拢人心的手段,非熟人极难探其本质,可是亲耳听到这么离谱的评论也实在让她有些吃不消。
“没事没事,你继续,咳,继续。”她倒想听听还她还有什么惊世骇论!
“王爷他……他还是乐儿的救命恩人。”
“噢?”英雄救美?凌波来了兴致。
“那年,乐儿刚刚进宫,什么都做不好,经常被其他的姐姐们责骂,乐儿很努力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好……”
看着小兔子可怜的模样,凌波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
傻姑娘,多半是遭人排挤了,那种情况下,她根本就没有“做好”的可能。说白了,宫里便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同是弱者,也会有人拉帮结派,尽可能的保护自己的安全,而被排挤的,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有一次,我负责洗的衣服不知怎么便少了一件,后来那件衣服被在我枕头下搜了出来,他们便都说那衣服是我偷的。”
凌波挑眉:偷衣服?这栽赃真不怎么高明,不过,却是很立竿见影的手段。
想到当时的情景,乐儿似乎还十分后怕:“徐公公便要将我拖出去打板子。我拼命地哭喊,可就是没人理我。一直到门口,我突然听到了王爷的声音,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只会哭,大概是那哭声惊扰了王爷,他便将徐公公叫了过去。”
“王爷问了情况,又叫我过去见他。问了我一些话,我当时害怕得不行,也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了什么,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信王府了。”
顾凌波一怔:这么说,这乐儿当真是燕非冰从宫里带出去的了。一般这种情况,带回府中的女眷多半会作为侍妾留在身边吧,那她……
“小姐?”
顾凌波回过神,笑了笑:“没事,没事,你继续说。”
“我已经说完了呀。”
“啊?你不是说到他带你回府了吗?后来呢?”
“乐儿已经说完了呀。王爷让人照顾乐儿,又教了乐儿很多东西。王爷最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他……”一提到燕非冰,小丫头整个人似乎都精神起来,浑身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少女独有的朝气与热情。
凌波淡笑着看她:“瞧你把他说得神仙似的,是不是很喜欢他啊?”
乐儿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小……小姐说什么呢!罪过,真是罪过。”
“什么小小姐?”顾凌波笑道,“又有什么罪过呢,你会喜欢他也不奇怪,只是,他竟就这么留你在身边,倒说不上是救你还是害你了。”
“不、不是的,王爷是乐儿的救命恩人,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的话你并不懂得,可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你喜欢他,他却配不上你。”
或者说,这样纯洁如白纸的一颗心,比什么都珍贵,这世上也鲜少有人配得上。她不可能,燕非冰又何尝不是?像乐儿这样的姑娘,一辈子当一名朴实的村姑,过简单的生活,才是她的幸运。而她与他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愚人,在他们身边只会受到伤害。
一时间,乐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顾凌波说这话的时候,眉间含笑,神色温和,可不知怎的,乐儿就是觉得有种悲伤的感觉。
“不说这些了。”顾凌波指指茶壶,“茶没了,再去沏一壶吧。”
“是。”应了声,乐儿却不知怎地并未移动脚步。
“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吗?”凌波意外地看着眼前花骨朵一般可爱的小姑娘。
“乐儿只是想说……想说……乐儿从未对王爷有过妄想,小姐这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凌波一怔,随即苦笑。
在维护自己心中的英雄吗?也是勇敢的女孩子呢。
“你就当我嚼舌吧,原也是说笑的。”
“还有……”
“还有什么?”难得这羞涩的小姑娘对她有这么多话,顾凌波倒很是尊重。
乐儿抬头笑了笑:“小姐也是很好的人,乐儿也希望小姐能开开心心的。”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去沏茶了。
凌波竟是久久才回过神来,不仅笑着摇头。
真是可爱的人啊。
□□无解,人心更无解,那些温暖的,终究是幸福的。
只可惜,她与他已经再无法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