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天远办事情果然十分利落。
一行人穿过小镇,没有多做停歇,只是留了一部分人在那里,便直接到了离小镇不远的村落。
凌波下车一看,果真是一派田家景象。
正是黄昏,篱笆土墙都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田间,有农人三三两两荷锄而归;村口处,村姑打扮的少女提着篮子嬉笑。
最好看的,是挨家挨户袅袅的炊烟,在泛红的天空上氤氲散开,好像涮笔时漾开在水池里的淡色墨汁。
一下车,便有一对夫妇迎了过来,男的看来四十多岁,黝黑的面膛,带着些拘谨;女的年轻些,眼大而有精神,薄薄的嘴唇显出健谈的个性。
凌波刚要开口,女人却抢了先:“二小姐,崔堂主都跟我们说了。姑娘家,整日呆家里是没意思,该出来走走。”
凌波笑道:“正是,不知道大姐怎么称呼。”
“我当家的姓田。”女人言语间十分的热情,透着乡下人的朴实,“二小姐叫我田姑就成。”
“那,田姑,田叔,今天晚上打扰了。”
不待男人开口,女人又是一语当先,“什么话!二小姐肯来就是我们家的福气了!死鬼,你倒是说句话呀。”
男人皱眉,不悦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了!”田姑又咆哮开了,可回过头,又笑得和蔼可亲,“二小姐你别见怪,我家这死鬼就这死德行,一开口就得罪人。”
那他也得有机会开口啊。
凌波在心中对田大叔抱以同情,看来这田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很明显不是这个口头上的“当家的”。
凌波淡笑,这类平常人家的相处模式总是让她感到温暖,身边,已经几乎没有这么单纯的人了。
崔天远也赶紧跟了过来,趁夫妻较劲儿的空儿,草草地跟凌波说了下情况。
“田姑以前是风云堡的厨子,知根知底儿,大家都是熟人,住在他们家十分方便。”崔天远一脸谨慎,似乎在担心凌波有所不悦。
凌波却耸肩道:“挺好啊。”
反正,她的目的只是出其不意,不在何箫眼皮底下落脚而已。可惜这崔堂主太谨慎,竟然还找户认识的人家,如果完全是陌生的农家那才好。
田家有个出息又孝顺的儿子,这从田家的住宅就能看出来。
和别户人家相比,田家想必算是这村里的大户,五间土房,还不算厨房,棚子什么的,加上一个大院子,条件还是不错的。
比较夸张的是,晚饭时,田姑竟然陆陆续续端来了个十几个菜,还招呼着“乡下人家,没什么好吃的”。
凌波不由在心里苦笑。
欺负她没到过乡下吗?要不就是她见识太浅,原来在他燕家治理下,大央朝人民已经如此富有,连乡下一户普通人家一顿都吃得起这些个价值不匪的菜?
倒头来,崔天远原来还是担心她大小姐吃不得苦,不敢真把她往穷人家领。
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领着辣椒四处撒欢儿的是时候,银子花没了的时候也是有的,狼狈过可不只一次,扮成道姑化缘的丢人事儿她都干过了。
她的本意是不给人家添太大的麻烦,饭钱住宿钱什么的照付。不过,看来崔天远已经打点过的样子,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只是,这好酒好菜倒称了尹大公子的心——本来说不带他,他非要跟,下定了吃苦的心跟来,却发现饭菜比镇上还精致,他能不乐吗?
“尹兄,你又何苦非要跟来?”再出了事好像她又利用他似的。
事实上,就算有,也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尹之华到底是尹之华,风度翩翩在简陋的房子里也不减一分,让田姑看直了好几回。文碧更是冷哼连连——莫非是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相斥”?
他优雅一笑:“苦?哪里苦啊。再说连二小姐一个姑娘家都不在乎,我怎会在意?”
那就不知道刚才对着四间土房皱眉不止的人是谁了。
“那是在下见识浅薄,想开阔视野。尹兄游历四海,什么地方没见过?何必陪着在下疯。”凌波言不由衷道。
“非也非也,农家小菜,也别有风味。”
她呸!
真正的农家菜是一勺子捞不出两粒米的水粥配咸菜!“风味”个头,连“水味”都尝不出来。
凌波不说话,无言地表达着对这花花公子哥儿的一种更深层的鄙视。
这时候,田姑从屋里走出来,拉着凌波零零碎碎又是一翻闲扯。
文碧不爱说话,回屋了。
尹大少酒足饭饱打了个可耻的饱嗝,也休息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田姑,凌波终于有个最近十分难得的个人空间。然后,凌波想回屋,想起屋里有文碧,恐怕又要提醒她这个那个的;想进小厅,厅里有田姑,太可怕了,才刚摆脱掉;想找间空屋子,空屋子里多了一枝叫作“尹之华”的花,屋里肯定“花香四溢”,她死都不去!厨房也不行,她更没有理由钻人家棚子里去。也就是说……想静一会儿,她却无处可去?
敢情这些人各自划好了地界,她若想清净就只能在院子里干坐着?小小的院子实在不适合饭后跑圈儿玩吧。
凌波思索了一阵,无奈,还是朝门口走去。
过了大院,她不太意外地见着守在大门口的崔天远。
“用不着这么小心吧。”她笑着走上前。自从上次遇袭,这位谨慎过头了崔堂主就有些草木皆兵的架势了。
崔天远叹了口气:“怎么能不小心。二小姐可是……”
“贵客!”凌波头疼地接下去,“现在这位贵客提醒你不要再提这两个字了。”
若非她是“贵客”,也不劳长乐门和你们何堡主如此“关照”,让她连个客栈都睡不塌实,跑到乡下来混吃混喝。
崔天远虽说是粗中有细的人,可论起口舌之利,那几乎是等于没有的。被这么一说,一下子也有点不好接口。
凌波叹了一叹,回身道:“崔堂主,我现在跟你说我要去外面逛上一逛,你是不是一定要跟着呢?”
果然,崔天远浓眉一拧:“二小姐,天色这么晚了,你……”
凌波苦笑,可惜了,好不容易甩开文美人,却又多了一个跟班。
大步一跨,她干脆当崔天远是空气,直接走出大门,。
崔天远自然紧随着跟了出去。
没有文美人跟着的时刻并不是不美好的,崔天远脚步异常的轻,时常让凌波忘记了后面还跟着个人。
对方内力稳健到让她有些意外,难道这崔堂主的金钟罩已经练到这个境界,流了那么多血,竟然丝毫没影响到内息。
凌波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进行着每天的“功课”——理清近来发生的事情,看看有没有怪异,有没有阴谋,有没有中了陷阱的痕迹。这是身处现在的环境中,她每天必须得做的事。其实很可悲的,她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
这晚的月色很好,刚好看清道路。
深蓝色的夜,这种调调很适合想事情,没有干扰,又足够清晰。
想着想着,她忽然停下脚步。
崔天远受伤,她亲眼见的——合理。
尹之华非要跟来,他有图谋不是一天两天了——合理。
田姑的热情,给钱了嘛——也合理。
但是,为什么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呢?好像所有可以解释的事,全都汇集在一处后,就变得不那么好解释了,好像一切都有人安排好了,好像……
“二小姐可是想回去了?”崔天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怎么就这么巧,刚好打断她的思路。凌波有些不悦,当下也没转身:“还没有。崔堂主急了自己先走吧。”
背后传来幽幽一叹:“二小姐是客人,客人不回去,我怎敢走。”
他这么一说,凌波却是浑身一震。
不该出来啊——四下已无帮手。
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崔天远那耿直的性格,看不惯便是看不惯,哪可能一下子就对尹之华改观?他虽然话语不多,一开口却是豁达坦荡,哪可能欲言又止?崔天远的功夫走得是刚猛一路,又带着伤,轻功怎可能到了让她误以为身后没人的地步?
月色忽然暗了一暗,像是被云遮了。
凌波一动不动,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头脑中成型,顺着这个猜测,竟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怀疑他呢?因为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分散她的注意,甚至对她加以错误的暗示。
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情,燕昭、姬梦回的到来,燕非冰的出现,辣椒的叛离,她的注意力被转了又转,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他打掩护,以至于她反倒忽视了……
到达江北后最应该提防的人。
凌波想着,不禁混身发冷,半晌,感觉背后静得吓人,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身。
“崔堂主,你……”
忽地,杀气破空,凌厉不可阻挡。
黑暗中,凌波凭直觉猛地闪身,险险地避开,脸颊却还是被气流刮得生疼。
风又起,月色再度普照了暗的夜。然而,月亮的光彩再盛,也终不能将黑夜映成白天;再美,也终究是夜色的点缀。
就像有些人,即使拥有再质朴不过的外表,白天里对你笑得再坦诚,也有可能是暗地里算计你的敌人。
看着眼前杀机毕露的崔天远,凌波面无表情。
“何箫?”
应该是夜袭的时候吧,只有那个时候崔堂主曾单独与尹之华在一起。那么真正的崔天远如今恐怕已经……
“崔天远”大笑一阵,道:“不愧是‘天下第二’的二小姐。”
若不是这一路上诸多掩护,他怕也瞒不过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等这个顾凌波落单的机会,已经等很久了。
“何堡主竟然屈尊亲自接待在下一个小女子,荣幸之至。”
“二小姐若算‘小女子’,天低下怕是再没有男子立足之地了。”
凌波冷笑:“何堡主客气话太多了,不如‘崔堂主’爽快呢。”
“何某今日前来,只是想与二小姐谈谈而已,就不知君赏脸于否。”
“哪里话,”凌波冷笑,“在下本来就是要前往风云堡的,再两天就要到了呢。”
崔天远,不,何箫却冷声道:“论剑大会一至,风云堡客人众多,难免会有所疏漏,怕怠慢了二小姐,二小姐可不同于其他人,是我风云堡一等一的贵客。”
这话他说过很多遍,顶数这人说起来最刺耳。
凌波哪里会不明白?
同是去风云堡,讲究可就多了。
若是凌波刚好论剑大会那日到达,天下人有目共睹,她有个一万万一,风云堡死活得担这个责任;但若是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被绑去,风云堡可就好说话了。
到时候再随便弄一具“崔天远”的尸体出来,更是没有人会怀疑何箫。
真不该一时图清闲,甩了文碧出来,凌波有些懊恼。
何箫倒也不敢轻敌,方才偷袭失败,已经让他了解到顾凌波绝非什么柔弱女子,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冷声道:“不知道二小姐赏不赏这个脸。”
凌波脸色微变,有些不可思议。
“竟然在菜里下了药?”还是……这种药?怪不得文碧也不曾察觉。
意外地,何箫脸上露出些尴尬:“二小姐体制独特,百毒不侵,何箫不得以只能用这种算不得毒的东西。”
凌波脸色越发阴沉:“也亏得你想得到。虽说左右都要去你家坐坐,但我顾凌波做事就向来吃软不吃硬,你道我今天真就怕了你?”
“二小姐果真是生气了。”顾凌波向来举止从容潇洒自若,如今这般咬牙切齿地模样还真少见。
“换你被下了巴豆,你能不生气呀?卑鄙死了!”凌波狠狠地咒骂。这么卑鄙的手法,简直是似曾相识。
她目前的体制,的确是百毒不侵。
但是,泻药这种东西,实际上是连毒也算不上的。腹部果然有些轻微不适,凌波不动声色,死死瞪着罪魁祸首。
“还是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制住我?”充其量就是让她不舒服一点,愤怒一点,出手不顾轻重罢了。
想快死也不用这么着。
“不是,”何箫摇头,“只是转移你的注……”
忽地,凌波眼前一黑,直直倒下。
卑鄙,好歹等人家把话说完……
意识消失前,凌波在心中诅咒。
然而,这样的手法,却已经让她在一瞬间确定了来人。
有些吃惊,有些意外……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卑鄙?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卑鄙,你又能好到哪里……”
笑得谦逊温和的男子轻意地接住瘫软的身子,动作自然,态度坦然,若不是亲眼看到,何箫几乎也不能相信他便是方才背后偷袭点了顾凌波睡穴的人。
抬起头,他看向何箫:“何堡主,你话太多了,再拖下去,就又着了她的道了。”
和顾凌波交手,你若讲什么仁义道义,就死定了。
他以为顾凌波为什么迟迟不出手?
何箫一怔,仔细聆听,果然察觉到不远处有追赶的动静。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在替药效拖延时间,却差点帮了顾凌波。文碧一追上来,他们想带人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真可怕的女人,仿佛什么都在她算计之中。
“那巴豆……”
谦和男子回眸一笑,似乎心情极好:“那东西对她其实什么作用也没有,只会让她发怒而已。”
而一生气,也就难以冷静的分析局势。
他最喜欢看她失去冷静的样子,因为这是他每回胜利的前提。
看,栽在他手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