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镇的威风镖局出了大事情。
天刚蒙蒙亮,不大的院落,里里外外已忙成一团。
十六七岁的丫头被急促地敲门声惊了好梦,揉着稀松睡眼,懒洋洋地自柴房探出头,呵欠打到一半,小蓬头便被猛地一敲,睡意立刻飞到九霄云外。
“你还睡!”
大管事不仅嗓门大,力气也大,揪起小丫头的耳朵就往外拖:“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别人都忙成什么样了?竟然还躲在柴房睡觉!”
小丫头疼得红了眼,大呼委屈:“管事,冤枉啊!我昨天被小姐罚在柴房思过一整夜,府里人都知道那,我才没故意偷懒。”
“‘思过’?你这一宿睡得不知道多香呢。”丝毫不理会某丫头的哀号,管事只管拖着他一路往外走。
“快去收拾收拾,镖局今天要来大人物了,小姐正找你服侍呢。”
“‘大’人物?”奋力拯救回通红的耳朵后,丫头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的嘀咕:“多大?有狗熊大么……哎呦!”
话音没落,又换来老管事迎头一计大爆栗。
忍痛捂着头,丫头不死心地在心里嘀咕:真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会来多“大”的人物?
大!真大呀!
很快,她便决定收回早上那句话。
看见门外夸张的排场,她有点合不上嘴。
刚刚她被拖到小姐房里,还以为免不了又是一顿痛骂。谁料,大概是见她被管事拧着耳朵拎进屋的惨状已经够出气了,又或者是急过了头,小姐破天荒地没说她什么,只叫她快来帮忙。于是,她在手忙脚乱中帮小姐梳洗打扮完毕,自己也梳了个头。
完事后匆匆赶了出来,只来得及在人群后面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前面的情况看不大清楚,不过单单是那豪华的排场已叫人暗暗吃惊。
小小的永安镇何时出现过这样大的场面?望着外头黑压压地人群,她敢肯定,恐怕全镇乡亲都来看热闹了。
浩浩荡荡地随行队伍大约有二三十人,单是从家丁的穿着已然可以看出,对方的富有程度和这种小地方的认知能力远不是一个档次的。三辆马车整齐地排列在镖局门口,拉车的马匹是全部是乌云盖雪,很有些招摇的意味。后面两辆不难看出是储放物品的,而前面那辆坐着的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大人物”。
只是,既然是“大人物”,跑永安镇这小地方来干什么?体验生活?
“阿月,阿月!亮亮看不到!”
有人在拉她的袖子。
她低头,因走神而有些呆滞地眼神在对上圆溜溜透着焦急地大眼后,漾出笑意。
她弯腰抱起刚到自己腰间的小男孩——是赵大厨的小儿子。
小男孩被抱起来后,终于能够越过人头,看见外面的情景,眼中透着兴奋。
“阿月,你又发呆啦!你已经这么笨了,再变成呆子会嫁不出去的。”小男孩像模像样的训诫让阿月啼笑皆非。
八成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捏捏男孩小巧的鼻头,阿月佯怒道:“小亮亮,再说我呆就不抱你了。”
这威胁十分管用,小孩子果然不再出声,专心地向门口眺望。
阿月本想再多看些热闹,可马上又被其它人拉去主厅准备茶水点心。其实她只是负责服侍小姐起居的丫鬟,但是——非常时期,人手总是有些不够。
一切准备完毕后,她静静侍立在厅侧。
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音渐渐朝客厅移近。
阿月不禁也起了好奇心,方才离太远她也看不清楚,问其他人,他们也回答得含糊,以致于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尊贵的访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这么一走神,传说中的“贵客”已然在簇拥下步入厅堂。当多余人等渐渐分立两侧后,阿月终于有机会打量来人。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英俊非凡,一袭得体的湘绣黄衫穿在他身上尤显高贵,谈吐间优雅得体,风姿绰约。
呵,愿不得小姐今早费劲心计的打扮,这么一位年轻俊美又有身份的的客人到访,换了哪家女儿不开心死啊。
阿月痴痴地看着来人,不觉又露出几分憨态。
小亮亮不知道何时从她身后冒出头,推了推她。
你口水快要流出来啦,小亮亮的眼神如是说。
阿月微恼,瞪了回去:一边去!小孩子懂什么?小心我跟你爹告状!
趁着大家不注意,阿月哄走欠扁的小孩儿,又把目光移向今日的主角——笑傲山庄庄主,顾凌霄。
说起笑傲山庄的大名,凡是对江湖事有个一知半解的人都不会陌生。
北风云,南笑傲。
当年武林盟主无故失踪,群龙无首,时间一长,各派索性抓紧时机各自凝结自己的势力,野心勃勃地坐望武林盟主的宝座。
江湖南北两大势力迅速崛起。
而在这之中,与北方风云堡并称为当今江湖两方霸主的笑傲山庄俨然已是中原南武林的最高领袖。这样看来,外面的排场也就可以理解了,只是不晓得这位庄主大人跑这“小庙”来做什么?
可别说是慕名而来。据她所知,永安镇方圆三十里之外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么家镖局的存在了,而曹家虽然名为镖局,事实上却是以经商为主,多年不曾走过镖。
果然,曹老镖头虽然尽量维持着主人应有的礼仪,但不时流露出的迷惑可以看出,老人家总算还没被欣喜冲昏了头。
言谈间,顾公子举止依旧谦逊得体,眸光流转间,总引得周围不少女儿家面如红霞。
还真是少女杀手啊,阿月暗自在心中打趣。
想着,她又往后退了退,企图使自己更不显眼一点。
贵客入座,难免又是一翻酸来酸去的寒暄,才一会儿工夫,阿月已觉困倦。
这么多的人,她偷溜走应该没人会发现吧,阿月边想,边试探着向门口移动。
席间的谈话似乎已渐渐步入正轨。
顾庄主言谈间皆以“晚辈”自称,丝毫不以身家自傲,看得出曹老镖头对此亦是激赏不已。
“其实晚辈这次拜访的目的是……”眸光一闪,声调陡降,“……门口那位姑娘且留步!”
话音一起,场内陷入一片寂静。
话说正厅门口,不多不少就刚好有一个人而已,且恰好是个姑娘——可不就是正要开溜的丫鬟阿月?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阿月眼见就要落在门槛另一头儿的脚在半空生生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识相地收了回来。
回过身,她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暗暗乍舌:这样都能注意到?她只是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想要开溜而已啊……
见自家丫鬟失礼,曹老镖头的脸色不只铁青,方要开口训斥,顾凌霄却先她一步。
“这位姑娘好面善,请教芳名?”声音轻柔悦耳,阿月听来却隐隐发冷。
“……阿月。”
顾凌霄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点了点头:“阿月啊……”
曹镖头见此情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只道是自家下人没规矩惹了顾公子不高兴,便顺着话题道:“顾公子,是老夫教导无方,下人放肆,让顾公子见笑了。”语毕,板起脸道:“阿月,谁允许你在主子谈事情的时候擅自离席的?小姐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阿月面对突然的变故,显然不知所措。
曹小姐抓住机会,赶紧上前挡在红椒椒前面,娇声道:“爹爹不要生气,是女儿管教无方,让下人得罪了贵客。”说话间,曹小姐一双水眸不时地朝顾凌霄瞟去。
顾凌霄依旧是来者不拒,还以微笑。
以致于阿月在后面都隐约可以感受到曹小姐心花怒放到轻颤。
然而,这个话题却没有如曹家父女所愿继续下去。只一瞬,顾凌霄又把目光定在仍然一脸呆滞的阿月身上。
“阿月姑娘不像是南方人。”同样的语调,却于方才的温文全然不同,似乎暗藏着些情绪。
阿月先一怔,指着自己:“我吗?”
“没礼貌,顾公子在问你话呢。”曹小姐不满。
“我……我是北方人,但是我在南方生活好多年了。”见曹老爷的又瞪了过来,阿月识相地闭嘴。
真是流年不利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月总觉得顾凌霄看着自己时候,脸色似乎格外阴沉。
“好多年了是多少年?”
此语一出,一干人等好奇的目光再度被锁在可怜的阿月身上。他们实在不明白名动一方的笑傲山庄庄主这样追问一个小姑娘是何用意?
中意?
敲那阴沉的脸色,说是寻仇还差不多。
而下面的阿月则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她招谁惹谁了啊?
“三……三年吧。”回答的声怯怯的,难为顾凌霄还真能听见。
然而——
“到底三年还是四年,又或者——我没记错的话,是三年又六个月?”
阿月一僵,随即干笑两声:“顾公子说什么?阿月听不太懂。”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哪明白他大公子抽什么疯。
“听不懂?”顾凌霄怒极反笑,“好啊,我说给你听。顾家的顾二小姐,乳名也叫阿月,不过更多的时候,人们只知道二小姐的名字叫做——”
话音未落,他分明看到某人轻微的颤了一下。
顾凌霄站起身,走到阿月身边:“不好意思,阿月姑娘,我忘了,你能告诉我吗?”
阿月干咳了两声:“庄主,阿月不懂。”
“我数到三,被我抓回去还是坦白,你自己决定。不过我想提醒你,坦白虽然未必从宽,但抗拒必定从严,这是笑傲山庄历来的规矩。”
“庄主,这真的是误……”
“文碧和椒椒已经回来了。”顾凌霄若有似无的瞟了小丫鬟一眼,“召她们回来自然是因为有用得着二使的事情。”
“阿……阿月真的不知……”
突然,小丫鬟的目光被顾凌霄手上一张精致的帖子吸引,不由一怔。
“八月十五,风云论剑!”
阿月眸光闪烁:“你说什么?”
“一、二……”
“啊啊啊等一下!”
“三”自尚未出口,“丫鬟”阿月灵巧地夺了帖子,旋身三步之外,眉目间一片清明,只见刚才怯弱的小姑娘此时笑嘻嘻地道:“哥早说就是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就算你不亲自来,妹子我也会自己奔回去啊。饶什么弯子嘛!”
老天,这哪里还是刚才的小丫鬟阿月?
曹老爷和曹小姐愕然怔在原地。
她……她刚才叫顾凌霄什么?他们家的“丫鬟阿月”刚才叫笑傲山庄主人顾凌霄什么?天要下红雨了吗!
“顾公子,这……”曹老爷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顾凌霄瞥了某人一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二小姐,自己解释。”
被称为“二小姐”的丫头似乎早就想到了他会这样,无所谓地笑了笑:“噢,老爷,没什么,是阿月的一个故人。”
话音未落,她忽觉背后冷气翻腾。
“啊……其实不仅是故人,还是至交。”
有人依然冷哼。
“这……其实又何只是至交?这位身姿挺拔容貌俊美举止优雅谈吐不凡的少年英雄正是我许久不见、血浓于水的亲手足,亲大哥!”
此话一出,曹家父女当真吃惊不小。
确实,眼前的小丫头来镖局其实不过一个月左右,打进府起就是一脸好欺负的模样,又有谁会想到她竟大有来头?
曹老镖头到底见多识广,猛然忆起江湖上关于“笑傲龙凤”的传闻。
“龙”自然是说顾凌霄,“凤”则是其妹子顾凌波。
顾凌霄乃笑傲山庄主人,名气大是自然。而这顾凌波却也是武林中一则传奇,甚至,她的名气可能在新一辈中还要更大一些。
是了,他怎么刚才没想到。
天下排行老二的女儿家何其多,但人皆知:在江湖上,“二小姐”一直以来就指的就只是一个人而已——“天下第二”,顾凌波。
当年,武林盟主古天来逝世,古家一夕之间满门尽灭,却未曾留下任何线索,一时之间成为近几十年来江湖最大的一桩悬案。
一夕之间,江湖中人人自危。
群龙无首之际,江湖势力均衡被打破,各派争斗再无人压制,顿时风起云涌。北方风云堡正是其中一支,其作风狠绝,十分嚣张。奈何风云堡实力雄厚,终究以武力使各大门派皆俯首称臣,为其所用。一时间,风云堡成了令武林人闻之变色的名字。
若干年后,风云堡实力已值颠峰,一统北六省绿林后,打算一鼓作气吞并南方大派,从此独霸武林。而当时,江南笑傲山庄羽翼未丰,南武林各门派矛盾纷纷,如一盘散沙,毫无胜算。
值此危急关头,笑傲山庄二小姐顾凌波以妙龄献计,运筹帷幄,一步步将风云勇士队伍打散开来,扬长避短,逐一击退。最后在云崖谷一战,更是巧设埋伏,以少胜多,给了对方致命一击。
云崖谷一役,是风云堡自创立以来空前的一次败仗,却大大助长了笑傲山庄的威名。此后,风云堡据守北方,与统领江南诸派的笑傲山庄隔江对峙,正式形成南北两分江湖之势。
此一役,巾帼女儿,天下扬名。
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铁笔判官闻人绝都曾称道:“论近十年来江湖之奇女子,‘凌波称第二,天下无第一’。”
于是,“天下第二”顾凌波的美名顿时响彻大江南北。
只是,顾凌波本是少年得意,正值颠峰时期,却不知因何原因,突然激流永退,退出江湖。
只是……这么一位神话似的人物,竟然在他家当了一个月的丫鬟?
曹老镖头身形微晃,觉得这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曹老前辈,舍妹顽皮,叨扰府上好些时日,晚辈此次正是为赔罪而来。”
曹老镖头叹气。
“哪里,到是二小姐果真聪慧无双,一月来,老夫竟未察觉出半点异状,也未曾好好招待,惭愧惭愧。”
“老爷您别这么说,凌波这一个月过得‘挺好’。”顾凌波似有若无地瞟了曹小姐一眼,后者脸色惨白。
是了,她昨晚还托某人的福,在柴房“思过”一夜呢。
顾凌波见状,倒也不再逗弄下去,朗朗笑道:“希望并未给府上添太多的麻烦,日后,老爷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笑傲山庄一声便是。”
曹家父女想起这几日对顾凌波的“照顾”,早已心中打鼓,只求不要得罪了笑傲山庄就好,哪还敢奢望别的?
临走前,顾凌波又自怀中掏出一只枯草编织的蟋蟀,要曹氏父女转交给睡着了的小亮亮。
曹氏父女在送走两尊大佛后,不由都松了口气。
拜托!这样的事情,一辈子一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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