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文嫣话音落下,小院里的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最初的大脑空白过后,程西梧脸色一瞬几变,连最后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在正常和慌乱之间反复跳跃,以至有些扭曲:“你什么意思?!”

王文嫣耸耸肩,语气轻松:“没什么意思啊,我们难道不是在玩游戏吗?怎么,程先生玩不起,想耍赖?”

苏慧呆住了,白了脸看向王文嫣,指尖无意识紧紧攥着裙摆一侧,几度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犹豫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像是真的印证了王文嫣那句话,游戏而已,玩笑罢了,程西梧如果拒绝,那就是玩不起。

气氛好诡异,剑拔弩张,文远和关证两个二脸懵逼,左看看右看看,一口西瓜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虞了显然也被这个惩罚内容砸懵了,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等他慢半拍转过来,不禁皱起眉心,想说这个惩罚方式过了,放在已经订婚的程西梧身上不合适时,陆邀先开口了。

“确实,玩笑而已。”

陆邀淡淡道:“我和了了都接受了惩罚,苏小姐也发了,程先生这会儿拒绝,是否有点说不过去?”

程西梧脸色究级难看,极力忍着怒火:“这能一样?陆老板,我相信你也是有分寸的人,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

“是么。”陆邀漫不经心整理着棋盘:“那么如你所说,我有分寸,所以我觉得这个玩笑可以开一开。”

凝滞的空气里似乎多了水汽,冻得人皮肤表层能起一片鸡皮疙瘩,连槐花的香味都被挤压得寡淡了。

关证揉了揉喉结,有点儿喘不上气。

虞了原本想说的话也在陆邀开口之后被堵在嘴里,再咽回肚子,因为不理解所以始终蹙着眉心,却沉默地什么也没说。

一架飞机被他不小心碰掉,他低头去捡,正好陆邀也将手伸过来,握住他不轻不重捏了捏,安抚一般,很快又松开了,拿过他手里的飞机放回原位。

文远咕咚一声,终于艰难将那一口西瓜咽下去了,好险,差点没被噎死。

如今场上还能称得上镇定自若的人,恐怕就只有陆邀和王文嫣了。

见程西梧半天不动,王文嫣没了耐心,语气也不客气地添了七分嘲弄:“游戏开始前答应得好好的,如今程先生是真打算赖账了是吧?啧,我只知道有些男人在床上的承诺不能信,没想到啊,下了床的还是不能信。”

“苏小姐看见了吗?”王文嫣转向苏慧,神色间颇有些遗憾和惋惜:“你的未婚夫好像有点儿言而无信,美德缺失呢~”

苏慧脸色更苍白了两分,抿紧了嘴角,一言不发望着程西梧,等待着他的回应。

程西梧指节泛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拿起手机飞快一阵按过,随即站起身,冷硬留下一句:“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你们继续。”,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他走了,苏慧也没有多留,努力扬起嘴角对他们挨个道了别,也跟着离开了。

文远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自语:“我怎么有种今晚我那儿不会很太平的感觉……算了。”

他扔下西瓜皮跳下石头,拍了拍手:“我也回去吧!陆哥,我棋就放这儿了啊,下次再玩。”

“啧,这就走了?外头扫码付款还要给店主看看呢,跟癞皮狗玩儿游戏可真是没劲透了。”

王文嫣嗤笑一声,看向虞了:“你有他微信吧?看一眼呗,他发了没?”

虞了七窍出体了六窍,满脸写着:神游中,请勿打扰。

“行了,今晚就到这儿。”陆邀把飞行棋棋盘叠好收进盒子:“都回去睡觉,院子里的灯不能开太久,不然明早一地的飞虫。”

王文嫣率先起身,在旁边木盆里捧了水洗掉手上西瓜汁,袅袅娜娜往楼上走了。

关证跟在她后面,等到进了楼道才敢问:“怎么,你这是又看上那个姓程的了?”

“我说过了,我对心有所属的人没兴趣。”王文嫣转头瞥了他一眼:“当然,对垃圾也不会有。”

关证:“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王文嫣娇笑着戳戳他肩膀,被他嫌恶躲开也浑不在意:“弟弟,等你什么时候从忍者神龟的龟壳里爬出来了,再来问我吧。”

陆邀把东西都收到檐下窗台上放着,回头去清理西瓜皮和地上的一些飞虫。

虞了再次化身小尾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陆邀将花瓣一同扫起来倒进墙角垃圾桶,放下笤帚,回身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小尾巴的额头:“不上楼睡觉,跟着我做什么?”

虞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

陆邀:“你刚刚没有说话,我以为你不感兴趣,也不会多想。”

虞了:“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没出声吗?”

陆邀:“为什么?”

“因为你摆明立场了。”虞了认真说:“王文嫣惯常满口胡言,她的话可以不用听,但是你不一样,你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些没有道理的事情,包括开这种玩笑。”

陆邀:“这么相信我?”

虞了毫不犹豫点头:“相信。”

陆邀勾起唇,笑意浓得快从眼角溢出来。

“你别光顾着笑啊,”虞了有点迷了眼,差点被他蒙混过去:“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没什么,也不重要,你当做一个单纯的玩笑就好。”

陆邀冷静道:“我那样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他和苏小姐并不般配,最好别结婚。”

像是解释了,又像完全没有解释。

夜里,虞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每次觉得有什么从脑子里闪现,等他想抓住再深入时,又飞快溜走了。

反复下来,虞了开始搞不清到底是他想不通,还是潜意识控制着他以至于不敢去细想。

脑袋有点疼,虞了拍拍脑门,干脆将一切驱逐出大脑,拉上被子蒙住脑袋。

不管了,反正有陆邀在。

-

第二天一大早,虞了就在程西梧到来之前被陆邀敲开房门带出了客栈。

“我们去看看路奶奶。”陆邀带着他去往隔壁。

“这么早吗?”虞了还在打哈欠:“路爷爷他们会不会还没有起床?”

陆邀说不会:“老人家睡眠少,他们习惯早起。”

陆邀说得没错,不过才上午八点,爷孙两人已经起来很久了,吃过早饭,路钦在厨房烧热水,路爷爷守在路奶奶床前用帕子给她擦脸和手。

陆邀和虞了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路奶奶看起来和昨天相比并没有什么好转,气色还是不好,人也混混沉沉的。

陆邀问:“吃过药吗?”

路爷爷愁得叹气:“吃过了,但是没用,还是咳,精神也养不起来,昨晚夜里又发烧了。”

感冒不可能拖这么久还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何况就算是感冒,放在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身上也应得到重视。

“要不还是送医院看看吧。”虞了说:“不管怎么样,在医院医生检查后总能安心些。”

陆邀点头:“如果觉得萱城市区太远,可以去最近的县城医院,只要仪器设备完善——”

“不去……”医院两个字在路奶奶这里是敏感词,当它接二连三从他们口中说出来,路奶奶几乎是被强迫着从睡梦中唤醒,用力扼着路爷爷的手:“我不去医院,阿溪,阿溪,不去医院……”

路爷爷也想像昨天那样哄着她说不去不去,可是他明白陆邀他们说得有道理,有病就得看医生,一直在家里捱着拖着,到最后严重了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乔乔,你生病了,我们得去医院。”

即使路奶奶已经年迈得满头花白,路爷爷也形容枯槁,他却还是用一副哄小姑娘的语气:“保证不会有事,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家。”

路奶奶:“一定要去吗?”

路爷爷:“我和阿钦都会陪着你,不怕,啊。”

路奶奶握着路爷爷的手阖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路爷爷满面愁容,路钦面对固执的奶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陆邀神色严肃,思索着可行的办法,虞了不敢出声,怕打扰他。

房间里立着五个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路奶奶再次睁开眼睛,看向路爷爷:“阿溪啊,你什么时候娶我?”

毫无预兆,床前守着的人皆是一愣。

虞了在第一时间飞快看向陆邀,眼睛睁大,眼神亮得像只见到小鱼干的猫。

陆邀揉了揉他脑袋。

路爷爷的手明显有了颤抖的频率:“乔乔,你,你说什么?”

路奶奶重复:“阿溪什么时候才娶我?”

路爷爷已经是一只脚跨进了棺材的人,却因为路奶奶一句话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乔乔,我,我……”

太多的话堵在喉咙,能吐出来的倒寥寥无几了。

路奶奶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覆在路爷爷手背,浑浊的眼神带着憧憬:“你还记得上次在花园里,穿的那件白色裙子吗?”

“其实那是我特意传给你看的,是我让谢裁缝特意为我做的婚纱,我想穿着它嫁给你。”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那件裙子不见了,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

“阿溪,那件裙子,我真想再穿一次给你看,你帮我找找吧,进医院之前,我想再给你穿一次。”

“你们路奶奶的母亲,就是在医院去世的。”

房间外的走廊上,路爷爷红着眼眶,用粗哑的嗓子叙述过往:“那时候你们路奶奶才不过8岁,夫人下午还在客厅里陪她们弹钢琴,还约好了第二天去春游,结果晚上就被送进了医院。”

“她在医院守了五天,眼睁睁看着夫人病情急速恶化,从年轻貌美到形容枯槁,撒手人寰。”

“从我们逃出来开始,她就时常不清醒了,在她看来,人只要进医院,就代表了死亡,代表了再也出不来,再也没办法和家人团聚,所以,她一直很抵触去医院。”

“我以为她最舍不得的会是阿钦,没想到,没想到……”

纯粹赤诚的爱意从来不会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消散,它只会被寄托在甘之如饴的长久守候之中,永远火热滚烫,不会降温,也不会褪色。

路爷爷将一张泛黄老旧的照片递给他们,眼神带着怀恋:“这是那天乔乔在花园里拍的照片,她后来偷偷送给了我,我一直留到今天,可是那件裙子……我不知道,我没能把它带出来。”

照片时间太久,已经有了很多斑驳的痕迹,路奶奶的脸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他捧着一束花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白色的裙子简洁优雅,裙摆在地面铺开一朵蕾丝相间的花。

陆邀或许不知道,但是虞了一眼可以认出这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很经典的款式,现在婚纱店或者礼服店几乎不可能买到,或许一些怀旧的照相馆或者收藏者手里可能还有机会。

但是这里离萱城太远了,找到再送来也不知道是几天之后。

陆邀寻思两秒:“路爷爷,照片我先带回去——”

“让我试试吧。”

虞了主动请缨:“我带了布料,缝纫机也是现成,这件裙子款式不难,一天一夜的时间应该足够了,就是一些蕾丝和装饰物可能……”

“不用担心。”陆邀给他肯定的答复:“我来找。”

两人回了客栈,虞了就钻进房间争分夺秒开始忙了。

陆邀没有上去,他往厨房望了一眼,只有关证一个人在吃饭。

“小松。”他问一旁赵小松:“你远哥客栈里的两个客人来过吗?”

赵小松:“来过啊,不过只有那个男的来了,还问过我你和了了哥哥去哪儿了,我说不知道,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老大,你要出门?”

陆邀点点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如果那个哥哥再来,你还是告诉他你了了哥哥没回来。”

赵小松:“明白,一定完成任务!”

陆邀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白色塑料袋。

他上到二楼,敲敲虞了房门后推门进去,虞了正好在做纸样时犯了难,见他回来了,就问:“上次就想问了,你这儿有尺子吗?木尺软尺都行,随便来一个。”

“有,你等我一下。”陆邀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这里头是两条蕾丝丝巾,你看看能不能用。”

陆邀走后,虞了打开塑料袋拿出丝巾,有很明显的使用痕迹,不是新的,估计是陆邀从哪位邻居家里借了或者买来的,面幅很大,两条加起来用在下摆上绰绰有余。

陆邀很快拿来一把黄木尺,尺寸有些小,但这样的条件下能有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陆邀,你帮我压着些。”虞了将纸铺开,纸张很大,场地限制的情况下一个人不太好操作。

陆邀帮着虞了将桌上杂物都清开放到一边,尽量留出最大的操作台空间。

虞了一工作起来就很容易投入到心无旁骛的状态,细致地量纸,裁布,拼接,走线,每一个复杂的步骤在他手里都如寻常喝水吃饭一般轻松熟稔。

隔行如隔山,陆邀能帮到的忙很少,依旧寸步不离陪在虞了身边。

只是这阴差阳错间,他竟也能够理解虞了往常时刻感叹他是否全能的心情了。

当一个人近距离接触到一个自己不了解的,却是在行业里登上顶尖的专业领域技能时,生出的景仰钦佩是不会受自己控制的。

而他的情绪或许比虞了的更盛,因为此时此刻的虞了,无论从客观还是主观,在他眼中已然可以类比不可企及的星星,在闪闪发光。

从上午一直到入夜,刨去吃饭的时间,虞了几乎没有踏出房间门一步。

裙子的雏形已经大致出来了,对比一下照片,相似度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再把蕾丝缝进下摆,其他地方稍加调试,就能大功告成。

但虞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靠近灯下仔细辨认着模糊的照片,在裙子腰际的位置有了发现:“啊,这里提了褶皱,固定的地方糊掉了,好像是花的形状。”

陆邀:“可以用布料叠出来么?”

“能是能。”虞了为难地看着裁剩下的残布:“可是白色的布料我已经用完了,这些太碎,有难度,可能也不够。”

陆邀没什么白色的衣服,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快十二点,山里的人睡得早,一般八九点就陆续熄灯休息了,这会儿再去借布恐怕难度不小。

虞了把自己行李箱翻了一遍,只有一件白色T恤,但是布料明显和白缎不搭,强行缝上去太突兀了。

他抹了一把脸,安静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陆邀:“白裙子,你觉得王文嫣会有吗?”

陆邀放下木尺:“我去问问。”

“不用,你去了也认不了布。”虞了站起身:“还是我去吧。”

两分钟后,虞了站在王文嫣房间门口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里面很安静,应该……没有在忙。

反正他就站在门口,不进去就行。

他抬手准备敲门,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拉开,王文嫣靠着门框懒洋洋看着他:“在我门口停半天了,找我有事?”

虞了:“……”

王文嫣抠着手指甲:“放心吧,我跟陈法分手了,房间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不该看的。”

分了?

虞了很意外,不过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他还有正事。

他把路奶奶的事情长话短说讲了一遍,重点放在最后:“现在就差白色布料做堆花,或者你这里有现成的白纱花也可以——”

“哦,知道了。”王文嫣打断他的话,转身回到房间,再出来时,她将一条吊带缎面裙扔到虞了手上:“这个行吧?拿去吧,不用谢~”

虞了没料到这么顺利,更没料到王文嫣给他的这条裙子连……吊牌都还没拆?

“你这,新的啊?”虞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收。“不行?”

王文嫣挑了挑眉,干脆将裙子从虞了手里抽回,顺手摸了柜子上的剪子往领口位置随意剪了两刀,重新扔给虞了,混不在意道:“喏,现在旧了。”

虞了:“……”

虞了:“感激不尽,多少钱,我转给你。”

“算了吧,没几个钱。”

王文嫣放下手臂转身回房,尾音扬得婉转:“裙子做好给我看一眼就行,我还挺好奇,以前的地主大小姐,穿的都是什么样~”

白色缎面的布料,和虞了用来做裙身的料子相差无几,堆成花仔细缝上去,效果浑然天成,剩下的甚至能够还原袖口的两层绸布荷叶边。

凌晨过半,裙子终于做完了。

虞了仔细检查了裙身确认没有问题,紧绷的神经放松,头晕眼花的,转头就砸进了陆邀怀里:“困啊。”

陆邀抱住他,轻轻捏着他后颈:“完成了?”

“嗯。”虞了埋着脑袋,声音含糊,却很放松:“完成了,路爷爷和路奶奶不会再有遗憾了。”

自小到大的成长时间里,虞了听过很多故事,有聚有散,有喜有悲。

他太感性了,更容易共情,一个悲剧经常能叫他惦记很久,并不会觉得回味无穷或者深刻感慨,他只觉得难受,遗憾,浑身不适,意难平。

“陆邀,跟你说个招人笑话的事。”他闭着眼睛,小声道:“我真的很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悲剧,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都是圆满的……”

“不会招人笑话。”

陆邀拥着他,低声似哄:“路爷爷和路奶奶他们不是悲剧,是圆满。”

“即使过去几十年里没有说开,他们仍旧始终陪伴着彼此,至少这漫长的一辈子里,从相遇到今天,他们在对方的人生里从未缺席。”

“了了,不是所有事情明明白白摊开就是完美,岁月都无法灰败的长情更不会被朦胧掩盖,他们携手跨过了一个世纪,已经是太多人的求不得。”

“他们一直在一起,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