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降雨的空隙,天气短暂地晴了一下。
不是艳阳天,最多算个阴转多云,厚厚的云层依旧嚣张跋扈遮挡了大半的太阳光。
不过已经很难得了,虞了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转转,自他来到这里,还没有好好在镇子上逛过。
时间还早,赵小松估计还在被窝里睡懒觉没过来,没了小导游,虞了决定自己随便走走就好。
不过他的独行计划还没来得及投入实践就失败了。
陆邀从外面回来,恰好跟虞了在客栈门口遇个正着。
“想去哪儿?”
陆邀把一个沉甸甸的木桶放在屏风后,上面盖着一层白麻布,看不见几面装的是什么。
“没想好。”虞了老老实实答:“好不容易雨停了,我就想出去溜达一下。”
陆邀点点头,转身从柜台拿了钥匙,顺道拿了把伞:“走吧。”
虞了有些惊讶:“你要跟我一起?”
“嗯。”陆邀:“顺便去订些酒。”
没了小导游,来了个大导游,这波稳赚不亏。
虞了见陆邀只把大门合上一半,问他:“不锁吗?”
陆邀:“在这里没必要。”
虞了又问:“厅堂没有留人,如果有人过来要住宿怎么办?”
“房间都订出去了,今天没有客人会入住。”陆邀回头,看见站在自然光下的虞了也白得好似在发光。
他撑开油纸伞递给虞了。
虞了下意识接过:“这会儿又没下雨,给我伞做什么?”
陆邀:“遮太阳。”
虞了:“?”
青石砖铺平的地面还是湿漉的,粘了好些被连天风雨卷下的残枝落叶,偶尔不慎踩到一截,嘎吱一声脆响。
道路两旁的铺子或住宅陆续都开了门,蒸早食的白烟从蒸笼边缘的缝隙扑腾着往外冒。
闲聊天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本地口音,或打趣或玩笑,或抱怨天窟窿破太久,配着喷香的早食味,叫人丛生一股亲切。
山里的空气就是好闻,说不出的干净,虞了喜欢极了这种带着绿植和泥土芬芳的味道,甚至于有一瞬冲动想要将这里的空气打包装瓶带回去慢慢吸。
镇子不大,左邻右舍都是脸熟的,陆邀带着虞了一路往前走,遇到谁都能打个招呼。
文远把院子里的木躺椅搬到了门槛外石阶上,虞了和陆邀过来时,他正翘着腿抱着平板来回地晃悠,好不悠闲自在。
看见他们了,扬起手主动招呼:“嘿,兄弟们,一大清早溜弯儿呢?”
真恨美人长了一张嘴,一张嘴啊,岁月静好的画面全毁了。
陆邀不置可否:“你呢?”
文远晃晃脚尖,眯着眼睛小嘚瑟:“这还看不出来,我肯定是出来晒太阳的啦。”
陆邀点头:“大阴天出来晒太阳。”
“什么阴天,只是晴得不明显而已,也有紫外线的好吗?”
文远举起平板挡住脸,拒绝再和这个泼他冷水的人进行任何方式的沟通。
虞了转了一把手感甚佳的油纸伞,寻思陆老板这人多少有点标准混乱。
“这客栈是文老板一个人开的?”他问。
陆邀:“不是,是他爸妈开的,不过他爸妈上个月出发环游世界了,才特意把他叫回来打理客栈。”
虞了:“不会耽误他的工作吗?”
陆邀:“他本职是插画师,自由职业,在哪里画都是画,不会耽误。”
说着话走过一程,陆邀带着虞了在一家米糕铺子前停下了:“这里就是赵小松家。”
门口支着锅灶,锅里沸水咕咕,大蒸笼呼呼往外冒热气,带着糙粮食物的香味。
虞了刚闻见就觉得熟悉,想起来赵小松给他带的米糕就是这个味道。
赵姐在里面忙活,一转身瞧见陆邀了,笑着走出来招呼:“怎么光站在这儿也不叫我。”
“路过。”陆邀笑笑,问赵姐:“有蒸好的吗?”
“当然有,这一笼刚蒸好。”赵姐打开一个笼盖,热气腾出好大一团,得等散了才能看见里头整齐排列的白胖米糕们。
赵姐:“要几个?”
“一个吧。”陆邀付了钱:“现在吃,不用装袋子。”
“好嘞!”
赵姐用纸包了米糕一面递给陆邀,陆邀接了,又递到虞了面前。
白雾裹着米糕表层,糊了层仙气一样,格外能勾起人食欲,以至于虞了第一反应不是伸手接,而是就着陆邀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陆邀挑眉。
虞了咽下,发出中肯的评价:“果然刚出锅的最好吃。”
陆邀表示赞同:“那再吃两口?”
他没有收回手,大有如果虞了喜欢,他就能这样投喂他吃完的架势。
虞了看着缺了个月牙口的米糕,反应过来,耳朵唰地红了两个度。
他在想什么?
死要面子故作镇定嗯了一声,接过米糕道了声谢,然后扭头就走。
没事儿的,问题不大,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笑意从眼底浅浅掠过,陆邀拍了拍手,提步跟上。
再往前是菜铺,肉铺,甚至还有专卖咸菜凉菜的铺子,只是经过也能闻到空气里漂浮的咸辣味。
路过超市,陆邀脚步一转走进去。
虞了正好吃完了,把纸扔在超市门口的垃圾桶,听见陆邀问店里有没有凉席。
店员:“有,要什么样的?”
陆邀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形容:“小孩用的。”
店员:“喔,那就是得要席面最细最光滑的,小孩子皮肤薄……”
店员带着陆邀去了里面,虞了听不见了,就看见陆邀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装好的凉席。
“你还记得要订酒吗?”虞了提醒他。
“订酒不在超市。”陆邀往前抬了抬下巴:“在那儿。”
平台往上是个四合院式的房子,地基比水平线高出不少,进大门得上台阶。
陆邀走在前面,大门推开,虞了往里放眼一望,满院摆满了红布蒙头的大酒缸,最里头似是煮着什么,白雾腾腾,酒香混着米香在嗅觉中发酵。
虞了被惊艳到,无论是视觉还是嗅觉。
他从来没有身临其境见过这样的场景,好像提脚跨进门槛,就是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出来招呼他们的大叔光着膀子,光头,笑容豪迈:“来啦!”
陆邀称呼他安叔。
安叔:“今年又是替你爷爷上山来的吧,老头子身体怎么样了?”
陆邀:“恢复得不错,不过需要多休息,现在在医院养着。”
“没事就行!他喜欢喝的米酒我特意给留了些,等你回去时记得给带上。”
安叔解了围裙团成一团在手上扇风:“今年打算进点啥?”
陆邀:“和去年一样吧。”
“行!”
安叔视线转向旁边的虞了:“这是你弟弟?小伙子长得真俊。”
陆邀还没说话,电话响了。
他看了眼备注,便暂时将虞了托给了安叔:“他刚从城里过来,没见过这些,安叔您不忙的话能不能带他看看。”
安叔一口爽朗应下:“没问题,小伙子好好看,等回城里了也帮我们宣传宣传。”
陆邀转身去门口接电话,虞了跟着安叔,第一件事就是问:“安叔,里面是在煮米吗?”
“对的,蒸糯米,做米酒。”
安叔带着虞了进去看了一圈,然后走到摆放着各类酒的地方挨个给他介绍,看虞了耸着鼻尖很感兴趣的模样,乐呵呵问:“要不要尝尝?”
陆邀打完电话,才发现天上又开始星星点点飘雨了。
回到院子,安叔没在,估计是继续去忙了,只有虞了一个人坐在檐下的竹椅上低头玩手机。
人静,院子也静,后头的大酒坛鳞次栉比,虞了坐在斜风细雨的前头,快和它们混成了一幅画。
陆邀靠着门框多看了会儿,直到看见风吹得雨丝有快沾到他肩膀的趋势,才站直了开口:“走吧,该回去了。”
虞了哦了一声收起手机站起来,陆邀在门外等他。
跨门槛时,虞了脚没提起来,一不留神就绊了一下,还好陆邀眼疾手快,及时给扶住。
虞了就听见头顶短促一声轻笑,不高兴地皱起眉头:“陆邀,你有没有礼貌,当着我的面笑我?”
陆邀不答,反而问他:“知道在山里的规律,谁出门才需要绊门槛吗?”
虞了:“谁?”
陆邀:“新嫁娘。”
虞了偏头表示不解:“为什么?”
陆邀:“绊个门槛叫醒门神,让他认认这是家里出嫁的女儿,往后回来还是家里人,别拦,别捉弄。”
还能这样?
虞了心不在焉,下楼梯时梅开二度,脚又踩空了。
“啧。”他眉头拧得更紧:“陆邀,你可不可以别走那么快,好歹牵着我一下。”
陆邀心头微动,这才停下仔细看他。
这颐气指使撒娇的模样他熟,不过上次不是因为……
“醉了?”他把伞倾向虞了头顶,不让雨丝沾着他。
“不至于吧。”
虞了意识还算清醒,敲敲脑袋:“我就尝了几口而已。”
陆邀对他阐述的“几口”暂时持保留意见。
虞了:“有个白色的酒挺好喝,我多喝了一点儿。”
陆邀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甜香味的?”
虞了看他:“你怎么知道?”
陆邀:“……”
他不仅知道,还知道这酒叫叶儿糍,安叔家祖传的镇店宝贝,初入口只觉得好喝且不醉人,孰知在接下来两个小时里,后劲会越来越大。
“先回去吧。”
陆邀扶着他的肩膀下石梯,原本打算带他去路叔那儿转转,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虞了真没觉得自己醉,他就尝了几口而已,哪知越走头路晃得越厉害,摇得他头晕,几次把脑袋歪在陆邀肩膀上不想起来了。
陆邀无奈又好笑,任劳任怨将他的重量都过到自己身上。
虞了:“陆邀。”
陆邀:“我在。”
虞了:“我问你个问题。”
陆邀:“嗯。”
虞了:“你相过亲吗?”
陆邀:“没有。”
虞了:“巧,我也没有。”
过了几秒,虞了又问:“你想相亲吗?”
陆邀侧头:“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想。”
虞了其实不关心他的回答,他就是话痨属性被开发,想说而已:“相亲,我听我朋友说过,相亲遇到的人都挺奇葩,一旦接受相亲,就是苦难的开始。”
他说着,转脸去看陆邀,端详一会儿后惆怅道:“估计相上一千个,也碰不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吧。”
陆邀对上虞了的目光,短暂对视后又很快移开:“那就不相。”
虞了笑起来:“嗯,不相,下次我妈要再让我去,我就把你告诉她。”
陆邀脚步忽地一顿,愕然道:“什么?”
虞了:“再给她看看你的照片,让她按你这样的给我找,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别叫我去相亲了。”
“……”
陆邀难得有词穷的时候。
虞了却没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忽然用手遮着嘴巴,靠近他小声问:“什么时候把你的AK给我玩玩?”
陆邀勉强跟上他的脑回路,耐心重复上次的答案:“虞了,我没有AK。”
虞了:“喔对,那你要是有的话,可以给我玩玩么,我神枪手,绝地战神。”
言已至此,陆邀只能给他画个不会实现的饼:“可以。”
虞了立马高兴了:“那这会儿回去就给我?”
陆邀:“……”
他选择捂上他的嘴巴:“乖点儿,风太大了,我们先回去。”
回到客栈,虞了还不想回楼上。
外面来了送酒的人,陆邀仰头看看天,雨不大,槐花树下还干着,就把他放在一块儿青石上坐好,叮嘱:“别乱走磕着,一会儿回来再带你回房间。”
虞了竖起大拇指弯弯表示点头。
一身被槐花酒蒸出来的稚气,陆邀没忍住,掌心在他发顶按了一下,嘴角弯着:“小孩子气。”
虞了没理他,因为一抬头,他看见了树杈上那只黄澄澄的大肥猫。
陆邀一走,大肥猫就跳了下来,巡视领地一样昂首挺胸在虞了身边绕圈,最后跳上旁边一块青石,坐好了直勾勾盯着虞了。
虞了也目不转睛看着它。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的场景被端着空碗下楼的关证撞个正着。
“干嘛呢?这哪儿来的猫?”
关证去厨房放好碗筷,回来再看,肥猫已经跳到最上那块石头上揣起手来了。
他暂时忙完了今天的活儿,也不想那么快回房间,干脆就在虞了旁边坐下,拿了旁边放着的一把蒲扇扇起来。
虞了转过上身还想去摸猫。
关证:“哎,对了虞了,还没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这么偏僻的地方来玩儿啊?”
虞了:“这儿挺好的。”
“也是,确实是挺好。”
关证舒舒服服靠着树干:“其实来之前我没抱多大期望,就想着别太荒凉就行,没想到还超出预期了。”
“哦还没问你哪个学校的?是萱城本地的大学吗,放假放得挺早啊。”
旁边半天没声音,关证扭头去看,眼神忽地愣住了。
虞了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
他懒洋洋趴在橘猫旁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它揣起来的前爪,下巴搁在手臂上,半眯着眼,长睫底下朦胧的雾气从眼睛里一直晕到了眼尾。
石头上落了花,恰好一朵被他压在手臂底下。
风很轻,树很荫,景致迷了人眼,一时竟分不清更白更透的到底是花还是人。
被橘猫悠哉的尾巴扫过肩膀,关证骤然回神,才发现蒲扇早脱了手落在地上。
略显慌乱地捡了蒲扇放回石头上,扔下一句“注意点儿别淋雨”便头也不回地奔上了楼。
院子里的槐花也太香了。
他想,多闻一会儿竟然会心跳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