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胡安医生在湖畔旅馆的餐厅里找到我,我坐在壁炉前,旁边的餐桌上放着没动过的晚餐。整个餐厅除了我就没别的客人了,女服务生忙着检查一张张空无食客的餐桌,她手上拿着抹布,忙不迭地擦拭桌上的细屑。玻璃窗外,天色已暗,细雪缓缓从天而降,仿佛漫天洒着蓝色水晶细粉。桑胡安医生走到我的餐桌旁,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早就料到会在这里找到您。十年前,我也在此度过了我在小镇的第一夜。他们帮您安排了哪个房间?”
“据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可以欣赏湖景。”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介绍每个房间都用同样这套说辞。”
离开疗养院,脱下了白袍,这时的桑胡安医生给人感觉轻松许多,也随和多了。
“换下白袍制服之后,我差点认不出您了。”我故意逗他。
“行医就像行军,少了行头就没那个架势了。”他正色驳斥我,“您还好吧?”
“我还好,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嗯,我回办公室找您的时候,发现您已经不在那儿……”
“我需要出来透透气。”
“我了解。不过,我本来并未料到您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您的协助。应该这么说吧……需要您的是克丽丝汀娜。”
我急忙吞了口口水,说道:“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窝囊吧。”
桑胡安医生频频摇头。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已经好几周了。基本上,从她来到这里就变成这样了,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医生耸了耸肩。“很难说。”
“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桑胡安医生幽幽轻叹:“四周前,有人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小镇墓园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体温过低,而且神志不清。后来她被送到疗养院,因为有个警察认出了她,去年她父亲生病期间,她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警察就是那时认识她的。小镇上也有许多人认识她。我们替她办妥住院手续,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她严重脱水,而且可能已经好几天不曾入睡。她曾经几度短暂恢复意识,意识清醒时,谈起的都是您。她说您的处境非常危险,还要我发誓绝对不能通知任何人,连她丈夫都不能说,等她情况好转之后,她自己会和他联络。”
“就算是这样,您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告诉维达尔呢?”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说来您大概会觉得很荒谬。”
“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她在躲避什么,而且,我认为帮助她是我的职责。”
“她在躲避谁?”
“这个……我也不清楚。”桑胡安医生一脸含糊暧昧的神情。
“医生,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我只是个医生,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
“什么事情?”
桑胡安医生神色紧张地挤出笑容。“克丽丝汀娜认为,有某种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已经侵入她的体内,而且企图摧毁她。”
“谁?”
“我只知道,她认为那个人跟您有关,一个让您非常恐惧的人。因此,我认为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可以帮她了。因此我没通知维达尔,尊重病人的意愿也是我的职责。而且,我知道您迟早会出现。”
他盯着我,一脸遗憾与恼怒交错的诡异神情。
“我也很珍惜她,马丁先生。克丽丝汀娜在这里陪伴她父亲的那几个月……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猜她大概没跟您提过我这个人吧!或许她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对她来说,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她跟我聊了许多事,我也跟她谈了很多,都是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心事。后来,我甚至向她求婚了,我想让她知道,这里的医生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当然是被拒绝了。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
“但是,她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医生……她会康复的……”
桑胡安医生别过脸去望着炉火,挂着哀伤的笑容。“希望如此。”
“我想带她走。”
他扬起眉梢。“带她走?去哪里?”
“带她回家。”
“马丁先生,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吧!您既不是病人的直系家属,也不是她丈夫,按照规定,您没有资格带她走,再说,从克丽丝汀娜的病情看来,她根本无法跟谁去任何地方。”
“难道被关在疗养院里,双手被绑,天天吞一堆药,这样会比较好吗?您该不会打算再次向她求婚吧?”
桑胡安医生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极力隐忍内心的愤怒,我的话显然是激怒他了。
“马丁先生,我很高兴您到这里来,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合力帮助克丽丝汀娜,我相信您的出现将会帮助她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直这样深信着,因为这两个礼拜以来,她开口唯一说出来的就是您的名字。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一定跟您有关系。”
桑胡安医生以急切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期望从我这里得到所有的答案。
“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抛弃我了……”我开始细说从头,“我们原本打算抛下一切,一起远走天涯。那天,我出门去买火车票,顺便办了点事情,前后不过一个半钟头,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克丽丝汀娜已经走了。”
“她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例如吵架之类的?”
我咬着嘴唇。“这……我不觉得那样算吵架。”
“那么您觉得是什么?”
“当时,我刚好撞见她在看我的一份写作资料,所以我想,她大概觉得我不信任她而感到不高兴吧。”
“那是很重要的资料吗?”
“不是,只是一些书稿,就是草稿而已。”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是什么样的书稿?”
我迟疑了一下。“童话故事。”
“写给儿童看的?”
“应该说是老少咸宜。”
“我了解。”
“不,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们没有吵架,克丽丝汀娜只是因为我不让她看那份稿子而有点不高兴,仅此而已。我出门时,她还留在家里准备行李。那份手稿一点儿都不重要。”
“有没有可能在您出门之后,家里来了客人?”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
“是否有任何原因促使她在您回家之前离开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只是个普通的问题罢了,马丁先生。我只是想弄清楚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没有说过是谁侵入她的身体里?”
“这个说法呢,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马丁先生。没有任何东西侵入克丽丝汀娜体内,临床上常见病人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之后,会感受到死去的至亲或是某些想象的人物常相左右,甚至会把自己囚禁在封闭的心灵里,从此与外界隔绝。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方式,也是在情绪或情感不被接受时的一种自我防卫。现在请不必担心这些,眼前最重要、也最能提供帮助的就是您了,因为您是她目前唯一在乎的人。从以前她在这里陪伴父亲的那段时间,一直到她这几周的反应,我知道,克丽丝汀娜深爱着您,马丁先生。您是她此生最爱的人,而且她肯定从来没爱过我。因此,我在此请您帮助我,请不要被恐惧或怨恨所蒙蔽,帮我这个忙吧。因为我们两人怀着同样的期望,都希望克丽丝汀娜能够安然离开这里。”
我羞愧地点了点头。“很抱歉,如果我之前……”
桑胡安医生立刻举起手制止我再说下去。接着,他起身穿上大衣,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明天我等您过来。”他说道。
“谢谢您,医生。”
“应该是我向您道谢。谢谢您过来陪她。”
隔天清晨,朝阳刚从结冰的湖面升起,我就离开了旅馆。一群小孩正在湖边玩耍,不时朝着卡在冰湖里的小艇丢掷石头。雪已经停了,远处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天际飘着大片浮云,仿佛一团移动的蒸汽。我在早上九点前几分钟抵达了圣安东尼奥疗养院,桑胡安医生带着克丽丝汀娜在花园等我。两人坐在朝阳下,医生握着克丽丝汀娜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医生看见我正穿越花园,于是招手要我过去。他已经先在克丽丝汀娜面前替我摆了一张椅子。我坐下来,定定凝视着她。她的双眼定格在我的眼睛上,却视而不见。
“克丽丝汀娜,你看看谁来了。”医生说。
我执起克丽丝汀娜的手,走近她面前。
“尽量跟她说话吧。”医生告诉我。
我点头回应,心神却已迷失在她那双迷茫的眼眸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医生随即起身,刻意让我们独处。我看着他消失在疗养院内部,走进屋里之前,他还特别交代护士别盯着我们。我没有理会守在一旁的护士,兀自将椅子拉近克丽丝汀娜。我撩起她额头上的发丝,这时候,她露出了笑容。
“你记得我吗?”我问她。
我看见自己的脸庞映在她的眼眸里,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我了,是否听得见我说的话。
“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复原,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已经打算离开尖塔之家,我们一起远走天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是谁、来自何处的地方。”
他们替她戴上羊毛手套,正好掩饰了手臂上的绷带。她清瘦了不少,皮肤烙上深深的皱纹,双唇龟裂,双眼呆滞无神。我只能面带微笑看着她,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庞,不断地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而且四处找她。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钟头,直到医生和护士把她带回屋内。我依旧坐在花园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后来,我总算又看见桑胡安医生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走到我身旁坐下。
“她一个字都没说。”我告诉他,“我认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
“您错了,老弟……”医生纠正了我的看法,“这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是我敢保证,您的出现对她一定有帮助,而且是很大的帮助。”
我点头回应了医生善意的谎言和安慰。
“明天我们继续努力。”他说道。
这时候不过才中午十二点。
“从现在到明天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我问他。
“您不是作家吗?那就写作,为她写点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