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若有亟需投靠朋友的状况,此时必然包含在内。《工业之声》那栋老旧建筑就在墓园后面的工业区,我加快脚步赶往报社,一心期盼见到老领导巴希里奥先生,他是少数对世间各种愚行蠢念免疫的人,而且总是能针对问题给予适当忠告。一踏进报社,我立刻发现自己还能认出大部分的面孔。我从报社离职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旧日时光却历历在目,仿佛我离开这里不过是一分钟前的事。不过,那些还认得我的老同事却以充满疑虑的眼神睨着我,不愿意和我打招呼,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我径自穿越编辑部大厅,直接前往巴希里奥先生位于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头空空荡荡的。
“您要找谁?”
我回头一看,眼前出现的是罗舍,我很小在报社当差时,他就已经是编辑部的资深编辑,《工业之声》针对《天堂之路》刊登的恶毒书评就是他写的,他在文中说我是个“广告文案编辑”。
“罗舍先生,我是马丁。戴维·马丁,您不记得我了?”
罗舍花了几秒钟把我打量一番,装出一副怎么也认不得的样子,最后他总算点了点头。
“巴希里奥先生呢?”
“两个月前离职了,您可以去《先锋报》编辑部找他。如果看见他,替我问候他一声。”
“我会的。”
“关于您那本书,我很抱歉。”罗舍嘴上虽然这么说,那张脸倒是笑盈盈的。
接着,就在老同事们闪躲的眼神、扭曲的笑容以及尖酸的耳语之中,我走出了编辑部大厅。时间能治疗一切,我暗想着,只有事实除外。
半小时后,出租车把我送到佩拉优街的《先锋报》报社门口。不同于地处阴暗老旧建筑的老东家,这家报社气派宏伟,富丽堂皇。我在询问柜台报上姓名,一个见习生模样的少年被派去通知巴希里奥先生有客来访,一时让我想起当年青涩懵懂的自己。我的老领导那副狮王般的逼人气势,未曾因岁月流逝而消减。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身上那套新行头看起来体面得很,而且,他的身材甚至比当年在《工业之声》的时候更结实了。一见到我,他满眼笑意,还打破了多年来的铁律,居然以热情拥抱迎接我,只是他那强劲的力道还真让人消受不起,若非顾及他人在场,而他必须维持形象,否则,真要让他痛快地紧紧抱住,说不定会拧断我两三根肋骨。
“巴希里奥先生,我看您真是越来越向资产阶级靠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老领导耸耸肩,一副对周遭气派装潢满不在乎的模样。
“您太谦虚了,巴希里奥先生。您遇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个不容否认吧?”
巴希里奥掏出他的招牌红铅笔,然后展示了手上的笔,并对我挤眉弄眼。
“我现在每个礼拜只上四天班。”
“比《工业之声》少了两天。”
“唉,等我一下,我手上有一篇十万火急的稿子要先处理,枪口都抵上脑门了,据说是跟北部洛格罗尼奥省的地方大户有关。”
说归说,巴希里奥显然很满意目前的新职务,就连他的神情都比以往和善多了。
“我说,你该不会是来找我要份差事吧?虽然我的确有这个本事……”他先来个下马威。
“谢谢您的好意,巴希里奥先生。您也知道我已经离开这一行很久了,再说,我也不是跑新闻的料。”
“既然这样,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替你这个啰唆鬼效劳的?”
“我需要一件案子的相关信息,多年前发生的,我正在调查事件经过,是一位名律师的命案,他叫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〇四年。”
巴希里奥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眼见为凭。从那时候到现在,风风雨雨可多了。”
“但是风雨并没有多到洗刷命案冤情的地步。”我指明问题所在。
巴希里奥搂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跟着他一起往编辑部里面走。
“放心,你来对地方了。这里有一群专业人士保存了所有档案资料,完善的程度简直能媲美梵蒂冈。只要是曾经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事件,我们在这里都找得到资料。再说,资料室主任还是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跟他比起来,我就是白雪公主。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毒舌派,千万别放在心上,而他骨子里,很深很深的骨子里,其实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跟着巴希里奥穿越了高级原木装潢的大厅,其中一侧与另一间圆形大厅相连。圆厅里摆着一张大圆桌,墙上挂着一连串人像画,画中人物个个神情肃然,仿佛在监视着我们。
“这里是我们的女巫集会厅!”巴希里奥向我解释,“所有主编以及实际掌权的社长,还有发行人,大家聚在这里开会,就像一群圆桌武士,每天下午七点,仪式准时开始。”
“实在太惊人了。”
“你还没看见真正精彩的部分。”巴希里奥说着对我眨眨眼,“看清楚了。”
他站在其中一幅威严的画像下方,接着伸手去推覆盖在墙上的木板。木板移动的同时发出咔啦一声,眼前出现一条幽暗通道。
“怎么样,马丁?这只是这栋房子里的众多秘道之一,就连波吉亚家族盘根错节的诡计都没有这些秘道来得复杂。”
我紧随着巴希里奥走过那条秘道,来到一间宽敞的阅览室,墙边摆满了玻璃书柜,这里就是《先锋报》的秘密书库。往阅览室尽头望去,一盏浅绿色的琉璃台灯灯光下,有个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以放大镜检视资料。我们踏进阅览室时,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那飞石般的犀利目光,任何一个小孩看了恐怕都会招架不住。
“我来向您介绍,这位是何塞·马里亚·布洛东先生,魔界的天王,本报地下陵墓的长官。”巴希里奥大声介绍着。
布洛东依旧握着放大镜,没搭腔,那双锐利的眼睛倒是不停打量着我。我走过去,向他伸出手。
“这位是我以前的徒弟,戴维·马丁。”
布洛东勉为其难地握了我的手,然后看着巴希里奥先生。
“就是那个作家?”
“就是他。”
布洛东点了点头。“挨了这么多闷棍还能出来见人,算是挺有勇气了。他来做什么?”
“他想请求您助他一臂之力,也希望您好心给他建议,他正在追踪一件案子,想查查档案资料。”巴希里奥替我解释来意。
“献祭的鲜血在哪里?”布洛东冷冷地问。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怯怯地问道:“献祭?”
布洛东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个大傻瓜。
“山羊、羔羊都可以,如果是公鸡血,我就一口喝光……”
我吓得脸色惨白。布洛东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我半晌,我却觉得时间像是定格住了。接着,我感觉到背上开始冒汗,资料室主任和巴希里奥却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让他们畅然取笑我,直到两人笑得几乎岔了气,而且还笑出眼泪。巴希里奥显然找到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新同事。
“过来吧,年轻人……”卸下可怕面具的布洛东对我说,“我们去找找您要的资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