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尖塔里的家,我学会以不同的眼光去观察自己幽居多年的住所和牢狱。跨入大门时,我觉得自己穿越的是以石材和阴影打造的尖锐犬齿。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仿佛正缓缓走进它的脏腑之内,接着,我打开楼上的家门,走进陷入漆黑中的幽暗长廊,突然惊觉这个大厅多疑而恶毒。胭脂似的暮霭迤逦在长廊上,尽头有个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伊莎贝拉的身影正朝着我缓缓走近。我关上家门,打开玄关的电灯。
伊莎贝拉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头发挽成了髻,而且化了妆,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
“嗯,你今天很漂亮,很高雅。”我语气淡漠地说道。
“几乎就跟您同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吧?您喜欢这件洋装吗?”
“你从哪里弄来这件衣服的?”
“我在尽头那个房间的一个皮箱里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伊莲娜·萨比诺的衣服。觉得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我不是叫你去通知修女们来把东西拿走吗?”
“我去了。今天早上,我去教堂问过了,他们告诉我没办法过来收这些东西,除非我们自己把东西搬过去。”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是真的!”她说道。
“把衣服换下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有,把脸洗干净,你看起来……”
“就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抢着把句子说完。
我摇着头,无奈地叹气。“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
“当然啦!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这么不喜欢我。”她低声咕哝着,转身往卧房走去。
“伊莎贝拉!”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会我,兀自进了房间。
“伊莎贝拉!”我提高音量再唤她一声。
她朝我抛出了厌恶的眼神,随即用力关上房门。我听见房里传出移动物品的声响,于是我走近门边,以指关节轻轻敲门。房内没有回应。我再敲了一次,依旧不理不睬。我打开房门,发现她正在收拾自己带来的几件随身物品,并丢进了行李袋。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问她。
“干什么?我要走了。我走了以后,您就清静了。或许您会再找我麻烦也说不定,因为您这个人的个性,谁都说不准。”
“我能不能请问你要去哪里?”
“关您什么事?您这个问题算是咬文嚼字,还是冷嘲热讽?当然啦,对您来说都一样,不过,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根本不懂得分辨。”
“伊莎贝拉,等一下……”
“您不必担心这件洋装,我现在就换下来。还有那套蘸水笔,您可以拿去还给店家,因为我还没用过,也不喜欢。那根本就是给幼稚小女孩的浮夸玩具!”
我走到她身旁,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她猛地闪开了,仿佛碰她的是一条毒蛇。
“不要碰我!”
我默默退回房门口,伊莎贝拉的双手和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伊莎贝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她含泪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自从我来了之后,您从头到尾都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羞辱我,把我看成一个分文不值的可怜傻瓜。”
“对不起,”我再度道歉,“这些事就别提了。你不要走。”
“我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拜托你不要走。”
“如果需要怜悯和施舍,我在别的地方也找得到。”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如果有,至少也是你对我的怜悯和施舍。拜托你留下来,因为我是个大笨蛋,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能独自留在这里。”
“多么感人。您总是替别人着想呢……不如去买一条狗回来做伴吧!”
她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怒目逼视着我,她擦干眼泪,掏出了积压已久的愤怒。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既然这样,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您,您会孤独一辈子的。因为您根本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分享。您就像这栋房子一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难怪那个白衣女郎会抛弃您!您不懂爱人,也不让别人爱您。”
我一脸沮丧地看着她,仿佛她刚刚以乱棒将我痛打了一顿。我苦思措辞想接话,偏偏只有结结巴巴的份儿。
“你……你真的……不喜欢那套蘸水笔?”我好不容易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伊莎贝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别装出那种挨打小狗的可怜模样,我虽然笨,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靠在门边。伊莎贝拉观望着我,眼神中掺杂着疑虑和同情。
“您那个女朋友……照片里的那个,刚才我是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你不必道歉,事实如此。”
我低下头来,随即走出房间。我躲进书房,凝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过了半晌,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似乎在进退之间迟疑着。
“您在楼上吗?”她大声问道。
“对。”
伊莎贝拉进了书房。她已经换了衣服,也把哭花的一张脸洗干净了。她对我露出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了她的善意。
“您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道。
我耸了耸肩。伊莎贝拉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我们一起欣赏着寂静夜空下老城区的屋宇,无须任何言语。片刻之后,伊莎贝拉面带微笑望着我。
“不如这样吧……我们点一支我父亲送您的雪茄一起抽,觉得怎么样?”
“门儿都没有。”
接着,伊莎贝拉又静默了好一阵子。偶尔,她会偷偷瞥我一眼,并露出微笑。我以眼角余光观察她,这才发现,只要看她一眼,就足以让我觉得这个狗屁乱世中还有一点美好。原来,我还是有一分幸运。
“你愿意留下来吗?”我问她。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要一个诚恳的理由,换句话说,以您的情况而言,必须是个自私的理由。还有,不要编出一堆花言巧语,否则我就立刻走人。”
她以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作为自卫的武器,静静等着我低声下气讨好她,霎时,我觉得她是我在世上唯一不想也不能欺骗的人。我低着头,生平头一遭说了老实话,虽然听起来只不过是音量提高了一点的自言自语。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脸上刚硬的神情渐渐褪去,在她眼中出现怜悯之前,我赶紧别过脸去。
“那么……森贝雷先生和喜欢卖弄学问的那位巴塞罗先生呢?”
“你是唯一敢对我说实话的人。”
“您那位老板呢?他不对您说实话吗?”
“那位老板并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认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说过实话。”
伊莎贝拉定定看着我。
“您看吧,我就知道您根本就不相信他。我从第一天看您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替自己赢回一点自尊,但是顶多只能耍耍嘴皮子罢了。
“原来你还有看相的天分?”
“看懂您那张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分,”伊莎贝拉驳斥我,“简直就跟看童话故事《拇指仙童》一样简单。”
“那么……亲爱的女祭司,你还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您非常恐惧。”
我勉力一笑置之。
“请别因为恐惧而觉得羞耻。恐惧是非常普遍的情感表现,世上只有笨到无药可救的人才没有恐惧感。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那本书叫作《胆小鬼守则》吗?”
“如果这会折损您的男子气概的话,那就别承认吧!我早就看出来了,男人顽固的程度正好呼应了他们的羞耻心,越固执的就越怕羞。”
“这也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吗?”
“不是,这是我的个人心得。”
我双手一摊,决定俯首称臣。“好啦,我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安。”
“有那么一点儿?我看您根本就是快吓死了。承认吧!”
“事情没那么夸张,应该这么说……我对于自己和书商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疑虑,根据我过去的经验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据我所知,科莱利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在工作上可望成果丰硕,并且对双方都有正面影响。”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就紧张得魂不守舍?”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样的争辩已经不耐烦了。
“伊莎贝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要再替他工作了。”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行?您不能把钱还给他,然后叫他滚远一点儿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您惹了麻烦?”
“我想是的。”
“什么样的麻烦?”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弄清楚。总之,我是唯一该负责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莎贝拉看着我,看似妥协,其实并不服气。
“知道吗,您这个人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嗯,我现在知道了。”
“您如果要我留下来的话,这个家里的规定要改一改。”
“我洗耳恭听。”
“专制霸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家里实施民主制度。”
“自由、平等与博爱。”
“您要特别注意博爱这一项。您不能再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一套了,别把自己当成罗彻斯特先生。”
“您说的是,简·爱小姐。”
“还有,不要想歪了,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嫁给您的。”
为了表示达成协议,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踌躇半晌,然后抱住了我。我被她紧紧揽住,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轻抚既温柔又亲切,散发着十七岁少女的生命热情,我总觉得,此生未曾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拥抱,应该就像这样吧。
“我们要当好朋友?”我喃喃问道。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