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出大门时,天色早已暗了。湿热的暑气逼得街坊邻居纷纷搬出椅子,干脆坐在街边等待微风的青睐。我刻意避开坐在大门口或街角聊天的人群,径自步行到弗兰萨车站,在那儿总是可以找到两三辆排班候客的出租车。我上了第一辆车,花了约二十分钟穿越市区,然后驶上山路,进入高迪建筑所在的山林,远处隐约可见科莱利宅邸的灯火闪动着。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住在这里。”出租车司机说。
车资和小费一到手,司机没耽搁半秒钟,火速驶离。扣了门环之后,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默默感受着此地诡谲的寂静。在我背后的一大片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星光满天,片片浮云往四方飘散。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走近门边时身上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响。我再扣了门环,继续等着。
大门总算打开了。一个眉眼低垂、身形佝偻的男子一看见我便点了点头,示意要我进门。从他那身装束来看,应该是家里的总管或仆人。他始终不发一语,我跟着他走过挂满人像的走道,接着,他请我进入走道尽头宽敞的客厅,在这里,远处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向我微微鞠躬之后,男子把我独自留在客厅,然后慢吞吞地走开,脚步和刚才陪我过来时一样缓慢。我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纱帘缝隙外的夜景,打发等候科莱利的这段时间。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发现客厅角落有个身影在观望着我。他端坐在扶手椅上,完全静止不动,在那个只有微弱烛光的阴暗角落里,几乎看不清他的双脚,以及搁在扶手上的双手。让我一眼认出他的是那双从不眨眼的锐利目光,还有在微光下隐隐浮现的他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别针。就在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立刻起身,并快步走近,那脚步快得离谱,他的嘴角漾着豺狼似的浅笑,让我忍不住毛骨悚然。
“晚安,马丁。”
我点点头,试图以此回应他的微笑。
“我又把您吓着了。”他说,“真抱歉。要先喝点什么吗?还是我们直接开始用餐?”
“说真的,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天气这么闷热,这也难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到花园去聊聊。”
这时候,那位沉默的总管出现了,他打开通往花园的几扇门,花园小径上摆满了放置在咖啡杯盘上的蜡烛,烛光小径一直延续到一套白色金属桌椅前。蜡烛的火焰直挺竖立,如如不动。柔和的月光洒下一片泛蓝的明亮。我坐了下来,科莱利也跟着入座,那位总管替我们送上两杯大概是红酒或某种烈酒之类的饮料,总之,我连浅尝一口的意愿都没有。在即将圆满的月光映照下,科莱利看起来异常年轻,脸上的五官也更明显了。他观望的目光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贪婪。
“马丁,有心事啊?”
“我想您应该听说了那场火灾意外?”
“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生命实在悲惨,不过,这也算是很公平的报应。”
“您觉得那两个人在火场惨死是公平的?”
“如果换成另一种不那么残忍血腥的方式,会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吗?所谓的公平正义是因应人心期许的产物,并不是放诸宇宙皆准的价值。我不想惺惺作态,尽说些违心之论,我想,您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不过,您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默哀一分钟。”
“那倒不必了。”
“当然不必。人们默哀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一分钟的沉默,甚至可以让一个笨蛋看起来像个智者。还有什么其他事让您担心的吗,马丁?”
“警方似乎认为我和这场火灾有所关联,他们还向我问起了您。”
科莱利一派轻松地点着头。“警方总是得做点事情。我们就做我们该做的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您觉得怎么样?”
我缓缓点头回应。科莱利面露微笑。
“刚才在等您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您还有些观念没聊过。这件事情越早完成,我们就能越早投入新的工作计划。首先我想问的是您对信仰的看法。”
我踌躇了半晌。“我从来就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这已经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了,我就是怀疑。怀疑就是我的信仰。”
“非常谨慎的看法,非常典型的资产阶级风格。不过,把球丢出场外是不可能赢得比赛的。有史以来各种信仰的兴衰起落,在您看来,原因何在?”
“我不知道。据我猜测,大概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等因素造成的吧。您问的是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失学的人。再说,历史也不是我的强项。”
“马丁,历史只是生物学的垃圾场而已。”
“我想,当年老师教这堂课的时候,我大概没去上学吧。”
“这是课堂上不教的,马丁。这堂课是透过理性思考和观察现实人生而学到的。这是一堂没有人愿意学的课,因此,我们应该解析其中的真义,这对我们的计划会有极大的帮助。事业成功的机会就在于别人没有能力解决简单的基本问题。”
“我们是在谈宗教还是经济?”
“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如果没误解,您想谈的是信仰,根据生物学的定义,这是相信神话、传说或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行为。”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如此愤世嫉俗的观点,还真适合一个专门出版宗教书籍的出版社发行人。”我补上一句。
“这是专业且公正的观点。”科莱利强调,“人类会‘相信’,就和人会呼吸一样,都是为了存活。”
“这是您的理论吧?”
“这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统计结果。”
“我想,这世界上至少会有四分之三的人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提出反驳。
“当然。如果大部分人都同意这个说法,他们大概就成了坚定的教徒了。凡是无须被迫相信的观念,没有人会打从心底臣服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在心灵被蒙蔽的状态下过日子,就是我们人类的天性了?”
“我们人类的天性是求生存。关于生命中无法解释的部分,信仰是本于直觉而产生的答案,就像这世上处处可闻的空泛道德论述,或是各种关于生命起源的神秘说法……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再简单不过了;但是我们人类自我设限,因此无法正确解答各种疑难,反而为了抗议生命而产生情绪化的反应。这是很单纯的生物学。”
“这么说来,按照您的看法,所有信仰和观念都只是虚构的内容罢了。”
“所有对于现实人生的诠释和观察,都是因应需求而产生的。以这个情况而言,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是道德的动物,偏偏被放逐在不道德的世界,生命注定有限,自然界生生不息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生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延长,至少对人类而言是如此。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幻想,尤其是我们清醒的时候。就像我说的,这就是单纯的生物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您就是希望创造一个神话,借此让所有心术不正或意志不坚的人跪地祈祷,并让他们相信看见了光明,原来世间还有值得信仰的信念,值得他为此抛弃生死,甚至为此杀人。”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创造任何原本不存在的信念。我只是要求您帮我替口渴的世间众生止渴。”
“这是多么值得赞扬的慈悲。”我故意嘲讽他。
“不,这只是单纯的商业考虑。人性是最大的利伯维尔场,供需法则就是一种分子学现象。”
“您或许应该去找个知识分子来担任这项重责大任。谈到分子学和商业经营,我敢向您保证,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万法郎钞票堆在一起是什么模样,而且我敢跟您打赌,一定有人很乐意为这笔钱出卖灵魂,或是投资自己的灵魂,就看他妥协的程度有多大了。”
科莱利双眼散发着金属般的冷峻目光。我总觉得,他八成会继续对我发表另一篇尖锐的演说。我想起了那本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存款簿上的金额,接着,我默默告诉自己,十万法郎的价值,不过就是换来一段长篇大论或是一长串的说教布道罢了。
“所谓的知识分子,通常并无才智可言。”科莱利说,“他们大多把才能都用来补偿自己在生命面前能力不足的缺憾。这就是那句老生常谈的真理:一个人自夸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不足之处。这和我们每天吃的面包一样稀松平常。通常,毫无竞争力的人会以专家自居,手段残忍的人喜欢营造慈悲向善的形象,占人便宜却自诩施人恩惠,罪人自比圣人,小人自比忠臣,误将高傲当谦虚,粗俗当风雅,愚蠢当智能……人性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诗人歌诵的精灵,这是个残酷而贪婪的母亲,必须借由不断喂养腹中胎儿才能继续生存。”
科莱利这段史诗般的生命解析已经开始让我头晕了。这位书商充满激动和愤怒的言语让我浑身不舒服,而我也不禁纳闷,宇宙之间可有未曾遭受他指责或厌恶的人或事物,包括我这个人在内。
“您如果到学校或教堂去演讲,一定会大受欢迎。”我这样提议。
科莱利一脸冷笑地回应。“不要离题了。言归正传,我要找的人,正好就是知识分子的相反类型,换言之,我要找的是聪明的人。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您过奖了。”
“更棒的是,我还付了钱。在这个跟娼妓一样无耻粗鄙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奖赏就是钱。您以后要记得,千万别接受没附上支票的勋章。唯有能者才可受禄。既然我已经付钱给您了,希望您能够把我的话听进去,并遵照我的指示做事。您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故意浪费您的时间。从您收下薪资的那一刻开始,您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犀利的目光有如冰冷的钢板。
“这件事,您不需要每隔五分钟就提醒我一次。”
“请原谅我的啰唆,马丁老弟。如果我这样叨叨絮絮让您头昏脑涨的话,那我就尽量长话短说。我对您的工作要求在于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而且自从人类存在世上就已经创造出来了。这个内容早已让人们铭记在心。我对您的要求,就是找出一个既聪明又具有诱惑力的方式去解决人生疑难,并借由阅读这个途径,让人类灵魂得以充分发挥力量和功用。我要您写出能够唤醒灵魂的文字。”
“就这样?”
“不多不少,就这样!”
“您谈到的是驾驭人们的感受和情绪。既然这样,以简单、明了且理性的呈现方式不是更容易说服众人吗?”
“不是这样的。想以理性方式与人谈论信仰和观念等话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形,就跟我们谈到上帝、种族以及爱国意识的时候一样。因此,我需要的是比平铺直叙更强而有力的文字。我需要的是艺术的力量,一股能够让画面跃然纸上的力量。许多歌词都能让我们朗朗上口,然而,让我们跟着哼唱的关键不是旋律,而是文字。”
我试着在不噎着的情况下狼吞虎咽了他的高谈阔论。
“放心,我今天不会再发表其他演说。”科莱利说,“现在来聊聊实际的细节:您和我今后大约每隔十五天碰一次面。请您向我报告工作进度,并让我看看成果。我如果认为文章需要更改或有其他看法,我会让您知道。这份工作计划基本上会持续十二个月,或许会因工作需要而稍作延长。计划完成之后,您必须将完整作品与所有相关资料交给我,一件都不能缺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所有人和权利担保人。您的名字将不会出现在作者名单上,而且您必须承诺,事后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工作计划或是其中的内容,不管是在私人场合或公众场合。只要一切都符合规定,除了您已经领取的那笔十万法郎预付酬劳,如果完成的作品让我非常满意,您事后还可以再领一笔五万法郎的红利奖金。”
我用力咽下了口水。人总要等到听闻口袋里的金银钱币哐啷哐啷响,才会发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贪婪所蒙蔽。
“您没想过要签订合约吗?”
“我们的合作是攸关荣耀的君子协定,您的荣耀以及我的荣耀。而且,这个合作计划早已说定了。君子之间的光荣协议不容背弃,因为这等于违背自己的承诺……”科莱利的语气让我觉得如果可以签订合约的话,即使要沾着自己的鲜血签名,我也愿意。“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有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懂您的意思,马丁。”
“为什么想出版这样一本书?您到底想拿这本书做什么?”
“您碰到什么道德良知方面的问题了吗,马丁?”
“或许您当我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家伙,不过,我如果要参与您提出来的这样一个计划,我就必须弄清楚目的何在。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科莱利脸上堆着笑容,并伸出手来握上我的手。当我碰触到他那冰凉平滑如大理石的肌肤,不禁猛打寒颤。
“因为您想活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威胁的意味。”
“这只是一个单纯且善意的提醒,况且,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实。您会愿意帮我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也因为您不在乎价钱和结果。因为就在不久前,您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如今,您不但重获新生,而且拥有人生的大好机会。您愿意帮我,因为您也是个凡人。而且,无论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愿意帮我是因为您拥有信仰。”
我撇开他的手,然后看着他从座椅上起身,视线转移到花园尽头。
“别担心,马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相信我。”科莱利换了个催眠式的温柔语气,几乎就像个父亲的口吻。
“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今天的谈话非常愉快,现在我也该让您回去休息了。请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再想一想,看着好了,经过斟酌之后,您会发现真正的答案来源于自己。漫漫人生路上,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其实我们都早有定见。人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学的,只要记得教训就可以了。”
他挺直身子,招手叫来一直在花园边待命的总管。
“我们会准备一辆车送您回家。两个礼拜后再见了!”
“在这里吗?”
“那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他边说边舔着嘴唇,仿佛说了一句幽默的笑话。
总管走了过来,示意要我跟着他走。科莱利点点头,然后又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再度沉溺在城市夜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