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宿醉的摧折之下醒了过来,伴随着仿佛遭重力压迫的太阳穴,以及阵阵哥伦比亚咖啡香。伊莎贝拉在床边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咖啡,另外有个盘子上摆着面包、奶酪、生火腿和苹果。我一看到食物就恶心想吐,不过,我倒是伸长了手去够咖啡壶。这时候,主动守在门边观察我的伊莎贝拉,立刻上前替我倒了一杯咖啡,一边还呵呵笑着。
“您要这样喝才对,咖啡就是要好好倒在杯子里,喝起来才美味。”
我接过咖啡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你起床多久了?”
“大概有七个钟头了。”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打扫和整理。不过,打理这间房子得花上好几个月。”伊莎贝拉答道。
我灌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我低声说道,“谢谢你煮了咖啡,还帮忙打扫、整理,你不需要做这些事的。”
“放心,我不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我是为自己着想。如果要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不希望自己随便一靠就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脏东西。”
“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就在我提高音量的那一瞬间,突然头痛欲裂,逼得我只好中断谈话和思考。
“嘘……”伊莎贝拉轻声安抚我。
我只有点头妥协的份儿。此时此刻,我不能也不想跟伊莎贝拉争执,只好晚一点再把她交还给她家人,等我的宿醉消退了再说。我端着杯子喝下第三口咖啡,接着缓缓起身。头部接连刺痛了六七下,痛得我忍不住哀叫一声。伊莎贝拉赶紧扶着我的手臂。
“我不是残废,我还有自己行动的能力。”
伊莎贝拉轻轻松了手。我往走道走了几步。伊莎贝拉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仿佛就怕我随时会昏倒。我在浴室门前停下脚步。
“我可以单独小便吗?”我没好气地问道。
“可要小心瞄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您的早餐放在长廊上。”
“我不饿。”
“总得吃点东西才行。”
“你到底是我的学徒还是我的妈妈?”
“我是为了您好。”
我用力关上浴室,一个人躲在里面,目光迟疑了好几秒钟才适应眼前的景象。这个浴室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一切井然有序。洗手台上多了一小块新肥皂,洁净的浴巾则让我一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整个浴室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
“我的天啊!”我喃喃自语。
我把头钻进水龙头下方,连续冲了好几分钟的冷水。出了浴室,我慢慢走到长廊。若说浴室突然教人认不出来,那么,如今的长廊可说是另一个世界。伊莎贝拉把所有玻璃和地板都擦干净,还整理了家具和桌椅。纯净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原有的烟尘气味也消失了。早餐就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等着我,沙发上还铺了干净的毯子。摆满书籍的书架看来重新整理过了,玻璃橱柜也恢复原有的透明。伊莎贝拉替我送来第二壶热咖啡。
“我知道你做了好多事情,但是没有用的。”我说道。
“来杯咖啡应该有用吧?”
伊莎贝拉整理了在桌上和角落堆放了几个月的书籍,清空了在杂志架上存放了十几年的一堆旧期刊。短短不到七个钟头之内,她热心勤快地扫除了屋里累积多年的尘埃和阴霾,这会儿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喜欢以前的样子。”我告诉她。
“那是一定的。您和那些被我用新鲜空气与氨水赶跑的十万蟑螂大军大概会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
“原来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就是这个?”
“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是干净的味道。”伊莎贝拉抗议,“您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激吧。”
“我是很感激你。”
“完全看不出来。明天我会到楼上的书房,然后……”
“想都别想。”
伊莎贝拉耸耸肩,然而,她的眼神看来仍相当坚定,我知道二十四小时之内,塔顶的书房恐怕会有无法挽回的重大转变。
“对了,今天早上,我在玄关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有人昨晚从大门下面塞进来的。”
我抬起原本停留在咖啡杯上的目光看着她,“楼下的大门应该上了锁。”
“我也这么想。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
“但是,你还是把信拆开了。”
“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有意的。”
“伊莎贝拉,擅自拆开别人的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在有些地方,这种行为已经算是犯罪了,会被抓去坐牢。”
“我也是这样跟我母亲说的,但她还是照常拆我的信,而且继续逍遥法外。”
“那封信在哪里?”
伊莎贝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把信递给我时还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信封有着锯齿状边缘,纸质精致厚实,上面盖了赭红色的天使封印,但是天使已经断裂,信封上以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胭脂色墨水写着我的名字。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敬爱的马丁:
我希望此刻的您身体无恙,并且顺利完成了存款的手续。我想邀您今晚在寒舍见个面,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合作计划的细节,不知意下如何?时间定于晚上十点,备有简单的晚餐。静候您的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折起信纸,塞回信封里。伊莎贝拉在一旁以质疑的眼神盯着我看。
“这是好消息吗?”
“不需要你操心。”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谁?他写的字真漂亮,您的字就不是这样了。”
我一脸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我既然要当您的助理,当然得知道您跟谁往来。说不定我将来也需要把他们撵走……”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是个出版商。”
“一定是个有钱的出版商。看看他用的信纸和信封,都是很昂贵的高级品。您要帮他写什么样的书?”
“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连您工作的内容都不知道,那我要怎么帮忙?不,算了,您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闭嘴就是了。”
接下来的神奇十秒钟内,伊莎贝拉果真一声都没吭。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又是个得天独厚的人啊……哎呀,当我没说。”
我望着这个拥有慈悲心肠的女孩,在我如此落魄潦倒的时候仍然真心帮我……然而我也了解,必须让她离我远一点,虽然这样做或许会伤了她的心,但是对两人都好。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伊莎贝拉,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
“需要我把晚餐准备好吗?您会很晚才回来吗?”
“我会在外面吃晚饭,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但是,不管我何时回来,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你把行李收拾好,离开这里。这里容不下你,懂吗?”
她的脸庞随即转为苍白,并且泪眼汪汪。她咬着嘴唇,挂着泪水的双颊微微鼓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是多余的。我知道了。”
我起身走开,留下她一个人在长廊里。我躲进塔顶的书房,开了窗子,长廊传来伊莎贝拉的哀泣声。我凝望着正午艳阳下的城市,接着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头,我以为可以看见埃利乌斯别墅鲜艳明亮的屋瓦,并想象着新婚的维达尔夫人克丽丝汀娜,此刻正伫立在庄园巨塔顶楼的窗前,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区……一片浑浊的阴霾突然覆盖了我的内心。我把伊莎贝拉的哭声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期待尽快和科莱利详谈他那本被诅咒的书。
我在塔顶的书房一直待到傍晚,暮色宛如血水淹没了整座城市。此时的酷热天气,比起整个夏天的炎热高温有过之而无不及,港口区家家户户的屋宇在眼前起伏波动着,仿佛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我下楼去换衣服。屋里寂静无声,长廊的百叶窗垂放了半截,玻璃橱柜染遍了琥珀色的暮霭,把中间那条走道映得更加明亮宽敞。
“伊莎贝拉?”我叫唤着。
毫无回应。我走到长廊边,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走了。不过,她在离开之前,居然还整理了尘封多年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小说全集,这些原本被遗忘在玻璃橱柜里的书,如今都一尘不染。女孩拿出了其中一本来读,摊开的书还放在读书架上。我随意读了其中一小段,霎时,岁月仿佛又回到纯真的当年。
“诗歌是以眼泪写成的,小说以鲜血书写,而历史则是以琉璃苣的汁液记录下来。”红衣主教如是说道,同时在枝形烛台边将刀锋沾上了毒药。
读着这一小段略显生涩的文字,我不禁莞尔,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念头:或许,对所有的人而言,尤其是对我来说,伊格纳迪斯·B.萨森不该自杀身亡,死的人应该是我,戴维·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