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我又见到了她,陪在一旁的是贝德罗·维达尔,就在他经常光顾的杜雷餐厅。维达尔邀我和他们一起用餐,然而,只消瞥她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回绝这个邀约。
“维达尔先生,您的小说进展如何?”
“很顺利。”
“太好了,我真替您高兴。”
我们几次碰面都是巧遇。偶尔几次在森贝雷父子书店碰见她,因为她经常去那儿帮维达尔取书。森贝雷先生总是找机会让我和她独处,不过,这个招数很快就被克丽丝汀娜识破了,于是,后来她差遣了埃利乌斯别墅一位年轻家仆来领取订购的书籍。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森贝雷先生说道,“不过,我看您还是把她忘了吧。”
“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森贝雷先生。”
“马丁,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了。我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从傍晚开始写作,直到清晨才歇手,白天都用来补眠了。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三天两头就夸口《诅咒之城》何等叫座。看我似乎快要吃不消的时候,两人就会忙不迭地向我保证再写几本小说之后,一定让我休息一年,我可以趁机好好休养生息,或是写一本自己真正想写的小说,出版时一定替我盛大造势,封面还会用粗体字印上我的本名……他们总是不断地要求我再写几本。锥击似的头痛和眩晕越来越频繁,并且日益严重,但我认为那大概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因此,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大量的咖啡和香烟,配上几颗可待因,还有阿根廷大街那家药店的药剂师偷偷塞给我的不知名药粉。我固定每周四和巴希里奥先生聚餐,他老是劝我去看医生。我也总是应允他,那个礼拜一定会尽量腾出时间。
除了我这位前任长官和森贝雷父子之外,我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其他人来往,只有维达尔例外。但都是他找上门来,而不是我去见他。他不喜欢尖塔之屋,每次来找我总是坚持要出门散步,最后总会逛到华金柯斯塔街的阿米拉酒馆。他是那儿的老主顾,而且,每周五晚上固定出席酒馆里的文学聚会。只是他从未开口邀请我参加,因为他知道,那群竭尽所能巴结他、满口赞美将他捧上天的落魄诗人和失意文人,以及期待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好处、巴望他能在主编面前美言几句的半吊子作家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排挤我。到了酒馆,几杯黄汤下肚,他居然出其不意地跟我聊起那本永远写不完的小说、他酝酿已久的退休计划,还有不计其数的情场征战经验;他一天天变老,那些情妇却越显年轻,而且越来越适合嫁人。
“你怎么没向我问起克丽丝汀娜?”他经常这样说道,通常是不怀好意。
“您要我问什么呢?”
“就问……她是不是向我问起了你。”
“那么……维达尔先生,请问她在您面前问起我了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
“事实上,她前两天跟我提起了你。”
我直视他的双眼,就是想看看他是否故意捉弄我。
“她说了什么?”
“你听了会不高兴的。”
“请尽管说吧。”
“她确切的说法并不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她的意思大致是说,你怎么能这样出卖自己去替那两个坏蛋写那种不入流的系列小说,她觉得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才华和青春。”
我突然觉得维达尔好像在我的腹部用力捅了一刀。
“她这么认为吗?”
维达尔耸了耸肩。“我个人认为她的话根本不值一听。”
我天天奋力写作,只有礼拜天除外,那是我出门闲逛的日子,通常最后都会来到巴拉列罗大街的酒馆。在那种地方不愁找不到温柔的女伴,萍水相逢的两个寂寞灵魂,互相在对方的臂弯里找到慰藉。隔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总会惊觉身旁躺着一个陌生女子,但我从未发觉这些女子长相都很类似,发色大致相同,连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相去不远。每到尴尬离别的时候,那些女子都会问我以何维生,因为虚荣心作祟,我会告诉她们,我是个作家,她们总是把我当作胡说八道的骗子,因为根本没有人听过戴维·马丁这个名字,虽然有些人确实曾经耳闻伊格纳迪斯·B.萨森,也听过《诅咒之城》。后来,每次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大多告诉她们,我在海关大楼工作,或者是在律师事务所做见习生。
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坐在歌剧院咖啡馆,身旁坐着一位芳名艾莉西亚的音乐老师,我怀疑她只是想利用我甩掉一个纠缠她不放的男人。就在我正打算吻她时,惊见克丽丝汀娜的脸庞出现在玻璃窗外。我跑出咖啡馆时,她已经消失在兰布拉大道的人群里了。两周后,维达尔特别邀请我去黎塞欧歌剧院欣赏《蝴蝶夫人》。维达尔家族在歌剧院二楼拥有专属包厢,而维达尔本人几乎每周都会光临歌剧院。我在大厅和他碰面,那时才发现他把克丽丝汀娜也带来了。她仅对我露出冰冷淡漠的微笑,并未开口打招呼,也没有正眼看我,直到第二幕演出到一半时,维达尔决定到楼下的俱乐部去跟他某位表兄打个招呼,留下我们两人在包厢里并肩而坐。与我们相伴的就只有普契尼的旋律与阴暗中的数百张面孔,我忍受了毫无互动的十分钟,接着,我转过头注视着她的双眸。
“我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吗?”我问道。
“没有。”
“既然这样,我们能不能假装是朋友?至少像这样的场合也该做做样子吧?”
“我不想当您的朋友,马丁。”
“为什么?”
“因为您也不想把我当成朋友。”
她说得没错,我并不想当她的朋友……
“您真的认为我出卖了自己吗?”
“我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您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那个包厢又待了五分钟,然后站了起来,不发一语掉头就走。走到黎塞欧歌剧院的气派石阶口,我对自己承诺,从此不再想她、看她,也不会再跟她说话了。
隔天,我在大教堂前撞见她,正想回避时,她却向我挥手打招呼,并且满脸笑容。我凝立原地,看着她向我走来。
“不打算请我喝个下午茶吗?”
“我上街闲逛,一两个钟头之内都没空。”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请客吧,花一个钟头陪伴一位女士喝下午茶,您有什么损失?”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进了佩德里索尔街的一家巧克力店。我们点了两杯热可可,然后就端坐在那儿,彼此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这一次,我总算赢了。
“我昨天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马丁。我不知道维达尔先生究竟跟您说了什么,但是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
“或许您的想法就是如此,维达尔先生才会这样转述给我听。”
“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她以严厉的语气驳斥我,“维达尔先生也一样。”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算了。”
“我说的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的是,我不相信您会违背自己的感觉去做事。”
我面露微笑,同时频频点头。我在那一瞬间唯一的感觉就是想去亲吻她。克丽丝汀娜逼视着我,一脸挑衅的神情。当我伸出手轻抚她的双唇、她的下巴和颈部时,她并没有回避。
“这样不行的。”她最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当服务生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热可可,她早已离去。从此音讯全无,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
九月下旬的那天,我刚完成了最新一本《诅咒之城》系列小说,决定让自己放假一个晚上。我隐约感受到恶心和头痛已经逐渐逼近,于是吞了一大把可待因药丸,然后上床躺着,在黑暗中静静等着双手颤抖冒冷汗的症状尽快消失。就在我睡意渐浓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步履蹒跚地走到玄关,然后开了大门。一身意大利高级丝质西装的维达尔,正在门口的迷蒙灯光下点着烟,活脱就像维米尔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还活着吧?或者我正在跟幽灵讲话?”他这样问道。
“您大老远从埃利乌斯别墅到这儿来,该不会就为了问我这个?”
“当然不是。好几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很不放心,所以我就来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好歹也在这个阴森的坟墓里装部电话吧?”
“我就是不喜欢电话。我喜欢和人当面交谈的感觉,也希望人们看着我说话。”
“以你的情况来说,我看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照镜子是您的专长,维达尔先生。”
“医院里有些死人的脸色恐怕都比你好看。快!去换个衣服。”
“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算。我们出门走走吧。”
维达尔不接受拒绝或抗议。他把我拖到停靠在波恩大道旁的汽车里,并指示曼努埃尔立刻开车。
“我们要去哪里?”
“秘密。”
我们穿越了整座巴塞罗那城,到了佩德拉比大道,车子驶上山坡。几分钟之后,前方隐约可见埃利乌斯别墅,在暮色笼罩下,所有窗子映出了金红色的灯光。维达尔什么话都不说,始终挂着神秘的微笑。抵达庄园之后,他要我跟着他,接着把我带进大厅。里面已经有一群人等着,一见到我,大家开始热烈鼓掌。在场的有巴希里奥先生、克丽丝汀娜、森贝雷父子、我的恩师玛丽亚娜,还有几位同样是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的作者,我跟他们因此而有了交情,另外还有曼努埃尔,以及维达尔的几位红粉知己。维达尔先生递给我一杯香槟,脸上堆满了笑。
“戴维,祝你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都忘了这件事。
晚餐结束之后,我借故溜到花园透透气。漫天银色的灿烂星光。不到一分钟之后,我听见脚步声朝着我走来,回头一看,竟是我没想到会在那个瞬间见到的人,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她一脸笑意,似乎有意为自己的叨扰表达歉意。
“维达尔并不知道我跑出来跟您聊天。”她说道。
我发觉她的神态似乎有些窘迫,但我不动声色。
“我想跟您谈谈,戴维。”她说,“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就算在昏暗的花园里也掩饰不了她的惊惶失措。
“我们明天可以找个地方见面吗?”她问,“我保证,一定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有个条件……”我说道,“那就是……千万别再用‘您’来称呼我了。生日已经足够让人变老。”
克丽丝汀娜嫣然一笑。“没问题,只要您也用‘你’来称呼我的话,我就照办。”
“这可是我的专长。你希望我们在哪里碰面呢?”
“能不能在你家?我不希望被人看见,也不想让维达尔知道我们见面的事情。”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克丽丝汀娜面露微笑,仿佛松了一口气。
“谢谢。那就是明天了,下午好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我父亲知道。”她微微欠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戴维,生日快乐!”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在花园里消失了芳踪。回到大厅时,她已经离开了。维达尔在大厅另一头对我抛出冷漠的眼神,但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一个钟头后,曼努埃尔遵照维达尔的指示,开着维达尔家的名贵轿车送我回家。我坐在驾驶座旁边,就像以前他载我出去兜风时那样,这位老司机偶尔会背着维达尔偷偷教我开车的技巧,甚至让我坐上驾驶座。这天晚上,老司机显得比平日沉默寡言,直到我们抵达市中心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他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消瘦许多,我总觉得,年岁已经开始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了。
“您还好吧,曼努埃尔?”我忍不住问他。
老司机耸了耸肩。“没什么,马丁先生。”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就是身体偶尔有点小毛病。您也知道,人到了这个年纪,要操心的大小事可多了。不过,我自己的事情倒是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女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频频点头。
“我知道您喜欢她,马丁先生。您喜欢我家克丽丝汀娜。这种事情,逃不过一个父亲的眼睛。”
我还是默默点着头。后来,直到曼努埃尔把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口,我们才又开口说话,他握了我的手,祝我生日快乐。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说,“您一定会帮她的,对不对?马丁先生,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曼努埃尔。但是您别说傻话了,您人好好的,哪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老司机面露微笑,随即向我挥手道别。我看着他上了车,车子缓缓离去。我并非完全确定,但几乎可以发誓,一路上几乎不发一语的他,此时却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