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商议派遣第九次遣唐使,是圣武天皇朝天平四年(公元732年)的事。同年八月十七任命从四位七多治比广成为大使,从五位下中臣名代为副使,并选任与大使、副使合称遣唐四官的判官和录事。判官是秦朝元等四人,录事也是四人。九月,派出使者分赴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国,命令各造大船一艘。
大使多治比广成是文武朝左大臣岛的第五子,其兄是县守,曾于养老年间任遣唐押使赴唐。广成历任下野守、迎新罗使的副将军、越前守等职,因此现在付与了渡唐大使的重任。副使中臣名代是镰足之弟垂目的孙子,岛麻吕的儿子。
同年年内,又决定了遣唐使团中的主要人员,发布了正式任命:从知乘船事、译语、主神、医师、阴阳师、画师、新罗译语、奄美译语、卜部等随员,及都匠、船工、锻工、水手长、音声长、杂使、玉生、铸生、细工生、船匠等规定的乘员到水手、射手等下级般员,共计五百八十余人。
只有遣唐使团中最关重要的留学生和留学僧的名单,当年尚未选定,推迟到第二年。原来,朝廷化费巨大资财,甘冒许多人生命的危险,派遣遣唐使团,主要目的是引进宗教与文化,虽也有政治的意图,但比重是微小的。大陆和朝鲜半岛经历多次兴亡盛衰,虽以各种形式影响这小小的岛国,但当时日本给自己规定的最大使命,是迅速建成近代国家。自从中大兄皇子跨出律令国家的第一步以来,还只有九十年;佛教的传入只有一百八十年,政治文化方面,虽已受到大陆很大影响,但一切还比较混杂,没有固定下来,只不过是初具规模,有许多东西还必须从先进的唐国引进。用人的成长来比喻,正在从少年向青年发展的时期;用时令来比喻,仅仅是早春天气,春寒料峭的三月初。
营造平城京已二十五年,一切模仿唐都长安,大体已完成南北各九条,东西各四坊的井然有条的街衢;都城四周,屯集了大量移民;又修建了兴福寺、大安寺、玄兴寺、药师寺、葛城寺、纪寺等以下的四十多座寺院,但高大的伽蓝还显得空洞,经堂里经典很少。
过年以后,从全国各地选拔了九位精进洁斋的僧侣,送到香椎宫、宗像神社、阿苏神社、国分寺、神功寺等处,为祈祷这次渡唐的顺利、平怠海神的威暴,在五畿七道,诵念《海龙王经》;而向伊势神宫以下畿内七道诸神社,派遣了奉币使。
二月初,大安寺僧人普照、兴福寺僧人荣睿,出于意外地被提名为渡唐留学僧。二人突然奉召到当时佛教界权威隆尊的地方,问他们有没有渡唐的志愿。二人是初次面接隆尊,在从前,只听过他讲《华严经》,是不能够接近的。
荣睿长得又高又大,坚实的身躯向前微屈,带一点罗锅,满脸毛胡子,年约四十,实际只是刚过三十。普照身材比他小得多,体格单弱,年龄也比荣睿小两岁。
荣睿听了隆尊的问话,不加思索,直率同意。普照却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他两眼看着隆尊的脸,问到唐去学习什么。他就是那样性格,在一对神情冷漠的小眼睛中,似乎表示这样的意思,哪儿都可以学,干么要冒生命的危险,老远地上唐国去。自己一向在国内也学得不错嘛。他在僧侣中是出名的青年秀才,对秀才这个称号,本人倒并不重视,不过承认自己只是整天不离经案罢了,隆尊用习惯的沉着的口气,对两位不同类型的青年僧侣,说明日本佛教戒律,还很不完备,打算去聘请一位合格的传戒师来日本传授戒律。聘请传戒师得化长年累月的功夫,特别要聘请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深的人到日本来,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等下一次遣唐使还有十五六年时间,在这个时期内,他们一定是能够圆满功德的。
普照听隆尊说请一位传戒师得化这样长的年月,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隆尊的意思,大概认为选聘传戒师先得具备物色人物的学力,而且要聘请杰出的人,还须先与他建立相互之间的关系,作好这样那样的准备,这就得有十几年的唐土生活。想想这一去可以留唐十多年,便有了赴唐的意思,如果仅仅短期留学,可犯不上去拚这条命;既然是长期的,就值得冒一冒险去搭乘遣唐的海航。
二人从隆尊处出来,在映照早春阳光的兴福寺境内,互相谈论起来。荣睿多少有点兴奋,说话比平时快,他说这次选派准是知大政官事舍人亲王同隆尊商谈的结果。
几十年来,为了防止农民企图豁免课税,争着出家和逃亡的现象,政府已颁布过几十次法令,可都不见成效。问题不仅农民,眼前僧尼的品行,也正在日趋堕落,成为当局的头痛之种。政府有“僧尼令二十七条”法规,规定僧尼的身份和资格,但无实效。皈依佛教应遵守的清规戒律,一条也没有定出来;比丘和比丘尼应受的具足戒,因三师七证不足,无法施行。目下佛教只是自誓受戒,或受三聚净戒,流于放任状态。为了取缔这种佛徒,须从唐土聘请杰出的戒师,施行正式授戒制度。人为的法律已无能为力,必须有佛徒所信奉的释迎的最高命令。谁都明白,目前日本佛教界最重要的,是整顿正规的戒律仪式。趁这次遣唐使出发的机会,舍人亲王和隆尊便决定派两个青年僧侣赴唐。
“至少,我们的使命,是值得豁出两条生命的。”
荣睿说了这样的话,可普照没有作声。他的头脑从来只想自己的事,他对聘请戒师的重大意义,兴趣不大;他主要想的是今后十六年中,自己可以学到多少教典。他好象已实际感到那些教典的分量,在冷漠的目光中,显出和平常不大相同的出神的状态。
“荣睿,美浓人也,氏族不详,住兴福寺,机捷神睿,论望难当,以瑜咖唯识为业。”根据《延历僧录》所记,关于渡唐前的荣睿,所知仅止于此。同样的,关于渡唐前的普照,我们所知的也只有:“兴福寺僧,一说大安寺僧。”这句不甚可靠的记载。但在《续日本纪》中,还有关于普照的一条:“甲午,授正六位上白猪与吕志女为从五位下,入唐学问僧普照之母也。”这是考证他出身的唯一线索,即普照的母亲是白猪氏,名与吕志女,在天平神护二年(公元766年)二月初八自正六位上赐从五位下。白猪氏的祖上是百济王辰尔之侄,此族人氏,以多与外国有关知名。
闰二月二十六日,大使广成入朝拜受节刀。节刀在回国后是要纳还的,受取节刀,表示出使的准备已完,最后接受渡唐大使全权,一候天气睛朗,便须立刻启航。
出发以前的三月初一,广成拜访了山上忆良,忆良参加过大宝二年第七次遣唐使团,担任少录,有渡唐经验。他是广成哥哥的朋友,由此关系,广成专门去向他辞行。三月初三出发,这天早晨,忆良送来了歌一首,反歌两首,为广成送行。
神代相传大和邦,皇威赫赫何辉煌。佳谶美颂资古兆,自古徂今垂德望。济济人才盈满朝,恩宠独君蒙荣光。世世辅政仰先德,君今奉敕使大唐。洋洋海国风涛靖,诸神宣为护君航。唯我大和社稷神,遥天高翔翼君旁。异国建勋完使命,大伴津上待归航。早日归来其无恙,祝愿旅程长安康。
扫大伴津之松原,伫侯君兮早归。
闻难波津之来航,未整装兮出迎。
后一首反歌,是赠给送别丈夫的广成夫人的。
四月初二日晨,广成一行自奈良城启行,向忆良歌中所说的难波津出发。使团中大部分人员已早在启航地难波津集合,当天从奈良启行的只是广成一行三十骑,普照和荣睿也在其中。此时各寺院钟声齐鸣,祈祷海路平安。清晨的寒风和绿意渐深的山野,给征人以深刻的印象。
道路穿过大和平原,一直向西北方伸展。一行人经过王子,翻过龙田山,当天在国府过夜。次日从国府起行,近午进入难波故都。此地从九年前神龟元年以来,开始修建离宫,工事现在还在继续,到处在建造大臣的府院。他们经过几处映照在初夏阳光下的工地,不久,进入了市廛栉比的繁华地带。一行人马过了几条桥,走过最后一条时,就感到有潮气的海风迎面吹来,望见左边丘陵带中的难波馆,红墙青瓦,色采缤纷;接着,又望见新罗馆、高丽馆、百济馆等至今已只留下名字的古建筑。丘陵尽处,便是丛生芦苇的海港的一角。
又过了不久,一行入马进入了港湾。此处已无往昔与三韩交通频繁时期的兴旺气象,但从苇丛中仍可望见森林般矗立着的几百条船桅。这港湾是几条河流汇合的出海口,在江海汇合的浩淼的水面,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洲,丛生的芦苇几乎埋住了整个港湾。船只只能在苇丛和洲岛间出入,从码头上望过去,好象只是在苇丛间穿来穿去。苇丛中还立着许多水标柱,有些柱头上栖息着小水鸟,白色的羽毛映入即将远行的征人眼中。
码头上气象异常,四条海船停靠在与海岸有相当距离的水面,送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拥挤在码头四周,码头入口拦上绳子,只准送行的家属进去,光在绳栏里面已有二千来人,女人特别多,老太太、年轻妇女、孩子全有。绳栏外的观众更多,中间也混杂着流浪人和乞丐。在码头的一片混乱声中,常常突然发出高声念佛诵经的声音。
严霜满客途,鹤翅长空护我儿。
《万叶集》第九卷上的这首歌,是一位母亲送儿上此次遣唐船所作。第八卷上,还载有笠朝臣金村这一天送给遣唐使的一首歌:
云影明没波间岛,与君别兮长嗟。
这是笠金村替一位友人的妻子代作的送郎歌。
昨天从京城出发的大使广成三十余人一队,在码头边与公私送客等告别之后,便分别登上不同的船只,又互相举杯祝酒。
四船各长十五丈,宽一丈余,每条船各乘一百三四十人,并不显得拥挤。船只由于造的地方不同,形式略有差异。大使广成乘的第一船,中舱较大。副使中臣名代乘的第二船,就窄得多,船中形式位置也不相同。判官们乘的第三船、第四船,几乎都舷靠舷地停泊在一起,船尾的样式全不一样。第三船象一条倒挂的龙,尾巴高高翘起,比第四船高出六尺。
任何乘员都分辨不出自己的船比别的船好些还是坏些,即使监督造船的船舶司长官次官也不能分辨,连直接参与锯削木材的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地船匠,也是心中无数的。不过各船桅杆都在正中,这是采用的百济船样式,跟船桅不在船中央的唐式不同。日本船匠一向对关系较深的百济船,有蒙胧的信心。
傍晚,一候潮水上涨,四条大船便离开难波津港岸。刚一离开,岸上送行的人,都看出船身特别沉,好象会在苇丛中沉下去的样子。每条船有一百五十名左右的乘员,再加装满了路上所需的粮食,留唐时抵充用费的货物,衣科,药材、杂品及送贡唐朝的贡物。只在开船时,送行人发出了一阵呼声,以后,码头上就是一片黯然的肃静。大概化了一刻功夫,四条船才完全开出港外。
四条船四月初三自难波津开出,经过武库、大轮田泊、鱼住泊、韩泊、柽生泊、多麻浦、神岛、备后长井浦、安艺风速浦、长门浦、周防国麻里布浦、熊毛浦、丰前分间浦等内海港湾,有的只是通过,有的停靠,到同月中旬到了筑紫的大津浦,是本土最后一个海港。因为候风,又停泊了几天。从大津浦开出外海,已是受节刀以后约一月的四月终尽了。
从大津浦航海到店有两条航路,到天智天皇朝第五次遣唐船止,都是走壹岐、对马、沿南朝鲜的西岸北上,穿过渤海湾,到山东莱州或登州上陆,然后走陆路南下,然后再从洛阳到长安。但走这条航路,只在南朝鲜属日本势力范围时,才能保证安全,自从新罗统一了半岛,便只好走另外的航路。第六次以后,三次都采取另外的一条航路,即从大津浦西航,过壹岐海峡,出肥前值嘉岛,在那里候上信风,直穿东中国海,漂到扬子江上的苏州和扬州之间的海边。广成他们这次走的依然是这条航路。
普照、荣睿两人,搭乘的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同船还有两位留学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在大津浦开船那天才上船的筑紫僧人,年龄和普照相似,身材魁梧,神态据傲。玄朗年轻二三岁,是纪州僧人,据说最近一年住在大安寺,普照跟荣睿都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容貌端正,谈吐雅驯,颇有教养。
从筑紫出海的头一夜起,海上虽无特大风浪,但船在外海的大浪中,簸荡得象一片树叶。船员以外,乘客全吃不下饭,象死人似的躺着。这状态连续好几天,其中只有普照一人例外。头两天,他同别人一样难受,到了第三天,头也不痛了,胸也不闷了,端端正正坐着,泰然地顶住了风浪的颠簸,从早到晚,望着身边三位留学僧晕船的痛苦样儿,心里也不好受。
其中荣睿晕得最厉害,老是半张着嘴,发出痛苦的低吟,浓眉大眼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憔悴,令人不忍面对;玄朗也同死人一样,不言不动。
一天,海上正将昏暗的时候,普照忽然听到躺在对铺上的戒融问他:
“你在想什么?”
这是这位面貌凶狠,象个妖魔似的旅伴,第一次同他对面说话,上船时只是互相通过姓名和籍贯,以后就晕船了,各顾自已憋闷,更无交谈机会了。
普照对这位仰躺着身子,光把眼睛望着自己的筑紫和尚回答道:
“什么也没有想呀!”
他在初见此人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大头妖精并没有被选作留学僧的特色,只是风貌中带有筑紫和尚中特有的风雅相。
“我可是有一种想法。”戒融说了。
“你想什么?”
“人的痛苦,归根只有自已明白,一切都得自己去解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很痛苦,还有荣睿、玄朗都一样在受苦,可是你并不痛苦,是你的命运好,能够免受痛苦。”
普照心里想,这人说话多没意思。可是过细一想,自己现在对别人的痛苦,确实并不同情,虽也觉得怜悯,但也无能为力,就不想给人去出什么力了。这心思被人说穿了,感到很不愉快。戒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就说:
“你不用不高兴,我说的不过是实话。我们换个地位,我也会和你一样,人嘛,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着,戒融虽不是特地做给普照看,却突然翻过身子,好象在没有一点水米的空胃袋里,要呕出什么东西来,嘴里痛苦地作恶。
普照跟年轻的玄朗谈得多些,当船开始摇晃起来,总是玄朗先开口说话,似乎说说话就好受一些。他说话的口气不象诉苦,也不象独白,声音很低,有一种特别的热情。
“不不,没有关系,忍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不翻船,总到得了唐土。那时,就可以见见久闻大名的长安城和洛旧城,在那里走走看看,一定有许多感想,能亲服看到大慈恩寺、安国寺、西明寺。我将到哪个寺院里去学习,在那里,有多少该知道的事情,多少该读的经书。一切都可以亲见亲闻,我将吸收全部该吸收的东西,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辛苦就行了。”
听着听着,言语中包含的一种感伤的调子,就传染到自己胸头来了。这些话,触发了人人心里原有的感情,只是别人害怕从嘴里说出来罢了。这时玄朗脸色苍白,大家都没认真去听他,常常让他一个人自己去说。
可是有一会,戒融可听腻了,他把玄朗的话打断,不许他说下去:
“废话少说,这船能不能平安到达,这会儿还不知道呢。”
船上的人,除普照没有晕船之外,其他的人终于也一个个地从地狱似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从玄朗、戒融、荣睿和年轻人开始,各隔二三天都得到了解脱。晕船过去了,对唐土怀着热烈想望的玄朗,话却越来越少,整天不说话的情况多起来了。这位象是颇有教养的青年和尚,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戒融似乎也懒了,晕过船后,只是呼呼地睡觉。荣睿几乎整天念“法华经”。普照经常冷眼旁观着这些伙伴,膝盖上片刻不离地放着预定在航海中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
这四位留学僧所搭乘的第三船,紧跟在广成大使第一船后面,他们的后面是第四船,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殿后。从筑紫出海二十天中,前行第一船和后面的第四船,距离虽相当远,却一直可以望见船影。晚上,互相一次次用灯火打信号。在远离的海上,他般的灯光随着海波的起伏,有规则地忽明忽灭。
二十一日晚,海上升起浓雾,航行困难了,暂时抛锚停下。这是最后一夜,以后第一船和第四船都望不见了。从那时起,船上乘员每人配给水三合、干饭一合,作为一天的食粮。
大约从第三十天开始,海水变成深蓝色,象油一样带粘性的大浪,一浪一浪袭来,一会儿,把船抬到浪尖上,一会儿,又落到深沟里,除了船员,谁也看不清船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自从海色变蓝,碰上逆风的日子就多了,每次遇到逆风,为了避免随风漂流,船就抛锚,常常停上一天两天,等候顺风。
到了约四十天之后,首次遇到猛烈的暴风,这以前虽曾遇见过几次小风浪,但这样的大风暴却还是第一次。从近午开始一直继续到第二天正午,一时海水象曝布似的冲进船舱。
这晚上普照在黑暗中,听到戒融在风浪中说话的声音,从简单的片言只语里也分辨不清他在对谁说话。又觉得他好象在对自己说:
“这会儿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呀。”
普照正担心船会不会翻,听到戒融问他,心里很恼火,对同样的问题,作了同样的回答,好象在黑暗中瞧见戒融似乎要吃人的凶巴巴的脸,和高高耸起的大个儿,正面向着自己。
“你什么也不想?”戒融又问了一句,然后说:“我正在想,我不愿意死,我不想白白送死,难道你愿意死么?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还想,虽然大家处境相同,可是归根到底,人就是只想到自己,你说是么?”
风浪声淹没了戒融后面的话,待外面的喧闹暂时静下的空隙里,好象等着这机会,又有一个声音说了,这会不是戒融,是荣睿。
“我也在想,”荣睿突然发言:“我们今天的经历,以前已有许多日本人经历过来了,成千成万的人葬身在海底里,能平安踏上陆地的恐怕很少。一个国家的宗教和文化,任何时代都是这样培养起来的,都是靠很多的牺牲培养起来的。我们这一次要是留下一条命,以后就得大大的用功。”
他这话明明是对戒融说的,戒融不知嚷了一声什么,就没再作声了。于是,这个并非可以讨论问题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天亮。
荣奋说话之后,普照向正在怕死的玄朗那边的暗中望去,觉得玄朗仆着身子一言不发,倒是最真率的姿态。戒融、荣睿说的虽都是真心话,但象玄朗那样既不表现自己,也不害怕出丑,完全置身事外,虽平时有点反感,但在目前这种境地,却引起了最大的好感。
他自己这时候跟三个人稍微有点不同,他是始终在进行斗争的,所以认为在目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多年以来,每天跟烦恼自己的色欲做暗暗的搏斗,他想,现在不过换了同死亡的斗争。
起了暴风之后,满船的人都忙着向神佛祈祷,他们对住吉神社、对观世音菩萨许愿。荣睿给同船的人讲《法华经》。戒融仍躺在铺上,普照和玄朗坐起来在旁听讲。发现有些讲错的地方,普照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第三船为等候顺风,停泊在一个靠近大陆的小岛上,耽搁了一些日子,好容易才漂到苏州已经是八月份了。从筑紫大津浦出发,整整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其它三条,也在八月中先后漂到苏州海岸。
广成等人漂到苏州,即由苏州刺史钱维正禀报朝廷。朝廷派通事舍人韦景先为接待使,到苏州慰劳使团,然后,使团中被特许的人,从大运河到汴州上陆,再由陆路去洛阳。
大使广成等到达洛阳,已是次年天平六年,即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的四月。从到达苏州后八个月,他们不去长安,只在东都洛阳,因为玄宗皇帝这年驻跸洛阳,未归长安,唐的朝廷就在洛阳。
他们因唐廷留在洛阳,不免大为失望,以前的遣唐使都是乘官船一直去长安,到首都长乐驿,受内使的欢迎,出席第一次宴会。以后骑马入长安,等不及在迎宾的四方馆里去恢复疲劳,即上宣化殿朝拜,麟德殿接见,内殿赐宴,然后又在中使的使院中举行盛大宴会——这种在长安京豪华的礼节,广成等已耳闻多次。在洛阳虽也有同样的接待,但日本的使节总是愿意现身长安的出色的舞合,饱享大唐初夏的阳光。
进洛阳后,向唐帝献上贡品:白银五百大两,水织絁、美浓絁各二百疋,细絁黄絁各三百疋,黄丝五百绚,细屯绵一千屯,另送彩帛二百疋,叠绵二百帖,宁布三十端,望陀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等物资。
当使团官员们作为国宾迎入四方馆,每天紧张活动时,同在洛阳,委托给唐廷的留学生和留学僧,均按各人求学的目的和志愿,被分配到相应的寺院。普照、荣睿、戒融、玄朗四人,被送到大福先寺,是按普照提出的请求办的。普照知道这寺院有一位高僧定宾,曾著有《饰宗义记》,注释过法砺的《四分律疏》,因此希望跟定宾修习佛法。关于这些,普照的知识远在其他三位留学僧之上。
大福先寺是武则天之母杨氏的府邸遗址,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在此建立了太原寺,后改魏国寺,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又改为大福先寺。寺宇宏大,有庄丽的佛塔和伽蓝,僧寮也多。三进院中有吴道子画的《地狱变》,三门两旁,也有吴道子的壁画。
日本青年僧进这个寺院不久,又知道这寺院是有悠久历史的译场。约二十年前去世的义净,曾在此翻译《金光明最胜王经》二十部一百五十卷,《胜光天子香王菩萨呪一切庄严经》等四部六卷。现已高寿九十余岁的善无畏,在此译《大日经》,是约十年前的事。知道这个历史后,留学僧都感到很紧张。
留学僧生活是比较自由的。他们首先专学会话,他们中间,只有戒融一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能讲唐话。洛阳的市容,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唐两都之一,日本留学僧感到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城市规模与奈良大不相同,繁华气象也不可比拟。这是东周的皇城,也是东汉、北魏、隋代的京师,历史古老,非日本可望项背。
四位日本僧各分配不同寮舍,每人一室,安顿了生活。留学僧出国,朝廷赐给絁四十匹,绵百屯,布八十端,但由唐廷接受之后,生活即由唐廷支给,不必马上把从日本带来的物品去兑换泉币。
在大福先寺安顿以后,从四月到五月,普照、荣睿、玄朗三人,课余之暇,时间都花在佛地名胜的游览上,目之所接,无不惊奇赞叹,从此觉得日本只是一个小国,奈良城又小又简陋。戒融从四月到五月,也游遍了洛阳的佛地,但总是单独行动,不同他们合群。
夏季阳光渐烈时,普照在戒融住的寮含前,偶然遇见了戒融,戒融很难得地请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照例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突然问普照到了唐土以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普照见他跟船上时一样,又提出问题,本来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结果还是说了实话:
“来得好嘛,要是不来,就不会了解唐国了。”
戒融听了一惊,他想不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便说:
“我来唐土,首先看到的是饥民,可能你也见到了,从苏州上陆,每天见到饥民,看了心里不好受。”
正如戒融所说,他们踏上唐国土地的前一年,正遭受了夏前的干旱和秋后的霪雨,农作歉收,到处流动着成群的饥民,据说是几十年没有的大灾荒。
“要是在日本有那么多饥民,事情也不好办了。可是在这里,却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到处流动着饥民,好象是一种自然现象。日本和尚迷信佛典中每一句话,我看是太傻了。佛陀的教义应该更远,更广大,对于那黄河的流水和天上的行云,应该和这一群群流动的饥民结合起来。”
戒融带着激昂的口气,说了这样的话,然后又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我想,等我过惯了唐土的生活,我要用两条腿走遍这个广大的国土,穿着袈裟,讨着布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普照瞧着戒融的大盘脸,心想,这人真可能做出来的。
“可是,你总得选门功课用用功吧。”
戒融一听,申斥似地说:
“你只知道用功就是伏在案头上么?”
尽管如此,普照在船上对他那种反感已经消失了。虽不能明白指出来,总觉得这个人有自己所没有的一种特点。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打算干什么?”戒融又问。
普照告诉他,自已准备踏踏实实修习律部,同时还负着一个使命,要聘请一位优秀的戒师到日本去,所以先得自己学好,打下基础。
戒融听了他的话,便直率地说:
“聘请戒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那么费事,只要积极去办交涉,请一位到日本去,不就成了么?你看,请道璿去怎么样?”
又重问了一句:“道璿不行么?”然后又说:“请第一流的高僧,当然不容易。既称高僧,大抵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老人怎么还能下海呢,在海船上,不消三天就垮了。再等几年,事情也一样,我看请道璿就行了,就去请他吧。”
普照也听说过道璿是一位律师,见过一二次面,年纪大概还只有三十四、五岁,精通律法,专学天台、华严,据说他日常生活,都是依照华严净行品行事的,颇受部分僧侣的尊敬。
戒融虽说请到道璿就行了,但普照认为要请道璿,他也不一定就简单接受,把这想法告诉了戒融,戒融便说:
“试探试探,不知他愿不愿意,我倒同他谈过几次话,由我去试探吧,我看他一定会去,为了佛法嘛。”
为了佛法这句话,是带一点幽默口气说出来的。这话说到这儿,晋照也没认真当一回事。他以为不过随便说说,倒是戒融刚才讲到难民的话,才象是戒融说的,有他独特的看法。
过了两三天,荣睿和玄朗来了,普照也学着戒融的样子,间他们两人,到唐土以来,印象顶深的什么。荣睿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挺起胸膛,昂然地说:
“我看这个国家,现在已发达到了顶峰。这是我最深的印象,花已开到最盛的时候了。学术、政治、文化恐怕以后就要走下坡路了。我们目前必须尽力得到一些可以得到的东西,有多少外国留学生,象蜂儿采蜜一样,在这个国家的两大都城采蜜,我们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然后又说:
“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觉得这儿生活着那么多人,其实这些人跟佛教、政治、学术全没关系,他们不过凭着生物的本能,吃饭、睡觉罢了。”
戒融说的是“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荣睿又说是“生物的本能”,普照便说:
“戒融也说过这样的话呢。”
荣睿听了便说:
“戒融?他见到了什么,他就会发怪论,把人搞胡涂罢了。他的长处只是会讲几句唐话,谁知道他有多少程度。”
荣睿每提起戒融就皱眉头。戒融不喜欢荣睿,荣睿也瞧不起戒融。普照又要玄朗回答刚才的问题。玄朗好似有点懊恼,口气吞吞吐吐地说:
“我嘛,我就是想回日本,日本到底是最好的地方。作为日本人,不在日本到底不能过真正的生活。不管人家如何说,我觉得这一点是实在的。”
以后他说,听说遣唐使团十一月就要回国,要是可能的话,自己也有点想回去。他在初夏刚到洛阳时,还不是这样,自从入了盛夏,又害起在船上害过的怀乡病,总是忧忧郁郁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普照觉得玄朗的诉苦,比荣睿和戒融的话更真实,听了玄朗的话,他感觉到,入唐还不到半年,在自己的心里,也已经起了对祖国的怀恋。
闲谈中,普照谈起戒融主张请道璿的事。
“道璿很不错,据说在年轻一辈里是第一流的人物,如果肯去倒很好,不过恐怕不会简单受聘,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向人提出去的。”
同普照一样,他也没认真去对待戒融的话。
可是过了三四天,戒融来找普照了,一进门还没坐下,就直捷地说,“看样子能行!”然后又补充道:“我已经替你打过交道,以后不管我事了。你们要是决定请,就去正式交涉就是了,这里,他写了一个简历。”
说着,把一张纸片递给普照,转身走出屋子去了。纸片上这样写着:“道璿,许州人,三十四岁,俗姓卫氏,春秋卫灵公之后,福元寺信算之弟子,又从学于华严寺之普寂。”书法写得很潇洒,富有个性,这是普照第一次见到戒融的笔迹。
九月,遣唐使广成一行,决定于十一月归国。从那时开始,普照他们常有机会会见几年前来唐,现在学戒归国的人。
最先会见的是玄昉。玄昉这个名字,他们在日本时已经听说了。此人从学于龙门寺的义渊,专攻唯识,被称为义渊七高足之一,来唐以前,在日已露头角。他在灵龟二年(公元716年)来唐,至今已十九年其间也从濮阳的智周学过法相,玄宗皇帝爱其才学,曾给他晋位三级,恩赐紫袈裟。
玄昉和两位唐僧来大福先寺时,四位留学僧迎接了这位前辈。他来大福先寺,可能因自己要回国了,作为一生最后一次,特地来看看这个洛阳历史悠久的寺院。普照心情激动地瞧着这位日本僧侣中唯一得到紫袈裟,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年约五十前后而颇有学问的僧人。
玄昉对这几个新从日本到来的青年僧人,一一亲切问话问他们今后打算学些什么,嘱咐他们好好用功。然后,在寺内转了一圈,给人留下一种匆匆忙忙的印象,回去了。这是一阵狂风突然吹来,又飘然而去的印象。普照很想从这位血统相同、曾经为留学僧,而现在己享有盛名的僧人,多得一些指教,例如留学生活中该注意些什么,应该怎样用功等等,可是匆促之间,并无请教的机会。
玄昉走后,荣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人,难得地叙在一起,谈论这位在自己眼前一霎即逝的前辈,大家都显得很兴奋。普照想象玄昉回国之后,在奈良大寺院里,对满堂僧人讲法相宗的教义。他只是觉得这位玄昉,粗眉大眼,很象一位武将,见了自己的同胞,态度傲慢,全无一点亲切味,慌慌张张的神气,没有一点学者的风度。他对大家说了自己的印象,荣睿便说,这就是玄昉的超人之处,他不随便对同胞表示亲切,正是他能在唐成为学僧,享受盛名的原因。
玄朗不知听谁说的,他带点兴奋的神情,对他们说,玄昉捎回日本的经论章疏,有五千卷之多。
戒融默然听着三人的谈话,最后开口说道:
“玄昉和行基都是义渊门下的弟子,年岭也差不离。玄昉来唐进了濮阳的寺院;行基在日本却深入民间。玄昉专攻法相;行基却给病人施药,为受难的人祈祷,在没桥的地方造析,上街头讲道。玄昉在外国学法相,学得很深,才学超群,受这儿天子赏赐紫袈裟;行基却站在叫化、病人、受难人的前头,从城市到城市,从乡村到乡村,巡行说法。”
戒融兴奋地,不知不觉地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来了。别人在他的那种口气中受了压力,谁也没有作声。于是戒融突然笑了一笑,好象有点害羞似的说:
“如此看来,谁个更了不起,就不好说了。”
他说了最后一句,背过身子就走开了。
普照会见玄昉以后,过了几天,又在广成大使寄寓的四方馆一个屋子里,会见了吉备真备。这一回,只有普照单独一人。真备入唐比玄昉晚一年,是养老元年,从第八次遣唐使团跟阿倍仲麻吕一起入唐的留学生。他专攻经史,也钻研阴阳历算,天文诸学,是盛名不下于玄昉的学者。
他入唐时二十四岁,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普照见真备生得矮小,风度稳实,象个平凡的人物,如要从他身上,找出与普通人不同之处,那只是在唐生活久了,已不大象日本人,倒有点象唐人,肤色、眼神,都象个气概轩昂的唐人。
那时,真备已把自己带回国去的携带品目录向遣唐使团一一报告完毕,正在向管装运的人交代。他把携带品物的名称,慢吞吞地从嘴里念出来,让对方记在帐上,然后,再把帐单过目,检查有没有记错,似乎并不觉察屋子里还有一个普照。
真备的携带品各式俱全,普照虽不知总的数量,看来是相当庞大的。《唐礼》一百二十卷,《大衍历经》一卷,《大衍历立成》十二卷,《乐书要录》十卷,铜律管一部,测影铁尺一枚,弦缠漆角弓一张,马上饮水涤角弓一张,射甲箭二十支,露面漆四节角弓一张,平射箭二十支……等等。
同时也有传说,同真备一起入唐,现在唐为官的阿倍仲麻吕,这次也要回国,但不久这说法消失了。仲麻吕现在官居左补厥,此职属于门下省,执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等事,由于职守所在,他当然也在洛阳,但普照同这位留学生中出众的前辈,并无见面的机会。
那时,普照又听说,大福先寺里,最近新搬来了一位留学僧。他知道消息第二天,顺便告诉了玄朗。过了一刻,玄朗不知从哪儿探听到了,说这位日本僧人名叫景云,是三十年前独自来唐的,专攻三轮和法相,这回准备趁遣唐使回国之便,搭船返日。
“咱们去见见他。”玄朗说。
听说是日本人,玄朗就非见不可。普照虽不知此是何等样人,但认为向这位僧人请教请教三十年留唐的经验,也有用处。
景云就住在寺内一间小屋子里,正在等候动身的日期。两人去时,景云柔和的脸上微带笑容,请他们坐在旁边的倚子上。他头上已有白发,年近六十,肤色光洁,不象一个老人。虽说身体不好,看来也没病态,脸上也没因用功引起的干枯的皱纹。
“我留唐三十年,也没遇到过特别高兴的事,同留在日本也没什么两样,也许当初还是在日本乡下过一辈子好些。”
他没有一点卑屈的神气,用低沉的声调,说了这样的话。据说他来唐是学习三轮和法相的,但普照发觉他话题一接触到本行,总是尽力避开。
“你准备带一些什么回国呢?”普照想了一想,又问。
“就是这个老身。”老人说。
似乎景云现在的使命,就是把这个老身搬回日本。
“象你这样长期留唐的,还有什么人么?”
“也不多了,可是别人总带些成绩回去,什么也没带回去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了。”
景云说着,似乎忽然想起来,又说:
“对喽,还有一个,有一个叫业行的,在唐也快二十年了。”
“这个人怎么样?”
“也是学法相的僧人。这回劝他回去,他还不大肯回去,这也是一个一辈子见不到阳光的人。”
景云无限感慨地说,但两人不大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普照、玄朗告辞退出,离开景云的宿舍,两人身上都感到一阵剧烈的寒冷。景云不是留学僧,也不是留学生,是本人志愿来唐的,在唐怎样过活,都有他的自由,可是一样身上穿着僧衣,却连带一部经典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在青年留学僧眼里,觉得这人真是愚蠢得可怜。
四五天后的傍晚,玄朗跑来说:
“去见过了,真有点怪,可以去见见。”
问他是什么回事,玄朗说上次在景云那里听到的业行,那位留唐二十几年的僧人,自己已经去见过了,确实是一位怪人。你说他怎么个怪法,不见一见是很难说明的。过了两三天,普照又从荣睿口里听到了业行。
“留唐二十多年,只知道几个寺院的名字。他专门出入寺院,抄写经卷,从不上哪里看看,也不眼谁见面,只是抄了很多很多的经。”
“你看这个人如何?”
“我也不了解,也许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许是一个笨蛋。”荣睿说。
两人的话,引起普照对业行的关心,他们都说他是怪人,很想去见见他。
入秋以后,普照跟在日本时一样,寸阴必惜,每天伏案用功,学完了在船上没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十二卷,又准备学入唐后新发现的法砺的《律疏》,舍不得费时间去看业行,但想到他也许搭这次遣唐船回国,以后没机会见面,有一天,过了正午,到闻名的郊外一个小寺院里去。
业行正在一间不向阳的南房,伏案执笔。普照走了进去,只觉这屋子又冷又阴。在他对面坐下,再看看周围,才觉得这屋子也不特殊,虽然是不向阳的南房,也不算特别阴森。满屋乱放着一捆捆纸包,不知是古书还是经卷。中间一张小小坐椅,业行端坐在上,好象是一直这样坐着,脸向来客。
大概快五十岁了,小个子,身体瘦弱,已入老境,也不能明确看出多少年纪,风度是很不出色的。
“最近来过一位,名字记不起了,你是他的朋友么?”
业行口气迟钝地说。这是初秋天气,气候还不很凉。他却两手捂在膝盖下,轻轻地抖动着身体。
“这次,你打算回国么?”普照问。
“唔。”
业行暖昧地唔了一声,普照等他再说下去,可是他的嘴闭住了,没有再出声。
没有话说了,普照提出了几个准备这次回去的人名,说出一个,业行便把眼向普照一望,并不插话,脸上微微显出羞愧的神气。
“你认识么?”
普照又说了几个人名,他依然暖昧地应了一声:
“唔。”
他好象谁都没见过,没见过仲麻吕、玄昉、真备那些人还说得过去,看来是不是知道名字也很可疑。不管提到谁,他都显出羞愧的表情,开头普照以为他因为自己所学无成所以感到羞愧,后来看出他的表情与此无关,可能听了这些与己无关的话,有点穷于应付。
他的脸,是普照到唐以后所见到的,跟唐土最无关系的,完全是日本型的。不仅脸,就是身体也显得瘦小寒伧,是日本到处能见到的那种乡巴佬的样子。普照不问他,他就不吭声,普照渐渐想到自己不该再使他为难了。
“你去过长安么?”
“去过。”
“住过几年?”
“晤,五年,不,去过好几次,合起来大概住过七八年的样子。”
“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去年。”说了又补充道:“当然,从前也来过几次,全部合起来大概是四、五年吧。”
“你在干什么呢?”
“就是这,”他把下颏向案上一抬:“还有很多呢,开头开迟了,本来是想学一些的,白白化了好几年时间,失败了,人嘛,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早知道就好了,反正怎么用功也成不了事,可是现在迟了,不论经典,不论疏解,今天的日本都很需要有一字不苟的抄本,但到现在为止,带回去的全是些潦潦草草的东西。”
这几句话可说得很流利,大概是说出了他的真心话。一边说,一边还抖索着两腿。
多治比广成第九次遗唐使团从洛阳动身回国,是九月中旬。他们从洛阳到苏州,在苏州分别搭上四条大船,是十月底。
在大使广成的第一船上,搭上僧人玄昉和吉备真备二人。这两人是早已预定间去的。阿倍仲麻吕当时也预定回国,后来取消了,继续在唐留下。玄昉、真备虽颇负才名,到底是留学的身份,仲麻吕可是唐朝的官,又是玄宗的宠臣,进退就不那么自由了。他曾以故国双亲年迈为理由,奏请回国,没有得到恩准。
墓义余空名,尽忠难尽孝,报恩欲无日,归国知何朝。
《古今和歌集》目录中所收的这首诗,是仲麻吕当时的述怀。
在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里,乘客比较庞杂,受普照、荣睿邀请渡日的道璿,也在这条船上,学问僧理镜,和伴同理镜渡日的婆罗门僧菩提仙那,林邑国(安南)僧人佛哲和唐人皇甫东朝、袁晋卿,波斯人李密翳等等,济济一舟。外国人中以三十一岁的菩提仙那最为年长,这人渡日以后就归化了日本;以唐乐知名的袁晋卿,年龄最小,十八岁。在唐多年,一事无成的僧人景云搭在判官平群广成的第三船上。
同时从苏州出发的这四条船,给留唐青年僧人捎来第一次消息时,是次年开元二十四年(天平七年)的上元灯节夜(正月十五)。在唐无论城乡每年正月半前后数日,家家户户,一到晚上,张灯结彩,通宵达旦,人们在街头游玩。这几天,洛阳街头,每夜灯火通明,有些人家,在屋檐下挂出许多灯笼,也有特制灯架、灯棚,挂满灯笼的。每条街的十字路口,还点着火炬,在照耀如白昼的灯火光中,有唱歌的,有跳舞的。
上元节夜,普照在自己寮舍里等荣睿、玄朗二人,他们约好夜深同上街头观看盛况。戌时光景,玄朗来了,过了半刻荣睿也到了。荣睿一见二人,马上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去年苏州出发的四条船,出海不久便遇上暴风,其中有一条漂到了越州(浙江省),又重新开到日本去了。
“这漂到越州的不知道是哪一条,能够平安到达的大概只有这条船了。据这船上的人说,另外三条,可能已经覆灭了。”
荣睿是上这儿来的一刻前,从扬州来的一位僧人那儿听到这消息的。他报告时脸上现出暗淡的神色,普照和玄朗听了这消息,脸色也暗淡起来了。
三人怀着暗淡的心情,走到正闹春节的异国的街头。延福坊的巷门平时晚上很早就关闭,这一夜却开放着。过了运河渠,沿永泰坊填筑地走去,快到南市时,夜空中映起一片红光,不一会,三人走进了人头汹涌的光亮的街上。普照曾查考过几本书,想了解上元张灯,元宵观灯这热闹的街头行事的出典,因此在拥挤的人群中,一边走一边想起了隋场帝的诗:“灯树千光耀,花焰七枝开”。这举世无双的繁华的节日街头,真如灯树千光坦,花焰七枝开所形容的景象。两句诗和它所形容的街景,渐渐在他胸中引起寂寞空虚的感觉。
约摸费了半刻功夫,观览了南市的盛况,三人便挤出人群,走到积善坊附近比较幽静的暗处,默默地走着。一到暗处,荣睿忽然说出了似乎已憋了好久的话:“四条船有一条到日本,就算不错了,要四条都能平安回国,可只有老天爷特别保佑了。”他又说:
“是玄昉和真备的第一船到达好,还是道璿搭乘的第二船到达好?”
他这句话,是把玄昉、真备回国后对文化的贡献,和道璿去日对文化的贡献在做比较,普照不大同意他的想法,便没有作声。
玄朗另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用稍稍低沉的,掩饰自己心情的口气说:“本来打算用身体健康的理由去提出请求,设法搭这次的船回国的。好容易才息了这个念头,如果这次一起走了,说不定已经丧命了。”
“我们将来能不能平安回国,现在还不能一定呢,说不定现在我们拚命求一点学问,只是为了将来沉到海底里去。”玄朗说。
普照觉得玄朗现在就在想尚未可知的,几年后回国的事,真没一点丈夫气。
可能荣睿对玄朗的话也有同感,他说:
“我们三人可以分开乘船,有一条船能够到就好了。”
语气很不愉快,谈话便停止了。
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长夏门街的灯火中,前前后后都是拥挤的人群,叫唤声,夹着金属音的伴奏歌舞的器乐声,包围在他们的四周。时不时地,有火花落在他们身边。荣睿在人群中昂然地挺胸走着,他的脸色在灯光中显得苍白。玄朗跟在后面,被四周围的人群推来推去,向前拥去,他的脸映成红色。普照时时抬起冷眼,仰望灯火映红的夜空。他当然也担心大使广成、副使名代、玄昉和真备、道璿的安全,但那在唐土虚度半生,只身回国,自己只见过一面的老态龙钟的景云,总是执拗地恍惚在他的眼前。
广成大使第一船从苏州出海后一度漂到越州,重新开航,于十一月二十日才好容易到了多弥岛。这个消息传到洛阳,是上元节后约一个月的二月中旬了。
与此前后又听到消息,副使中臣名代的船漂到了南海,全船人员保住了生命。不久以后,名代和他的同行人中,有几个重新在洛阳街头露面,把这消息证实了。普照和荣睿去见了名代,慰问他们的遭难。据说,道璿还在出船地苏州,没有到洛阳来。
此年闰十一月,冬寒渐烈时,名代等人又从洛阳启程,重新踏上回国的路。那时,玄宗命张九龄草《勒日本国王书》,交名化带去。
名代离洛阳前,又从广州都督的报告里,知道判官平群广成第三船的消息。这船漂到了林邑国大部分人被土人杀害了,活下来的只有平群广成等四人。玄宗马上命令安南都护救济生存的人,听到第三船消息时,普照和玄朗谈景云的下落,仅仅四个人活下来,一定不会有那个老僧了。
次年,开元二十四年春,来唐已两年多的日本留学僧,有两件值得记载的事。其一,是荣睿、普照、玄朗、戒融四人,由大福先寺定宾受具足戒。其二,受戒后不久,戒融出走了。
戒融和另外三个日本留学僧,虽同住在大福先寺,却不大来往,只同普照还有些接触,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偶然想起来便互相上寮舍探望。
每次戒融到普照那儿,普照总是伏案用功。相反地,普照去找戒融时,戒融屋子里一定有客人。客人是各式各样的,唐人之外,也有婆罗门僧,有时也有林邑国僧或是新罗僧。每次总看见戒融正和风貌不同的外国僧人在谈笑,虽然用的大概只是片言只语的外国话。
立春后约过半月光景,有一天,好久不见的戒融,突然来找普照,照旧用他那种傲慢的口吻,说他打算最近离开大福先寺,托缽云游。普照听了也不吃惊,知道戒融迟早会来这一着,因此也不留他,间他要到哪里去。戒融说,没有目的地。照规矩只好先到五台山,以后再去天龙山,然后转换方向,到庐山去。他说得好象在谈别人的事。
“庐山之后,准备走遍广阔的大唐,估计总会碰上些什么吧。”
“想碰上什么呢?”普照问。
“这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嘛。不过这国度里总该有些什么吧,让我走遍全国,一定会碰上的,不到时候可不能知道呀。”
戒融现在一心要走遍全唐,不管这国度多么大,普照却不相信会有什么新的东西。他以为要有什么新东西,就在自己不知道的经典中,新的经典正从印度不断传到这国度来,他以为浩如烟海的经典,要比唐土更加广大无边。
四五天后,普照在建春门外送别了行脚打扮的戒融。在早春的阳光下,伊水河的流水已经温暖,河边柳树在和风中徐徐摇曳,是李花待放的时节了,四周已见到一队队的游客。
戒融的出走,没引起多少议论。很多游方僧一路乞人布施,从这个寺院走到那个寺院。戒融有受朝廷供应衣食的资格,却情愿放弃,当然是个问题,幸而事情没引人注意,也胡涂过去了。只有荣睿对他很有意见,认为他的行动太不顾留学僧的身分。
从春到夏,普照到郊外寺院里去了三四次,探望在那里埋头写经的业行。
第一次,普照对他谈起景云可能已经遭难了。这年近五十的老僧,全身都埋在写经之中,听了这话,只是抬起头来,向远处望了望,立刻又恢复无动于衷的表情,对景云的悲运,终于什么话也没说。他不重视景云,也不表示轻视,是一种完全不加关心的态度,叫普照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业行案头,放着一部叫《虚空藏求闻持法》的写本,普照不知这是什么经。从认识此人以来,来过多次,每次见他案头抄写的经卷,大半都是前未闻名的。业行有大量的经卷,几乎都是二十三年前,即先天三年在长安大荐福寺圆寂的高僧义净翻译经典的写本。
义净专攻律部,讲授律范,弘布律法,所译经典,均有关律法,因此普照常到业行那儿,向他请教与律法有关的经典,有时借阅业行的写本,有时探听经典的所在和经的内容。
业行总是伏在案头,抄写义净的译经,好象这就是他的天职。普照第三次去找业行的时候,业行正把《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写本摊在案头,用原本同样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在抄。业行抄经字体,总写得和原本一样,好象临帖。他似乎没有自己的个性,但无昼无夜,一笔在手,不离案头,可能是他唯一的乐趣。
春天来访时,普照不知业行抄写的是什么经卷,向他一问,他照例用迟迟疑疑的口气回答了。从春天以来,抄的不是义净的译品,主要是抄写去年以九十九岁高龄去世的善无畏所译秘密部的经轨,然后又说:
“上次你来时,抄的是《虚空截求闻持法》,那是二十年前,善无畏在长安菩提院翻译的;现在这本,是他早年在大福先寺翻译的《大日经》,所有密宗的教义,都包括在这里了,这经还没有人抄写过呢。”
他好象有许多特殊关系,普照简直不能想象他这些经典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他以抄写义净译经为本职,有时手边没有义净的译品,便象目前这样着手抄别的东西。
普照只是偶尔去找找他,却爱同他相对而坐,初次见面时觉得他有一股阴气,次数多了,便也不觉得了,只有他那种抖动双膝的习气,跟初见时没有两样。
这年夏末,街上盛传,从二十二年正月以来,迁到洛阳来的朝廷,不久将迁回西京长安。风传不久,普照、荣睿、玄朗三人,第一次会见了阿倍仲麻吕。是仲麻吕那边突然派了人来,说有事商谈,请他们劳驾到门下外省。到约定的一天,三位留学僧进左掖门,到满街都是衙门的皇城里去。
门下外省,离遣唐使寓居的四方馆不远,在衙中一室,三人第一次会见了这位有名的从留学生出身在唐为官,同时又是文人的人物。此时仲麻吕年已三十八岁,中等身材,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同真备、玄昉一样,脸上没有表情。见了三人,也没有一种见了同胞的亲切态度,只是简单交代了要说的话。他说,现在玄宗皇帝将还幸西京,如果你们愿意上长安,可以代办交涉,随驾西行。不知你们意见如何。荣睿和玄朗马上表示,请他代办交涉。普照表示要考虑一二天,再作决定,因他从定宾受教,必须请示过师父。
这样,过了两天,普照又去门下外省求见仲麻吕。仲麻吕态度同上次一样,听普照表示了愿去长安的希望,他轻轻点了一点头,答应去办手续。可能因此次只有普照一人,他顺便问了间普照学业的情况。
御驾从洛阳出发,是十月初二,三位留学僧经仲麻吕交涉,特许随驾。进入长安是同月二十日。玄宗还幸途中,曾在陕州停留,为嘉奖刺史卢焕的政绩,亲自在衙墙题字,是风流天子的气派。
进长安后,三位留学僧分别安排到不同的寺院。荣睿在大安冈寺,玄朗在荷恩寺,普照到崇福寺。大安国寺、荷恩寺都在皇城东边,崇福寺在皇城西,跟两个同学距离较远。
普照他们到了西京之后,漂到林邑国的第三船上的生存者,平群广成等四人,也到了长安,四个人都完全变了样子。
广成等在长安过了两个新年,于开元二十六年(天平十年)三月,由仲麻吕的斡旋,从山东半岛下船去渤海,同渤海国使同行赴日,又遇到了风暴,漂到出羽国,于次年,天平十一年秋末十月十七日,才到奈良京城。第一船的多治比广成等,到多弥岛是天平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交还节刀是在次年,即七年三月。第二船归国入朝是天平八年八月。故第三船的归国,是在第一船的四年半之后,比第二船迟三年多。名代等归国前半年,大使多治比广成已以从三位下中纳言官职去世了。
第四船终于没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