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峰争云浮

若是江湖寻常的比武过招,此时胜负已分。然今日生死之局,哪里容得宋襄之仁。

朱文已无退路,何云峰不知哪里得来把匕首,飞身取朱文性命。叶晨毕竟临敌经验不足,料定朱文必死之时,只见朱武一个当身,已立在朱文前面。何云峰变招不及,被朱武狗腿刀一搅,进步一撞,何云峰嶙峋的身体倒飞而出,伤得必然不轻。

叶晨来不及喝骂,纵身上前掩护,只见何云峰腹下红了大片。不用多想也知道,何云峰手中的匕首,定然是方才双掌推出之时,被朱文捅的。实在是想不到,老何一把年纪,竟然骁勇如斯,方才双掌击飞朱文之后,毫不犹豫的便拔下被朱文刺入腹部的匕首,腾跃追击,若不是朱武救场,朱文必为所诛。

趁叶晨扶何云峰坐起,何云峰身前一半被叶晨挡住,何云峰随手一扬。

“当”一声响过,何云峰投去的匕首被弹开,随后落在一旁。对于挡在朱文身前的朱武,这种程度投掷的暗器飞刀,完全不可能成功。以朱武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匕首的目标,是身后的朱文,又怎会让何云峰轻易得手。

叶晨离得太近,对何云峰刚才随手的一扬,完全没反应过来。朱文依旧坐在地上喘气,眼神再怨毒,现在也不敢乱动,否则难免经脉逆流,落个武功尽废的下场。若不是朱武介入,朱文今天已经死两次了。

可叹何云峰一世英雄,现如今山穷水尽,身边连个裹伤递药的人都没有。叶晨托着何云峰两腋,把人拖到堂外楼梯下处置伤口。离生门纵然有不讲武德的特权,也十分清楚刚才的胜负,叶晨救人的行为,没人前来阻止,无人喝彩,也无人叫嚣。这血哪里是能用些止血散就能搞定的,方才何云峰中了对方匕首,双掌齐出,击飞朱文之后,硬生生拔出了插入自己腹中的匕首,进而腾跃追击,接着又被朱武重手击飞,伤口血流如柱。再者,伤口四周血色殷红且暗,那匕首显然也是一柄喂过剧毒的隋刃。

叶晨气得双眼血红,何云峰拉住叶晨的手,似乎要说些什么。

“前辈...”

何云峰将手中物件塞进叶晨手中,又将叶晨拳头捂紧:“老夫不中用啦,忙前忙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有朝一日,这局棋落在你的手里,可别糟蹋了老夫的一番美意。”何云峰的气息明显急促起来。

叶晨试图按住何云峰伤口,准备施救,正待劝解,何云峰又道:“谨记,老夫早已料定今日是必死之局,简国的人,老夫不愿欠甚人情,小友今日得脱之后,将我葬在东平关北山,便不枉你我备徂相识一场。”

叶晨有些伤感,目光落在了对握的手上,何云峰的血根本不可能止住。“前辈不必担心,我服过白鹿果,前辈身上这点毒我应该可以搞定。”一抬眼,何云峰双目已闭,散乱的白发遮住了半张脸,面上仅剩一丝俾睨天下的笑,再也没有任何变化,几缕散落在鼻尖上的银丝也沉定下来。

不知何时,阳青已落在院中,将两柄兵刃比看了一番。锟铻刀还给了朱文,叶晨的归无,却像废铁一样扔到叶晨左近。叶晨捡起一看,心中暗惊。刀已经废了,锋刃上密密麻麻的缺口,有几处已经卷了起来,离生门的兵器,看来不是一般的厉害。

朱文伤的也不轻,抹去嘴角鲜血,一侧的鼻孔又开始流血。不论他伤得轻重,看来已经缓过来了。朱文起身后,随手舞个刀花,向堂屋走了几步,看着叶晨,依旧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口气:“我最后重复一遍,你最后的机会。”

叶晨转身站起,用归无一指:“要打就爽快些。”叶晨与何云峰的交情,既不算交厚,又不算陌生,于是不加思索回了一句。两人的关系有些特别,叶晨率军攻打备徂之时,若不是何云峰有意留人,天知道叶晨和彖国两万余人马,能不能活过那年冬天。而当时叶晨若全力施为,同样没人知道,离彖两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历史不能假设,但叶晨与何云峰之间,有着独特的恩义。

叶晨话音刚落,惊变突起。叶晨顺着惨呼声回头,叶崇的刀上,血迹犹在落下。沐世半躺在地上,一只手的手腕,无力的耷拉着,鲜血淋漓,这条手臂肯定是废了,沐世则恶狠狠的瞪着詹天齐。詹天齐的重剑不知何时出鞘,指着沐世的咽喉,只有寸许距离,旁边的地上落了一柄匕首。

叶晨恍然大悟,什么最后重复一遍,朱文那句话,从一开始,就不是对自己说的。今日的变数迭起,叶晨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但是,沐世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景冲眉梢低垂,凝重的喝了一小口,半晌,老头儿才从灼烈的酒劲中缓过来。“本阁对你的栽培,胜过自己的孩儿,为何偏要执迷不悟,明珠暗投?”

沐世不答,暴喝一声欲起身搏命,詹天齐手腕一抖,沐世立即血溅五场。有两位顶尖高手在侧,沐世的行刺显得那么无助,刚才被叶崇用短刀挑断了右手经脉,现在又被詹天齐一剑封喉。

此时的景冲,眼中流露着恨意,直视朱文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接下来见识下本阁的计划如何。”

景冲话音一落,堂中奔出两人,两只穿云箭伴随着尖啸划破夜空,然后爆开灿烂的红焰。紧接着,四周一下升起数支穿云箭,爆开尽皆绿焰。

朱文似乎看出了什么,“老东西,真有你的,原来还有埋伏。”

景冲不语,默然倒了杯酒,起身敬洒在地上,不知是随兴祭奠一下沐世,还是惋惜何云峰走得匆忙。

这时,四面的军鼓之声并起,庭院外面的远处似乎躁动起来,四面八方都在躁动。朱文大喊一声:“离生门只杀景冲,其余人等退避,免结冤仇!”话音一落,院墙上的离生门众都跃了下来,喊杀着冲向堂屋,还伴随着飕飕的箭雨。一时间,各种兵刃相交之音再起,嘈杂、纷乱、暴戾、还有哀叹。堂中早有盾兵相护,像墙一样的盾牌立在那里,里里外外好几层,离生门这些射向景冲的箭矢,难有建树。

叶晨收起何云峰放到自己手中的东西,何云峰的血,抹得叶晨衣袍一片狼藉。此时顾不得多想,叶晨一边举刀拨挡来矢,一边盘算着院子里的战力。估计朱文只有半条命,就算再加几个离生门的好手,自己应该可以勉强应付一阵。叶崇和詹天齐能不能搞定朱武和阳青,就不一定了,叶崇的战力已不如从前,詹天齐于万军之中冲杀自然不在话下,这种江湖性质的打法,一不留神就会着道,而离生门,恰巧是下道的专家。

“杀了景冲和詹天齐,今天便是全胜!”朱文继续嘶吼着。在离生门这三位宗主的面前,景冲布下的防线,显得十分脆弱。

叶晨心中则对朱文充满了嫌弃,刚才还说只杀景冲,现在越来越直白了。条件允许的话,除了离生门以外的大多数人,他都想干掉的吧。纷乱间,离生门冲在前面的几个,已经与这边交上了手。

叶晨运起脉流正要冲杀,只见阳青手起刀落,朱武后颈喷出一片硕大的血花。只听其暴喝一声,一手捂住后颈,一手疾向阳青挥砍。

莫说叶晨,就连朱文都愣住了。这才是景冲的计划!?干掉何云峰,干掉叛徒,再干掉离生门。阳青此人,若是被临时收买还好说,如果是景冲早就埋伏进离生门的关键棋子,那么景冲这个棋盘的边界,就完全不是叶晨可以探索、或者揣测的。阳青的事先不说,景冲一石三鸟的脑筋,就不是一般人经历个沧海桑田就能想出来的。

就在此时,叶崇和詹天齐一刀一剑直取朱武,朱文也迅速加入战团。阳青武功远在叶晨之上,在朱武的连续攻击之下,明显很难抵挡。那方以三敌二,朱武被偷袭受伤之后,依旧是攻多守少。

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双方混战一开,实力差些的,很快便躺下,运气再差些的,已经看不到几个时辰后升起的太阳。叶晨也跳入战团,一时间杀的昏天黑地,受伤丧命者不断。

朱武虽后颈中了阳青一刀,依然勇悍无比,除叶崇和詹天齐外,近身者走不过数招,就连阳青也被其逼得窘迫,若不是叶崇见势不妙抢攻几式,阳青几有丧命之险。叶晨于混战中,砍断了手中的归无,中了两记冷棍,面上和肩上不知被什么兵刃蹭破,火辣辣的痛,还跌了几跤,头也摔破了,身上大小伤处一时都感觉不过来。鼓着眼,咆哮着挥砍,手中一柄钢刀也不知哪里捡来的。

于拼斗间,朱武每次大呼劈砍过后,便有人血溅当场。短暂的拼斗之后,朱武的外袍后面,已为自己鲜血浸透,望之尤其可怖。小院中呼号之声此起彼伏,双方均以命相搏,用尽各种手段和所有的力气,疯狂的挥砍,忘我的补刀,毒菱冷镖,血唾浓痰,怨毒的咒骂与喊杀之声,让人避无可避。小院的四下里,残肢与挣命的人相杂,青石的路径已成猩红,火焰的浮光掠影之下,原先几片映衬清雅的茵茵绿草,同样撒着暗红的光。

经过两次冲击,离生门的人始终没能冲入堂屋,简国的兵士越杀越多。朱文眼见势头不对,纵然心有不甘,也能进退自持。朱文立即扯呼,几枚毒烟爆开,离生门的人向南冲出一条血路,酣战至此,离生门的战力依旧十分惊人。小院内外几进院子,密密麻麻的简国士兵,根本阻挡不住这些江湖人士,离生门残党踏着横尸冲杀出去。院外没有了建筑的阻挡,离生门的人随即四面八方散开,天齐军作战纵然勇猛,却有拳头打蚊子之感。离生门于此覆灭之境,依旧进退有度。

在叶晨眼中,离生门当真跑得比兔子还快。叶晨跟着大队追了一阵,挡者殒命。叶晨愣是没想明白,离生门在如此溃败的境地之下,居然还能组织人员断后。又追一阵,詹天齐却突然拦住师徒二人,“谨防调虎离山,回护阁老要紧。”詹天齐说得简单,其实是担心伤了自己人。方圆数里的简国军伍,可分不清离生门还是别的什么门,军事行动期间,只要是没有行动信物示验,就只有刀兵相见,越是凶悍的,越是乱刀乱枪伺候。

离生门进来时容易,出去时就很难了。据詹天齐说来,金汤镇外,早已埋伏了天齐军精锐相侯,或大或小拆成几十支人马。只要这边信号一发,便向内集结收网,凡有特殊人等,只进不出,要么受降,要么歼灭。金汤镇向外,各处道路均有设卡,外围的一些地方,还有骑兵游击巡哨。方才景冲命人发了穿云箭,四处均有回应,那时,便开始了这一次的清剿。

叶晨还没从惊惧和纷乱中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离生门就这么败了?”竟无人答话。叶崇今日的表现有些奇怪,或许老怪与简国之间,先前已达成了不为叶晨所知的约定。

回到方才打斗的院子,四周简国的兵卒林立,要不是詹天齐带着,叶晨也休想进去。回到院中,景冲与阳青正在小酌,阳青衣服已经换过,明显挂了几处伤,身上好几个地方都能看到绷带。

叶晨找了帮手,一齐将何云峰的尸身草草安置了一下,心中只为老何不值。何云峰尸身尚有余温,触之越来越冷,要是某一天师父、或者自己的下场与何云峰一样,岂不是十分悲凉。

叶晨本想就简国安排自己人九鼎峰弑君一事提出些疑问,此时却全然没了心情。折返堂中,还是打听虞婷的下落更加实在。开口一问,却从叶崇口中得知,虞婷在顾城相待,目前还被老何的人押着,天明即可前往。估计过几日,小两口便能欢欢喜喜的踏上返回彖国之途。叶崇如此肯定,叶晨自然不疑。

接着,叶晨还是没忍住将今日的一些疑惑问了出来。这一日峰回路转,满满的暗算机谋还要好好向大佬们请教,就算不能完全消化,终是有备无患的经验,他日或可趋利避害。

叶晨最近的种种际遇,早在季国消亡之前,便中了别人的算计。叶晨想不到的是,自己一直算计别人,也被更多的别人算计着。

叶晨算计季国的时候,列国之中,便有力量或多或少萌生了挟制叶晨的打算。挟制叶晨的目的,除了想得到铭庆殿那些五花八门的黑科技,便是为了获得彖国新政的情况和细节,如果能逼叶晨就范,做几件埋伏于彖国的卧底工作,那就更加有意思了。列国这些玄之又玄的计划,最高的预期,便是离国制定的“混水摸鱼”之计。说白了,就是通过对叶晨的挟制,离国获得彖国经济和科技的加成,有了叶晨“不忠”的证据,便能进一步扩大挟制的效果,也便于制造叶晨与彖国中央的矛盾,最终让叶晨为离国所用。

在各色势力的理解中,叶晨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彖国之人,对彖国并不存在绝对的忠诚,至少何云峰是这么认为的,或许景冲也有相同的见地。只要叶晨与彖廷产生间隙,在众多复杂力量的作用下,随着时间的推移,要么彖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壮士断腕,杀掉叶晨,要么叶晨被逼叛变。彖国一乱,冉、简、季三国,乘乱落井下石,乱中取利的概率可以顶到百分之三百。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天龙陆列国便会纷纷而动,离国再寻机出手。到了那时,彖国周边列国皆动,简国无暇西顾,离国便可以从容布局,审势而动。静可休养生息,动可开疆拓土;内可整肃上下,外可利落攻伐;东可寻隙取利,西可肆意吞压弱国。离国的疆域继续扩大几个郡,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后方,进而睥睨天下。而这一切,要从彖国的“乱”开始。要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以离国的实力,加上叶晨在彖国的影响,一左一右动手,简国定然无力回天,虽然这只是老何的憧憬,却并不是不可实现的目标。

景冲可以将离国的计划分析的面面俱到,那么也不难听出,简国定然也有类似的计划,不同的是,彖国如果现在乱了,对简国反而弊大于利。于是简国取“乱”的主要方向,放在了恒国和聂国,结果是聂国乱了。简国的不幸在于,持续发生了君王更替之困,未能抓住机会增强实力,反倒让周边列国发育了一番,尤其是彖国。至于季国和甄国的消亡,虞昊一通操作如虎,精确的利用了所有能用上的资源,才让彖国完成从贫困户到隐形暴发户的蜕变。

“所以,有人觉得绑架婷儿可以要挟我?”听了半天,叶晨还是想亲自确认下虞婷被坏人惦记的原因。

叶崇、何云峰、景冲、詹天齐,还有面具哥阳青,包括已被正法的沐世,有些人本身就是谜,这些谜一样的家伙通常不会主动聚集。一旦聚集发生,便是百分百的大事件发生。命硬的,还可以事后感叹造化弄人,福薄的,只能一步步踏在别人给你安排的灰飞烟灭之途上面。

朱文口中的好日子,这一天死了很多人,包括离生门的人。

“好日子”这三个字,对于景冲来说,似乎更加名副其实。离国朝廷、简国朝廷、还有离生门,三股势力彼此间的这次角力,景冲笑到了最后。叶晨这一趟有惊无险,成功熬到了虞婷被绑事件的解决,比起有些受伤或者丢了性命的人,可谓老天保佑,心想事成,算是稳稳的赚了。

简国这一次名利双收,景冲最有发言权,言语中多次套用叶晨临机编纂的新词,比如“制约”江湖势力的“非对称”作战来历一说,就被叶晨囊括在了“软实力之一”的性质里。金汤镇一战,就是列国之间多年来从未进行过的大规模“软实力”之战。还有“恐怖主义”和“再平衡”之类的字眼。叶晨听起来很受用,周围的人则皱眉。

离生门的春雨行动,无疑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埋伏简国多年的重要人物沐世,作为朱文十分看中的关键手段,在关键时刻,并没有起到作用。朱文对自己计谋的笃信,也注定了离生门在别人设计的套路中越走越深,最终一败涂地。虽然朱文的计划失败了,但叶晨对整个计划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的。

把春雨行动粗略一窥,计划的目标分为三小一大,首先是利用简国的力量清除、或者消耗离国,从这一点来说,计划的这一部分就很成功,因为何云峰死了,何云峰带出来的“软实力”也遭到了重创。第二个小目标,就是简国与离国的软实力互相消耗之后,再把简国的这部分力量干掉,最高价值的目标,是景冲、詹天齐。第三个小目标,不惜任何形式或手段,控制住叶晨,既然是列国看好的希望之星,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显得很业余,虽然这是一个小目标,若是成功,此目标性质特殊,价值可能是最高的。这三个小目标的达成,剩下的大目标,可谓水到渠成,至少在离、简、彖这三个国家,离生门的扩张和影响会出现绝对的质变,强大到足以操纵列国政权,不从者死。

景冲一路分析下来,何云峰的混水摸鱼之计,与朱文的春雨行动,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离国本来有着列国无法比拟的软实力,在离生门长期的消耗中,这一资源在内耗中浪费掉了,人员捉襟见肘,年轻人更是没能成长起来。何云峰或许正是预见到这一点,才打算借简国的手,给离生门一次重创,达到净化离国根基的目的。何云峰的计划中,本来也包括除掉景冲和詹天齐,既清理了离国的内部问题,又解决掉了敌人的高价值首脑,可谓一石二鸟。但是很遗憾,离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只实现了其中一个目标。若不是景冲也有清除离生门的计划,离国的算计,险些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能够预判别人预判的预判,在兵法上,亦称之为出奇制胜。看了这三股势力的较量,叶晨突然有些不太会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