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人把箱子装车,王宵猎到大杨树下坐下,捶了捶自己的腰。对身边的崔青道:“突然间发现,我已经许多年不像今天这么忙碌了。没干什么活,只觉得腰酸背痛,浑身每一处都不舒服。”
崔青笑道:“是宣抚自己不觉得。这两天只要一回家,宣抚便里里外外忙碌,没一刻歇着,如何得了?”
王宵猎歪头想了想,道:“说的也是。不管了,今天就这样,休息一下。过一会你去请邵凌、解立农和曹智严三人今晚饮酒。对了,如果余欢和杨审到洛阳了,也一起请。”
崔青称是。道:“好多年了,宣抚再难跟这几个人单独在一起。”
王宵猎点头:“是啊。这是当初几百人时,随着我出生入死的老部下,许久没有一起聚了。后天我姐姐出嫁,他们都来,是个难得机会。”
崔青给王宵猎上了茶来,便亲自去请他们。
不等太阳落山,除了余欢在外地,其余几个人一起到来。见到王宵猎,急忙一起见礼。
王宵猎道:“这几天我忙着给姐姐准备嫁妆,累得昏头昏脑。今天才想起来,你们也要来参加婚礼,时机难得,凑到一起饮两杯酒。说起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凑到一起了。”
杨审道:“宣抚每天有多少事情?想跟我们饮酒,也抽不出时间来。”
王宵猎道:“难凑到一起而已。我再忙,也不可能忙到喝酒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真忙成那样,就有问题了。”
说完,带着几个人走到了后院。道:“姐姐出嫁了,偌大房子剩我一个人,倒是有些冷清。”
杨审道:“宣抚马上娶亲,也冷清不了几天。”
王宵猎笑了笑,让几个人在桂花树的旁边坐了。道:“我大多时候是在府衙吃饭,家里没有专门的厨子。今天要请你们,只好让府衙的姚待诏带几个人来,做些简单的菜肴,饮两杯酒。”
邵凌急忙道:“如此,倒是麻烦待诏了。”
王宵猎看了看邵凌,笑了笑。道:“也没有什么,这本该就是他们的事。”
作为节度使,按照制度,王宵猎本该有五十人的元随。按宋朝习惯,这五十人该是役卒,按照人数,朝廷每人每月给两石粮。折成钱,每石是三百文。除此之外,还有衣赐之类。
王宵猎这里,人数不变,但是役卒换成了厢军,由宣抚司统一安排。这些人中,包括厨师、车夫等在内,但并不包括崔青及其手下。这些厢军的俸禄等,由宣抚司发放。
基本就是不管是厨师还是车夫,全部不再允许官员自己雇佣。虽然宣抚司花的钱,比原先的制度更多,但对官员的控制更严。比如现在王宵猎的全部手下,没有一个养家妓。要听曲,到酒楼去。
众人坐好,上了茶来。
王宵猎请了茶,对几个人道:“这几年,你们过得好吗?今天我们旧友重逢,说话随意些。”
邵凌道:“我现在是一军之长,若说过得不好,那就是骗人了。只是日子越来越忙,没有空闲时间了。”
王宵猎道:“你觉得好,才是过得好,而不是升了官就是好。官这个东西,有的人趋之若鹜,而有的人则避之唯恐不及。不过,官做得再大,也不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如果太忙了,就应该加人,或者把自己的权力分出去。当然,这一年你建立新军,忙一些还说得过去。”
邵凌道:“宣抚说的是。今年我太忙,或许还是没有学会分权、加人吧。”
王宵猎笑道:“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你们在我的手下做官,自己觉得舒服最重要,而不必太在意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因为我是你们的上级,就把我说的话当成圣旨,一个字也不敢违抗。那样不行的。”
杨审道:“宣抚,我们既然是上下级,自然就该听您的话。纵然不把你说的话当圣旨,也不敢随意看待。”
王宵猎看了看杨审。道:“不是因为我是上级,你们就要听我的话。每一个官,有自己的职责,做事有条例。职责内的事情,自然就应该认真看待。职责之外,那就随意了。”
见几个人的表情都怪怪的。王宵猎道:“人不一样,官就做得各种各样,很正常。把职责做好,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因为自己的能力不够,事情做不好。他不觉得是自己的能力不够,而是权力不够。不允许下属反对,什么事情都要赞成他。更进一步,不允许下属有自己的想法,什么都要听他的。再进一步,不允许听见任何反对的声音,认为什么事情都要听他的就好了。你们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喜欢抓权力,也不喜欢控制自己的下属。不管你们是什么职位,做好事情,不必太在意我的想法。”
曹智严苦笑:“宣抚这样说,我们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做下属的,哪有不用在意上司想法的?”
王宵猎看着曹智严,过了一会才道:“你知道,为什么邵凌成了一军之长,而你和解立农还是一师都统吗?”
曹智严摇头:“我哪里知道?邵都校善领兵,善打仗,自然升迁。”
王宵猎道:“因为邵凌比你们两个,更能明白我的想法,事情也做得更好。这种事情,教不来的。时间长了,慢慢悟到就好。到底为什么,其实我说不清楚,邵凌自己也未必能说清楚。”
曹智严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王宵猎靠在椅子上,有些感慨地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我们设的每一个职位,真正合适的,其实并没有很多人。越高的职位,合适的人越少。低的职位,合适的人就多一些。为什么这样?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整个社会体系就无法运转了。只是很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地位低的人,看见上面职位高的人,觉得我也能做,甚至觉得我做得比他好。地位高的人,因为下属不听话,不合自己心意,甚至就是因为跟自己没有关系,觉得换个人也行。上下合拍,这种事情就会越来越多。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时间长了,整个社会体系就会出现问题,直至无法运转了。”
说完,见其余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王宵猎不由苦笑摇头。
当自己的官位越来越高,地盘越来越大,权力也更加重的时候,王宵猎发现,与下属说话越来越难。除非不涉及公事,只聊些吃喝拉撒,不然双方很难理解对方的意思。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这句话意思不难,什么是德,什么是德薄,什么是智小,什么是力小,解释起来就非常复杂了。
因为这些词,这些话,是高度概括的。某种程度上,像是道、德这些词,像是后世数学中的公理。公理需要证明吗?公理能够证明吗?
把道这个字理解成道理、规则、规律诸般种种,都是不正确的。当你试图解释的时候,已经注定,你的解释肯定是错的。德也一样,不管解成品行还是恩惠,还是什么,肯定是不正确的。
人生在世,承认自己不懂,自己不能,自己不行,是很困难的。王宵猎两世为人,才慢慢体悟到,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正理解了词的意思,对很多古籍,就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一个系统时间长了,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慢慢衰落。文明是如此,国家是如此,民族是如此,家族也是如此。为什么?有人总结了各种各样的规律,出来各种各样的解释。能够解释得了吗?实际上,都不能。因为这种衰落是许多因素的综合结果。只说一种不行,许多一起说,又像是没说。
一个职位,这个人做得好,换个人行不行?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的,影响很小。但这很小的影响,许许多多叠加起来,便带了社会的崩溃。崩溃不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情产生的,绝大多数都是许多事情叠加而出现的。
这种改变,在社会研究中,称为质变。在自然研究中,称为涌现。
这个职位位高权重,好处很多,我手握大权,换成我的三舅做行不行?做得只是差一点,很多时候,甚至觉得并不差,都差不多吗。这个职位,权力很大,事情很多,但是现在做的人总是跟我的意见不一致,让我很讨厌。换一个听话的上来做,行不行。很多情况下,是行的,只是差一点而已。
对于掌权者来说,这种事情会经常遇见。你这样做,我这样做,大家都这样做。一个系统的崩溃,便就已经开始发生。只是在等一个时间点,或者在等一件事情,整个系统崩溃在你面前。
一个王朝崩溃,像是北宋末年,人们往往把原因归罪于几个奸臣,像是蔡京等人。或者是像是赵构等人,归罪于王安石新法。真是这样吗?肯定不是。
王朝初兴,生机勃勃,一切都看起来很美好。有的人归结于开朝的君明臣贤,有的人归结于土地重新分配,很多种解释。王朝末年,百病缠身,救无可救。有的人归结于奸臣当道,有的人归结于土地兼并,诸般种种。
说的有没有道理?大多有道理。是不是王朝崩溃就是这样的原因?改掉了,是不是就不崩溃了?不是的。
从王朝建立的时候起,就带着崩溃的种子。这颗种子,如果不加注意,会慢慢长大,而且无法避免。
这样解释,才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王宵猎是直到北伐前,才慢慢理解这一点,努力避免这一点。以后的人会怎么样,王宵猎不知道,但王宵猎不会自己种下这颗种子。
所以王宵猎一直跟属下说,官场是个红尘道场,也是一个舞台。不管你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穿衣吃饭,只要做了这个官,就规矩做好。认为是红尘道场,就是一场修行。认为是个舞台,就演了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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