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乐之友总部最近的宛市现在是G星人的临时首都,52层的银河大厦是占领军的总部,平桑诺瓦,又称帝皇平桑五世,住在大厦的顶层。透过透明的墙壁,他每天看着A型塔逐日加高,追上和超过了银河大厦的顶层,它最终将要成为本地的最高建筑。这是G星人的习俗,或者称作他们的宗教。每占领一个地方,都要修建一座在本地高度最高的纪念塔。塔的形状原先是不同的,每个部族各有其独特的塔形,比如A型塔是平桑部族的标志。100岁前在G星上的“最后的战争”中,各种纪念塔频繁地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直到A型塔最终布满G星时,平桑诺瓦的祖父平桑三世胜利了,兼并了其它部族,组成了奉他为帝皇的G星大联盟。
平桑五世来到地球已经10天,乘着皇家飞行器看遍了地球的建筑,它们都是美仑美奂的杰作,精致、典雅、动感,即使是外行也能体会到它们的精妙。而眼前这座A字塔却十分粗糙和丑陋,乌黑的钢铁桁架,蠢笨的造型,简直令他反胃。地球上已经有300座以上的都市驻有G星人,而凡驻有G星人的都市都在兴建A字塔,临时首都这座A字塔是最高的。平桑诺瓦厌恶这种做法,但他没有阻止。即使贵为帝王,他也不能不顺应习俗。
这次G星人占领地球并非谋定的计划,而是在副皇云桑四世提供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之后临时决定的。但占领行动十分顺利。母飞船停留在月球背面时,地球佬没有发现;G星人用虫洞式飞船凿通月球时,地球佬可能发现了,但没有采取什么行动。77颗低轨道卫星携带着“死神啸声”依次入轨时,地球人仍没有反击。在那个瞬间,平桑诺瓦甚至猜想,地球佬是不是在布置险恶的陷阱?直到死神啸声发出后,全部地球人在一瞬间痛苦地死去,他才确信地球佬是根本无力反击。
G星的皇家档案库中载有地球人的历史,当然是早期历史。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数万件核武器及太空武器耀武扬威地布满地球。后来,在上一个周期的宇宙灾变中,地球人把所有武器都销毁了,地球成了完全不设防的星球。他对这段记载不敢完全相信——哪有这样愚蠢透顶的种族,竟然会白白丢弃世上最宝贵的财富?结果竟然是真的!看来,这些养尊处优的地球佬已失去年轻民族的强悍和血性,酸腐不堪,他们活该有这个下场。
从军事角度看,这次长途奔袭取得彻底的胜利。在77台“死神啸声”同时咆哮之后,地球上连一只哺乳动物也没能幸免,活下来的只是少量的低等动物,如爬行动物、昆虫、鱼类等,也有更少量的鸟类。后来,当各种迹象表明还有两个地球佬活着并在频频复仇时,他感到十分惊异。不过,这件事也顺利解决了,是皇儿波波的功劳。
御前会议的成员不多,帝皇平桑诺瓦及帝后果利加,副皇云桑吉达(云桑四世),掌玺令齐格吉,中书令葛玉成,侍卫长刚里斯。其中,帝后和侍卫长常常不发表意见,所以实际参加者只有四人。葛玉成出身于卑贱的工蜂族,但凭个人才能升到高位,是帝皇的得力助手。
中书令报告了近日的进展。他说,已经清理出300座地球城市,包括宛市、纽约、莫斯科、东京、新德里……其它城市和乡村由于人手不够,只有任那儿的尸体腐烂分解。不过占领军战士都注射了预防针,至今无一人生病。占领军共89万人,只有24人死于那两个地球佬的袭击,而且都是工蜂族,这远远低于在G星内战中的正常损耗率。
平桑诺瓦下令:“把89万人平均分到300座城市。迅速繁殖工蜂族,要求五年之内繁殖到8000万人。当然,工蜂族的强化繁衍只是暂时措施,非工蜂族也必须尽快繁衍,填补这个短期的空缺。有生育权的女贵族都要大力生育,每年至少生育一个。”
“遵旨。”
他看看帝后,帝后果利加说:“对,我也要生育。”
他向云桑副皇侧过身,微笑着说:“叔父,这次的全胜你是第一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奖赏叔父,按说,只有把帝皇这个位置才能配上你的功劳,可惜我不敢违背先皇的遗训。”他开玩笑地说。但这个玩笑内含危险性,作为帝皇他可以说,其它人是不敢凑趣的。云桑四世冷傲地沉默着,默认了帝皇所说的“第一功”。“叔父,请你尽快接管地球人的资料,熟悉地球人的一切,我们过去的资料有很多缺项,比如电视中那是干什么?为什么懦弱腐化的地球佬这时这么狂热?”
电视上,一群人在疯狂地用脚争一个球,满场观众狂热地欢呼。副皇平淡地说:
“这叫足球比赛,是一种地球佬所谓的‘体育运动’。”
“什么叫体育?为什么我们的资料中从来没有?”
副皇摇摇头:“你说得不对,其实蛋房时期的电脑中就有完整的相关资料,只不过‘体育类’知识被先皇关闭了,以后一直关闭着。”
“是这样啊。不管怎样,你要尽快熟悉地球上的一切。”
副皇简单地说:“这正是我的职责。”
议题讨论完了,帝后叹道:“可惜,母星的人不能知道咱们的胜利了。”
除了舰队的89万人,其余的G星人仍留在母星,也就是留在灾变时空。那儿由叔皇平桑多贝监国。副皇的妻子不愿离开故土,也带着儿女留在那里。他们肯定日夜牵挂着亲人的消息,但他们不可能知道了。沉默良久后帝皇才说:
“是的,不能知道了。”
中书令恭敬地对帝后说:“帝后,是你儿子杀死了那个男地球佬,还活捉了唯一的女地球佬,他为帝皇立下赫赫功劳。”
帝后的钢铁面孔上堆出微笑:“那天波波非要乘我的飞行器出去玩耍,还有他的女友吉吉。他们俩天天吵闹,又难以分离,我想清静,就让他们去了。没料到在一座山潭边正好撞上了那两个地球佬。”
“是帝皇和帝后的鸿福。”
平桑诺瓦问侍卫长:“女地球佬押来了吗?你领我去看看。”
“押来了,就关在下一层。”
副皇突然说:“陛下,你不是说要奖赏我的功劳吗?那就把女地球佬奖给我吧。我想弄清几件事,比如,为什么唯独他俩逃过了死神啸声。”
帝皇痛快地答应了:“好的,这个奖赏太微不足道了。不过她是波波的俘虏,此刻归波波所有,我得先告诉他一声。”
牢房门前站着双岗。守卫打开门,宽敞的屋内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张床。犯人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穿着裙子,露出白晰光滑、筋腱分明的小腿和潤泽的背部,胸部非常丰满,黑发较乱,但仍显得黑亮柔软。赤着双脚,脚掌呈粉红色,双手戴着一付锃亮的手铐。
平桑诺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资料中得知,这种裙装正是地球女人爱穿的服饰。在尚武刚勇的G星人中,这种性感柔媚的服饰是受唾弃的。G星人的美在于强悍、勇武、钢铁的光泽、钢铁的力量。不过,当他目睹一具地球女人的胴体时,不由泛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那是由基因深处冒出的火焰,烧热了他的血液。
侍卫长刚里斯说:“就是她,还有那个年轻的男地球佬,杀死了24个G星士兵。我们已检查过卫星照片资料,从第一次袭击,一直到最后一次,都是他俩干的。我们曾对他们藏身的工厂,还有他们可能藏身的污水厂,进行了饱和轰炸,把两处地方彻底夷为平地,不知道他们怎么逃了出来。”
刚里斯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不过帝皇能听出他对这个女人的钦敬。G星人是尊敬强者的。刚里斯说:“皇子是在她洗澡时把她擒住的。”
平桑诺瓦严厉地说:“是突然袭击?”G星人精于军事上的突袭,但鄙弃男人对女人的突袭。
“不,皇子一直等她穿上衣服才出手。”他说,“实际上她非常柔弱,不堪一击。”
平桑诺瓦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去,用钢铁手指摸摸她的手臂、小腿和乳胸。女人的皮肤十分光滑,肌肉富有弹性,手指修长,皮肤上有柔细的毳毛,胸部高耸。这是个十分性感十分精致的女人,在她身上,帝皇看到了G星女人所没有的东西,也激起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想,他刚才对副皇的许诺可能不好实现了,波波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漂亮玩具的。
地球女人的眼睛紧闭着,很长的睫毛盖着眼睑,眉峰微蹙,锁着深深的痛苦。平桑诺瓦又摸摸她的面颊,回头简短地命令:
“让她活下去!”
“是,陛下。”
他带着侍卫长离开牢房。
褚文姬早就清醒了。当她目睹小罗格丧命时,她的精神也休克了。她很想让生命就此熄灭,从此结束这种没有亮色的复仇,陪小罗格到另一个世界。但就在意识沉沦的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其后,在她整个昏迷期间,这种不安一直藏在意识的最深处,轻轻搏动着,在唤她醒来。
她醒了,不过假装昏迷,侧耳听着旁边的动静。在确定旁边没人时她微微睁眼观察。她显然被带到外星人的指挥部,是一个很常见的办公环境,似乎楼层很高,窗外只能看到蓝天白云。右边窗户可看到一个丑陋的铁塔,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袭击时见到的那座A字型铁塔吧,现在又升高了不少,可能已经封顶。
她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昏迷前的不安是什么原由?恐怕不是对地球人悲惨命运的不安,那个结局她已经麻木了。那么是什么呢?应该是男外星人的那句话。当时他制止女外星人扼死自己时喊了一声,声调很古怪,但其中似乎藏着某种她很熟悉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竭尽全力也想不出来。
开始有外星人到牢房参观她,她仍假装昏迷,有时透过眼缝偷窥。逮捕她的两个外星人也来过两次,他们很好辩认,其钢铁外壳与一般外星人不同,不是银白色,而是典雅高贵的金黄色,而且做工远为精致,显然这两个家伙的地位很高。次后进来的一个外星人显然地位也很高,也是精致的金黄色钢铁外壳,守卫对他很恭敬。这人还掰开了她的眼皮,于是两人有了一次对视。不过,褚文姬装出昏迷者的茫然眼神,不知道能否骗过那人。在这茫然的一瞥中,她看到了一双冷静的、或者说冷酷的目光。她凭直觉猜到,这人很可能就是她和罗格在水塔上看到过的、两人开枪没能打死的那个家伙。那家伙冷静地观察了她很久,无声地离开了。
最后来的显然是最高首领,这可以从守卫更加恭敬的态度和随从的众多判断出来。他观看了很长时间,用她听过几次的怪腔调叽哩咕噜说着什么。还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小腿、胸部和面颊。那时,褚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厌恶感,没有跳起来躲避。
但在听这些人说话时,她的不安感再次苏醒。这是种陌生的语言,声调古里古怪,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顽固地敲击着她的意识。是发音?音调?节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辩认和揣摩,没有结果。
但不管怎样,这种奇特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直到那位最高首领说话后,这个谜团才解开。最高首领说话较慢,很威严,发音最为典雅。他临走下了一道命令,褚文姬忽然从中辩认出两个熟悉的词:
她。活下去。
他说的是汉语!他们说的都是汉语!只是发音十分古怪。一旦这层窗户纸捅破,她的辨识能力就大大提高。褚文姬一生生活在乐之友总部,在那儿英语是工作语言和生活语言,但毕竟她是生活在中国人家庭,汉语还是比较熟悉的。她轻易听懂了随从的回话:
“是,陛下。”
褚文姬感到极度震惊,这些外星畜生怎么可能说汉语?即使这些外星人在进攻地球前做过长期谋划,学习过地球人的语言,他们也应该学的是英语。而且在这种纯外星人对话的场合,也不会使用地球语言吧?!
想不通。说不通。她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她凭直觉猜到,这个事实的背后也许是某种比“人类被灭绝”更可怕的事实。
高强度的思考使她脑袋发木,她无意中睁开眼睛。有人在说话,而且她也听懂了。那人是在说:
“她醒了。”
她一眼认出这是俘虏她的那个男外星人,穿着金黄色的精致外壳。褚文姬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正眼观察一个外星畜生。他的脑袋是光的,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窝里是和人类相近的眼白和黑色瞳仁。他说话时,口部的钢铁组元有规律地动作着。他的身体很强悍,但身高稍矮,大约一米六七,四肢十分强壮,关于这一点,在昏迷前的搏斗中褚文姬已深有体会了。钢铁四肢的行动非常灵活、敏捷和准确,但多少带着机器的僵硬死板,缺少人类那种只可意会的优雅。这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凶手,不管他说什么语言,褚文姬的仇恨都不会减弱。
她目中喷着怒火,但外星人没有昨天的敌意,显得比较平静,面部的钢铁组元甚至拼出类似欣喜的表情。他招招手,守卫拎来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种罐头、方便面、饼干等。他指指食品说:“食——物——你——吃。”
他说的非常缓慢,显然是想让褚文姬听懂。这次褚文姬没有任何疑问了,他说的确实是汉语,只是声调相当古怪,就像是番僧念经。褚文姬腹中饥火炎炎,可能至少一天一夜没进食喝水了(她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她不准备吃这种嗟来之食。她目光冰凉地盯着对方,不说话,也不动弹。外星人再次重复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视,怒气说来就来:
“快吃!不吃——杀死!”
钢铁面孔拼出怒冲冲的表情。褚文姬鄙夷地想,对于以绝食求死的人,杀死是一个威胁吗?想来这个蠢脑瓜理解不了这一点。其实,死亡是自己最好的归宿,那就让他赶快杀死她吧,也许还能在黄泉路上赶上小罗格,赶上丈夫和呱呱。她伸手取过一缺罐啤酒,拉开铝环。外星人的怒容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褚文姬把啤酒猛地泼到他的眼睛上。
外星人被激怒了,他呀呀怪叫着,伸出一只手卡住褚文姬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文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像上次那样意识迅速飞散……但她没有死。那个外星人松了手,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呀呀怪叫着,周围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气筒。床被劈烂,墙壁也被他的钢铁拳头杵出一个大洞。他一路咆哮着离开牢房。
褚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抚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她知道这些外星人都是残忍暴虐的魔鬼,原想他在被激怒后会立即下杀手的,没料到他会中途改变主意。牢门又开了,一个女外星人走进来。褚文姬认出她是刚才男外星人的同伴,那天在湖边就是她差一点扼死自己。女外星人冷漠地注视着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过她的全身。褚文姬被看烦了,抓起一个啤酒罐砸到女外星人脸上,铮的一声,碰出金属声响。但女外星人没一点反应,仍然冷漠地注视着。
很久,她悄然离去。
食品撒得满地都是。饥火在文姬胃里凶猛地燃烧,但她已决定绝食求死,追随自己的亲人。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些摆在眼前的诱惑。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极度疲惫,尽管饥火正炽,她仍靠在墙上沉沉睡去。亿万地球人的冤魂在她梦中奔走呼号,搅得她睡不安稳。
在52层顶楼,平桑诺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饭,其实,吃饭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是一种宗教式的行为。因为,早在几十岁之前G星人已摒弃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剂。一小瓶能量合剂可以应付一日的能量需求,而喝完它只用5秒钟的时间。
平桑五世和帝后果利加已经喝完了,但皇子波波却迟迟不喝。平桑诺瓦不解地看着儿子:今天是怎么啦?往日波波十分厌倦这种仪式,常常把能量合剂往嘴里一倒便离开饭桌。波波看到父王的问询,以桀骜不驯的目光与父王对视。平桑诺瓦平静地说:
“你有话就说吧。”
“父皇,是我捕获了那只地球母兽,唯一的一个地球佬俘虏。”
平桑诺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为你的能干,纯粹是侥幸。不过,那的确是事实。”
“我要求奖励。”
“好的,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这只地球母兽做我的奴隶。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
平桑诺瓦摇摇头:“没错,这是G星人的习俗。但副皇陛下此前要求了同样的奖赏,他的战功远非你能比。何况,他要这个母兽是为了科学研究。”
“我知道,我知道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可是,即使他贵为副皇,也不能违犯祖先的规矩吧。再说,他不就是想弄清地球母兽为什么没有被杀死吗?我可以帮他弄清。”
平桑诺瓦不想对儿子强行下令。他想,波波这是一时心血来潮,等他的热劲儿过去后再说吧。“行,先留你那儿吧,但不能杀死她。既然神给我们留下一个俘虏,那就让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杀她,我对她很感兴趣。我还有第二个要求。”
帝皇皱皱眉头,帝后看看丈夫,柔声说:“你说吧。”
“为了不让母兽饿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的什么东西,所以我想尝一尝。”
平桑诺瓦紧皱眉头。到地球前,基于中书令的建议,他颁布了一条法令,严禁G星人袭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副皇也同意中书令的意见,他说,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腐败,是堕落,是醉生梦死。如果不加制止,它会把G星人很快腐蚀掉。不妨看一看地球的历史吧,比如——中国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曾腐蚀了羌人、匈奴人、鲜卑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满族人,让一个个骁勇善战的强悍民族变成了只会遛狗斗鸟、吟诗作赋的纨绔子弟。所以要严禁!
平桑诺瓦不大知道地球的历史,他只会打仗和杀人。但他相信云桑吉达,他的科学副皇,副皇对蛋房电脑中的资料,包括其中被关闭的资料,都很熟悉。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准了副皇拟就的法令。可现在该怎么回答儿子的要求?虽然他对儿子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很溺爱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说:
“仅此一次!”
波波立即从身后拎过来一只小袋,里面装有品种繁多的罐头,罐头上全是熟悉的方块字,什么“五香驴肉”、“道口烧鸡”、“南京桂花鸭”之类,波波狡猾地说:“我已经吃过了,吉吉也尝过了,我今天拿来请父王和母后尝一尝。”
平桑诺瓦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夹了一块五香驴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两样尝尝。他们没尝出什么味道,便摇摇头,表示要结束这顿饭。波波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声说:“你们再尝一次就能品味到了!”
波波和吉吉在游玩途中遇到一场暴雨,暴雨实在太大了,没办法观察道路,他们只好暂停飞行。
两人蜷在飞行器内,粗大的雨柱敲击着透明罩盖,在周围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声隆隆,紫色的闪电从黑云中直劈地下。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场暴雨,G星上从没有这样突然而来的暴雨,那儿的下雨和复晴都是慢吞吞的,没有如此磅礴的气势。暴雨的结束也非常迅猛。转瞬之间黑云飞走了,天空恢复了澄澈的蓝色,几朵白云悠悠飘来,太阳又以火辣辣的热度照射着大地。被暴雨洗刷过的树木分外碧绿。波波重新升空,在低空沿着地形曲线灵活地上下翻飞。
波波自从来到地球后,一直驾着飞行器四处游玩。有时他不带吉吉,但大多数时间是两人一道。他对地球上的特异风景很感兴趣,这里有蓝天,有无垠的蓝色海洋,有更明亮的太阳,有各种树木,还有飞鸟和昆虫、鱼类。这些风景和G星大不相同,但他觉得,地球上的鲜绿比母星的暗绿更为悦目。
吉吉忽然惊奇地说:“那是什么?”随着吉吉的指向,他看到天上扯起一个半圆,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半圆很大,通天彻地,既大气又精妙。波波不知道这是什么玩艺儿,应该是一种自然现象吧。他努力回忆从副皇那儿学来的关于地球的知识,没找到关资料。但它确实很漂亮,太漂亮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波忽然说:
“那只地球母兽应该知道的,回去问她!”
吉吉说:“不,咱们朝它飞过去,看能不能抓住它。”她指着那个半圆说。
波波已经调转机头踏上归程:“不,我要回去。母兽三四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许她死。”
吉吉暗暗气恼,她早就看出波波对女俘虏有非同寻常的兴趣。这个女地球佬年纪不小了,但她身上有某种很特别的东西,能牢牢吸住所有男人的眼球。而她的未婚夫波波也可以说已经越过男孩的年龄,变成男人了。所以,他“非同寻常的兴趣”中有某些值得担心的成分。但她没有反对,顺从地跟他回家。
整整一天时间没人来这间牢房,守卫守在门口,从不向内张望。褚文姬绝食四天三夜了,已经十分虚弱。男外星人带来的食物、饮料抛撒一地,褚文姬闭眼不看,顽强地抵制着它们的诱惑。她盼着死神快来带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残喘。
那个男外星人又来了,守卫跟在他后边,带来更多的食物。有薰鱼罐头,真空包装的烧鸡,八宝粥,梨、苹果等。守卫把食物堆在她身边,悄悄退出去。褚文姬冷漠地转过脸,知道男外星人又要劝她吃饭。但这次男外星人不由分说把褚文姬从床上扯起来,又扯到窗边(他的神力根本无法抵挡),指着窗外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东边天空上一弯彩虹。衬着湛蓝的天空,这具阿波罗神弓显得神妙非凡。褚文姬不由扭头看看男外星人,他的钢铁面孔还是那样令人憎厌,但钢铁眼窝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褚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回答了:
“这是虹,只能在雨后复晴的时候出现。”她说,“你们也能欣赏它的美丽?你们这群只会杀戮的野兽!”
男外星人忙不迭地点头(他可能没听懂最后一句咒骂),又把褚文姬扯回床边,指着那堆食物说:
“饭——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像家犬一样愚鲁,钢铁组元甚至拼凑出巴巴的笑容——如果这能称作笑容的话。看见褚文姬没有动作,他急切地重复着:
“吃——四天——没吃饭。”
褚文姬忽然受到触动。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外星人让她吃饭,只是为了留一个活的战利品,留一个研究的对像,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是对一个孤苦零丁的地球女俘虏生出怜悯之情。一道亮光划过她的脑海,她当然不会接受他的怜悯,但这两件事——男外星人以央求的态度让她吃饭,还有他对彩虹的孩子般的好奇——似乎蕴有某种值得思索的东西,某种可以利用的机会。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应该活下去,至少要弄清这些外星人(会说汉语的外星人!)的来历,弄清地球人还有没有幸存者。她取过一瓶牛肉罐头,拉开封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男外星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轻易改变主意,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围着她转来转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褚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动作,觉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这些粗鲁鄙俗的外星畜生灭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胜利者。历史太不公平了!——不过,既说到历史,她倒想起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灭了古埃及,多里安灭了希腊,蒙古灭了南宋。历史的主干就是野蛮人书写的呀。
她吃完了,静等着下一步,而那个外星畜生确实没让她久等。他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文姬的手铐,说:
“脱——快脱——我看。”
血液一下子冲上文姬的头顶。她从被捕后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没想到在外星人(另一个物种)中也有色狼!其实这不奇怪,既然外星人的钢铁外壳和地球人如此相像,那么他们也可能和地球人有相同的性欲和性习俗,否则他们不会在钢铁外壳上分出男女。外星人看出她的反抗,立即露出怒容,伸手来扯褚文姬的衣服,不耐烦地说:
“脱——脱!”
褚文姬闪开了,不愿他的脏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这些外星人的神力她已领教过了,他们可以轻易制服一头大象或举起一辆汽车。在这当儿,文姬愤恨地想:好吧,让你们这群丑东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胴体,让你们看吧!
她痛快地脱下裙装,脱下半透明的文胸,脱下精致的内裤。现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阳光下,乳胸挺立,柔发蓬松,腰凹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线,光滑细腻的皮肤闪闪发光,脖颈细长,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坚实,筋腱分明。波波贪婪地盯着她的胸部,盯着半圆的乳房和挺立的乳头,看得如痴如醉。自从在湖边见到这个地球女人的裸体,他就念念不忘。这是从基因深处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他慢慢向褚文姬靠近,钢铁爪子慢慢伸向那对乳房……就在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从牢房外闪进来。黑影的动作太快,褚文姬只听见她的怒吼,辩出她是常和波波在一块儿的女外星人,随之一只强劲的铁手扼住她的颈部,使她的意识迅速坠入黑暗……脖子上的压力猛然一松,她艰难地呛咳着,从半昏迷中苏醒。她看见两个外星人像恶狼一样怒目相向,刚才肯定是波波把她从女外星人的手里救出来,在两人的争斗中,女外星人肯定吃了亏。两个外星人僵持很久,在喉咙深处咆哮着,然后,女外星人狂怒地跑了,周围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气筒,一路上尽是嘎嘎吱吱的破裂声。
是男外星人救了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她的仇恨,她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还会做出什么丑恶的举动。但他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专注地盯着褚文姬的乳胸,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又想凑过来抚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后……
此后的事态发展完全超过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男外星人缩回手,两手交叉着伸到他本人的左右腋下,同时按了一下,他的身躯,不,是他的外壳慢慢裂开,先是头部裂开,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个身躯裂开,另一个完整的较小身体从外壳中滑出来。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高不足一米六,与粗壮强悍的机器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男孩比较瘦弱,四肢纤细,头颅硕大,额头很高,两只眼睛特别大,皮肤苍白,散发着某种怪味。但他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个地球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变得很困惑,甚至很有点儿羞愧,他不再是狰狞强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个浑身脏污、柔弱自卑的人类孤儿。
从机器外壳裂开的刹那,褚文姬的心脏突然停跳,似乎在嘎嘎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开了:为什么这些外星畜生的钢铁外壳颇类人形,为什么他们的钢铁怪脸能做出人的表情,为什么他们的枪支甚至手铐都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样式,为什么他们撒放的动物酷似地球上的老鼠,为什么他们能说汉语……原来,他们虽然是从外星来的,但肯定是人类的后代或侧支!褚文姬不禁想起人类向外放飞的《褚氏号》、《诺亚号》、《雁哨号》和《天》《地》《人》三个船队,也许这些外星杂种是某艘飞船中船员的后代?不可能的。他们中飞出地球最早的是《褚氏号》,距今也不会超过150年,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异化。那么,他们又是什么人的后代?商朝的箕子?秦朝的徐福?更不可能,那时可没有飞船和高科技。是更早的已经灭绝的史前人类?同样不可能,即使真的存在一支科技发达的史前人类,也不会使用现代汉语!
所有的谜眼下都无解。唯一已经弄清的是:这些外星人的钢铁外壳实际是一种体力增强器,一种伺服机械。机器外壳中有强大的能源,能把穿戴者的动作成正比地强化。这算不上什么新鲜玩艺儿,在地球上,20世纪中期就发明了。只不过这项发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终没能形成大气候。倒是与体力增强器相仿的远距离操纵机器手得到长足发展,至于机器外壳——谁愿意每天穿戴一付丑陋僵硬、令人难受的外壳呢。
褚文姬十分困惑,心绪异常繁乱。不过,就在那具男孩躯体从机器外壳滑出的一瞬间,褚文姬在电光石火间已悟出历史的主要梗概。她至少能确定,这些面貌体形与地球人酷似并使用汉语的外星人肯定与地球人有渊源,他们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间被仇恨烧沸。从前她当然仇恨他们,但那是人类对兽类的仇恨;现在她突然得知,是人类失散多年的儿女忽然回来杀死家人!地球上60亿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扑过去,扼住了外星人的喉咙,虽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想错了,失去外壳的外星人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在褚文姬的手中挣扎着,很快两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垂下来。牢门开了,一道黑影闪电般扑过来,是女外星人,后边跟着一个守卫,文姬被揪住头发扔到墙角,脑袋撞在水泥墙上,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男外星人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外壳。不过文姬很清楚他没有死,因为,就在自己被女外星人揪住之前,一种奇怪的感情忽然涌来,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下,那个羸弱的身体太像一个人类的男孩,一个失去母亲照料的瘦小的孤儿,她无法下手杀死这样一个孩子。虽然明知道这是农夫的仁慈,但心中泛出的一念之仁还是让她放松了手指。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在心中咒骂自己纯粹是一个废物。
守卫已经退回去了,屋里只余下那个女外星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褚文姬筋疲力尽,已经倦于仇恨,她挣扎着起来,理理头发,声音嘶哑地说:
“快把我杀死吧,你这条母狼,为什么不动手?快来呀。”
吉吉没有动手,围着文姬转一圈,又转一圈,专注地盯着文姬。即使这个女俘赤身裸体,憔悴衰弱,但仍保持着一种尊严,一种光辉,令你不由不产生敬畏。她浑圆的乳房饱满坚挺,白嫩的皮肤下是淡蓝色的血管,暗红色的乳头骄傲地挺立着。看着这一切,吉吉心中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忽然苏醒。每个婴儿呱呱坠地混沌未开时,都具备寻找乳头和吮吸的本能,这种本能不用通过父母传授,是基因密码通过种种机制转化而来,所以它是人类最牢固的潜记忆。G星人已经用能量合剂代替了自然哺乳,G星女人的乳房在机器外壳的禁锢下已趋于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褚文姬母性的裸体唤醒了吉吉早已湮灭的潜记忆:妈妈的温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弹性的乳房,甘甜的乳汁……
吉吉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G星人的野性狂热地爱着波波皇子,当然不允许别人抢走他。这段时间她早已觉察到,波波对这位地球女俘虏有一种奇特的关切,而且肯定含有性的因素,是男人对女人的关切。因此她一直怀着强烈的嫉妒,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只地球母兽。不过这时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对那具美的躯体的崇拜。
吉吉犹豫地抬起双手,也像波波那样,在自己左右腋同时按了一下。她的外壳也裂开了,露出一个发育不良的身体,苍白羸弱,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耳廓和鼻梁在外壳的长期压迫下显得平板,头发纠结。她的身体还没发育成熟,显不出女性的丰腰肥臀,但胸前已有两团小小的凸起。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刚成年的女孩。
那具彪悍的钢铁外壳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吉吉穿惯了外壳,很不习惯裸体站立。她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来回倒着脚,巴巴地望着褚文姬。文姬发现,女外星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兽性和残忍,而是艳羡、敬畏、迷茫,甚至羞愧。她苍白的小手胆怯地伸过来,慢慢触到文姬丰满的乳房,一道电波顺着乳头神经射过来,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但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女外星人的行为显然不含“性”的因素,也许此前那个外星男孩也是如此?无疑,这些G星畜生已经兽性化了,半机器化了,但至少他们还知道地球女人的胴体是美的,女人的乳房——更确切地说是母亲的乳房,对他们还有冥冥的感召力。他们也知道为自己在机器外壳禁锢中的丑陋身体而羞愧。这个女外星人表现出的嫉妒心十分兽性,但至少它是以男女之爱为基础的。
这么说,他们身上还有未泯灭的人性。
褚文姬的脑中忽然电光一闪。
这次外星畜生对地球人取得了完胜,虽然有许多具体的技术原因,但从哲理角度来概括则只用一句话:凶恶强悍的兽性战胜了美好但脆弱的人性。这正是历史的规律,历史的悖论。人类各族群在文明提升途中都会逐渐以人性代替兽性,但很不幸,人性化的族群常常被兽性族群所摧毁。想想蒙古铁骑对中亚人和南人的屠杀,满清人对汉族人的“扬州十日”、“嘉定惨屠”;想想白人对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屠杀;想想那些足够屠杀全人类几次的核武器!那么,既然这些外星畜生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人性,也许这是上天有意留下的阿克琉斯之踵,是上天留给她的机会。
文姬为这个想法……作呕,利用外星人的人性来战胜它们——这不符合文姬的内心。但……想想那些身体扭曲的人类尸体,想想横死的女儿和丈夫、急怒中吐血而亡的靳先生、被炸成两截的小罗格……仇恨立即把血液烧沸,眼前阵阵发黑。她已经做过一次迂腐的农夫,不会再做第二次。
那么,赶快扔掉内心中的迂腐,接过这个天赐的机会吧。
吉吉不习惯于没有外壳,瘦弱的裸体在秋凉中瑟瑟发抖。但她忍耐着,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显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层次的交流。文姬迅速思考着,一个计划逐渐在心中成型,她慢慢伸过手,去抚摸吉吉的头发。在她缓缓伸手时,吉吉像头狼崽子那样紧张地乍着颈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浑身一激灵,似乎要立即窜跳起来,但她强制住自己,没有动作。文姬轻轻抚摸着她的脏发,缓缓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外星人听懂了她的话。“吉吉,杜芝吉。”
“那个男孩呢?”
“波波,平桑波,他是平桑五世的皇子。”
褚文姬比划着,缓缓地说:“吉吉,我知道你喜欢波波,知道你想变得和我一样漂亮,让波波永远喜欢你,对吗?”
吉吉狂喜地点头。
“也许,你还想做母亲,让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噙着你的乳头入睡?”
吉吉犹豫片刻,点点头。
“那好,我可以教你。现在你去洗澡。听懂我的话吗?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臭味,让头发变得光亮柔软。我会教你穿人类的衣服,穿女人的时装。时装你懂吗?就是最新样式的女人衣服,女人的衣服决不会一成不变的。还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养皮肤,保养乳房。你很快就会变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决心抛弃这具钢铁外壳。”
吉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至少听懂大意。她扭头看看地上的钢铁外壳,显然不愿意抛弃它,因为从幼年开始它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坚决地说:
“去吧,和波波商量一下。我还会教你们地球人的礼仪,地球人的风度,但你们不能穿着机器外壳去学这些,机器外壳与这些东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么办——你和波波决定吧。”
她不再理会吉吉,径自回到床上坐下。
吉吉穿上外壳走了。文姬悄悄观看了她穿外壳的办法,很容易的,把两半个壳体合上,啪地一声,它就开始工作了,与其主人合为一体。吉吉走后很长时间没有返回。这些天,褚文姬恢复了正常进食,默默等待着。两天后,牢门忽然打开,守卫探进头,语调生硬地说:
“你——出来。”
她走出牢房时,守卫全部撤走了。屋内空荡荡的。这间住宅的原主人显然是一位书画家,屋内布置古色古香,很有文人情趣。正厅中挂着花鸟鱼虫四扇屏,博古架上摆列很多古玩,屏风旁放着将近两人高的青瓷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相上,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地笑着。书画间里有许多已完成的书画,书案上用白铜镇纸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空明,落款只写了一半。墙上挂着七八种中国乐器,有横笛、琵琶、二胡、古筝……褚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在挥毫作画,他的脸上浮着恬然的、与世无争的笑容。
可惜,这种文人雅趣永远成为历史了。她怅然取下一把二胡,调弦试音。二胡很不错,音质清亮优美,她坐下来,随手拉出一串乐音,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静下心来,从头演奏二胡名家刘天华的这首曲子。
她听见钢铁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看到波波和吉吉进来,立在她的身后静静地听着。褚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转回头,看见两人非常惊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波波问:
“这是——什么?”
“二胡,一种中国乐器。你们的星球上没有乐器?”
“有,但只有一种,是七弦琴。”
“那么体育呢?打篮球,踢足球,跳高,赛跑,划船……”
两人摇着头。褚文姬以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轻声叹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远比杀人高尚和愉快。不过你们首先要脱下这具铁壳,你们做出决定了吗?”
波波和吉吉肯定已商量过了,他们没有犹豫,同时伸手在左右腋下按了一下,机器外壳分成两半,带着沉重的声响委顿在地下。现在她面前是两个裸体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秽。他们怯生生地站着,不过并非对裸体的羞怯,恐怕他们从来没有这个概念;而是乍然失去外壳的软弱感和无助感。他们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褚文姬领他们来到卫生间,这套别墅是双卫生间,都有浴盆,她让两人每人使用一个。她在浴盆里放了热水,又把香皂、洗发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来,耐心地告诉他们使用的方法。做这一切时,痛楚和仇恨啃啮着她的心,因为这令她回忆起为呱呱洗澡的场景。
两人照她的吩咐,胆怯地跨进浴盆,淹没在氤氲的水汽中。褚文姬在两个浴盆之间来回走动,教他们如何洗浴,交待他俩要多泡一会儿,把身上的老灰泡软,两人都听话地躺到水里,闭上眼睛。安顿好两人后,文姬迅速闪到客厅,仔细倾听,外面没有动静。显然这位皇子有足够的权威,把守卫全部撤走了。她把两个卫生间的房门轻轻关严,免得里边听到客厅的动静。两套机器外壳堆在地上,波波的身高与她相近,她悄悄穿上了波波的机器外壳,把两半合拢。啪的一声,外壳“活了”,开始模拟和强化她的动作。她试着走路和活动两手。很好,这种伺服机械性能出色,她的动作被放大和强化后仍然流畅自然。她没有敢多耽误,也像波波那样两手交叉,同时按一下左右腋下,机器外壳刷地分开,委顿在地上。
她确信自己可以使用机器外壳了,便悄悄推开卫生间的门。波波仍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脑袋。文姬微笑着过去,帮他洗头,洗脸,洗脖项和耳后。波波很享受地闭着眼睛。
然后,文姬用细长的手指轻柔地、不为人觉察地在他颈部寻找左右颈动脉窦。她摸到了。没错,他确实是人类,也和地球人一样有两个颈动脉窦。只用在这两处轻轻按压一会儿,这个外星畜生就会在快乐的震颤中死去(按压动脉窦能阻断通往大脑的血流,而且在死亡前会激起极度的快感)。然后再到另一个卫生间,用同样方法杀死那只外星母兽。现在她对外星人已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在机器外壳中是相当羸弱的肉体。知道了这一点,也就有很多办法和机会来消灭他们。这会儿守卫已经撤去,她可以穿上波波的外壳,带上他俩的武器从容逃跑,继续自己的复仇事业;甚至可以借这具外壳的掩护,在外星人的中心巢穴里大开杀戒,杀死他们的帝皇和副皇……
波波很享受这样的洗浴,睁开眼,笑嘻嘻地仰望一眼文姬,又舒服地闭上眼睛。文姬掩饰了心中的紧张,也回了一个微笑,然后手指上开始用力。浴盆中赤裸的波波显得更为瘦削柔弱,但她这回不会手软,不会再滥施农夫的仁慈。她按了一会儿,手指下的波波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此刻他已经休克了,再按几分钟就是死亡——但就在此刻,一波可恨的怜悯心又涌上来。这个外星畜生太像一个人类的小男孩,一个瘦弱无助的小家伙,脖颈细长,对自己毫无戒心,她实在不忍心掐死他——褚文姬,你这个该死的废物,还想再做一次农夫吗?她在心中狠狠地咒骂自己,手指继续用力。但是不行,她的手指就是按不下去,大脑发出的指令在手指这儿硬是被切断了。
她的心在极度矛盾中被撕裂。脑海中闪着被害亲人的影子,小女儿、丈夫、邻居、靳前辈、小罗格……眼前的波波和吉吉甚至是杀死小罗格的直接凶手!她必须向凶手复仇,否则自己都鄙视自己……但她就是下不了手。她是在利用这两个外星孩子已经复苏的人性来实施谋杀,这种做法未免太卑鄙……但在生死血仇中,小小的卑鄙应该被原谅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矛盾中煎熬了多长时间。她忽然惊醒,下意识地在波波额头上拍了一下。如果颈动脉窦按压时间过长,死亡过程就不可逆转了,在她没有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必须先把波波唤醒……就在这时她忽然明白,自己实际已经做出了最后决定。她不可能再回头了,不会用这种卑鄙办法杀死波波和吉吉,那与她的内心完全相违背。
波波醒了,陶醉在因脑部短暂缺氧而带来的快感中,他的目光显得朦胧而迷醉,口齿不清地低声说:“momo,我睡着了?有多长时间?这一觉真舒服啊。”
他似乎喊的是“嬷嬷”,褚文姬不知道在G星人的“汉语”中这个称呼的具体含义,但应该是尊称,这是错不了的。这是波波在神情恍惚中无意喊出来的,但也许这样更能凸显他的感情取向。文姬苦叹一声,知道自己在听见这声“嬷嬷”后,无论如何不会再对他下手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些G星人是人类的直系血亲,是留存人类文明的最后希望啊。她当然恨他们的残忍暴虐,但是……想想地球上的人类吧,人类史就是一部血与火的历史,是同类相食同类相残的历史。人类在艰难的发展中终于获得自我约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销毁了,所有武器被彻底销毁了。人类终于克服兽性,获得理智。不过这也是二百年前才达到的。这些残暴的G星人……不就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人类么。
想想这些,文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想,这些人性尚未彻底泯灭的G星人,总有一天也会告别兽性的。褚文姬长叹一声,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毕竟,这两个兽性十足的年轻G星人已显露向善之心,爱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教化——尽管她知道教化比杀人更为困难。这也是一种复仇,更高层次的复仇。
就在这个瞬间,褚文姬断然做出这个新的决定。说到底,这是她内心的呼唤,本我的呼唤,她无法违背。她低头对波波说:
“对,你刚才睡着了。等我一下。”
她到居室原主人的衣柜里为两人找到尺码合适的衣服,给吉吉预备的是一件露背连衣裙,一双漂亮的中跟皮凉鞋,精致的内裤和文胸;为波波准备的是一双网球鞋,白色运动裤,T恤衫。两人都洗完了,连身子也不知道擦,湿淋淋地来到客厅,等着文姬的下一步安排。文姬皱着眉头,让他们先回各自的卫生间,她去帮他们穿戴齐毕,然后两人再见面。
她的主意是对的,当波波和吉吉看到焕然一新的对方时,眼中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穿着衣服还很不习惯,动作显得拘束,但无论如何,这和洗浴前那两具单薄僵硬的躯体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少男少女的性器官都被掩盖住了,但这种掩盖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象。褚文姬拍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唤回:
“好,我不想耽误时间,马上就开始我们的教程。第一课是教你们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样优雅地走路;随后教你们健美操,使你们的身体变得强健而优美。我还会教你们乐器,教你们各种知识……现在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