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远方总是有座塔。
小巷里脏兮兮的,拥挤的大杂院,低矮的公寓。抬头往上看,那座塔总显得朦朦胧胧。被雾气锁住了,轮廓不清,好像一个古老的白日梦。那座塔,在远方,散发出缥缈无定的异国情调,庄严而肃穆,高得望不见塔尖。无论怎么走,好像也绝不可能抵达。美得无法形容!
走进店门,把饭团装到一个小袋子里。别人的东西,在自己手里,总觉得很陌生,沉甸甸的。不过我从那种行为中,既感觉不到罪,也感觉不到恶。身体正处于拔高时节,需要更多粮食滋养,需要把吃的东西拿来填饱食肚子。如果有人对这一点都心生抵触,反倒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别人的规则,不过是别人制定的玩法而已。我把那个沉甸甸的饭团放到嘴里,使劲强塞一般吞了下去。透过一排排电线杆,穿过肮脏的街巷,翻过那座小山丘树丛,再过去就是那座高塔了,屹立在那片遥远而又朦胧的领域。我望了叉望,那座塔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跟我说点什么。挠着短裤下露出的大腿,我静静地感受着肚里积存的他人的异物。
边上哄闹声起。与我同样身高的孩子群在游戏。一个长发的小孩手拿了个小巧的玩具汽车高声喊,这是在外国买的!清亮的喊声在空中回荡。小汽车闪闪发光,做工精细,在孩子手中拿的那个遥控器指挥下,高速奔驰。
我看着小汽车,心里很不以为然。那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搞到手的,别人送的而已。可那小子居然为此还得意洋洋,真不知丑陋。为消除那丑陋,我觉得只要让小汽车消失就可以了。我偷走了那辆小汽车。因为这帮小子都不识我真身,要偷简直是易如反掌。不知为什么,外国的东西,让我联想到了那座塔。
一个人在满是沙石的小巷中。静静地玩着那辆小汽车。不过,现在这车看起来却不像当初那样闪闪发亮。我觉得有点别扭,心里难受,就把小汽车电源关了。放到远处,又战战兢兢地接通电源。驱动小汽车时心里那股别扭劲儿,让我再一次收手,把车放到远处了。我把小汽车丢进河滩污泥里。那座塔在远方遥遥闪现。高塔只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一言不发,隐在雾气中,高高地耸立着。
那座古老的塔为什么总会出现在城镇的远方?我从来没细想过这件事。我甚至觉得,或许自己生下来时那塔就已经耸立在什么地方了。世界僵硬而强固。感觉好像所有的时间让所有的东西都固定了。以它应有的速度流动,在我后面推着我,让我渐渐移动到某处。不过,在把手伸向他人的所有物时,在那种紧张中,我觉得我真正进入了自由状态。我能体会到,仿佛那一刻自己才得以从流经周身的所有东西,从强固的世界,稍微偏移抽离。
上小学后,一个刚刚当选为年级学生会委员的小伙伴,手里拿了块光闪发亮的手表,“这是爸爸给我买的!”他向周围人炫耀了一下。又赶紧藏到身后,“这表,放到水里也照样能走。”孩子们久久地盯着这块放到水里也能走的表。这表,我偷到手了。
为什么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会失手把表掉到地上?照理出手够快的,那表也已半截进了口袋,整套动作只差最后一点点就完成了。可偏偏就在那个节点,手表从我那个小小的口袋滑出去了,哐地一声,重重砸向地板。众伙伴都把目光对准了那个落在地板上因撞击而停止了走动的钟表,那一双双眼睛随即又全都转向我脸上。“你这小偷!”学生会委员高声嚷了起来,“你看这表已经摔坏了。这表很贵的。看你穿得那么脏,就知道……”
教室里喧哗声四起,越喊越凶。好几条胳膊伸了过来,揪住我的胳膊腿推来搡去。我被推倒在地。小偷!小偷!听到这哄闹声,一个年轻老师赶过来,见我躺倒在地,上前一把抓住我手腕。大概是被那帮子喊的小偷一词弄昏了头,“道歉!”年轻老师高声吼道,“你要是真偷了。就赶紧道歉!”
想来那或许正是一种解脱!因为自己的行为以前只有那座塔才知道,而眼下这一瞬间,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曝了光。不过,我当时对那种解脱却完全缺乏领悟。身体被众人扭住,在羞耻中,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快乐!若是你觉得光芒闪亮刺眼,难以忍受,何不躲到相反的背光处?!我既没去遮我那张渐渐失了豪气的脸,也没作反抗,任众人扭压着躺在地板上。我从教室的窗口望见了那座塔。我觉得那塔好像跟我说了什么。因为那座塔一直就那么久久耸立着。不过,那塔始终也只是在远方,美丽地,高耸!望着在耻辱中享受着快乐的我,那塔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我达观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偷点什么,一直偷到再也看不见那座塔为止。偷得越多,那塔身就会越低,塔影就会越朦胧。而我,离那座塔就会越远。没多久,探囊取物的紧张感已牢牢地攫住了我。自己手指触碰他人之物时生出的那种紧张感,得手后袭上身来的那种暖洋洋、确实可感的温度,都让我万分陶醉。这是一种否定所有价值,蹂躏所有束缚的行为。自己需要的东西,偷!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也偷!偷来再丢掉。我一次又一次把手伸向不该触碰的领域,享受着那种在指尖游走的非同寻常的酥麻感以及那酥麻感渐渐消退的快乐。搞不清是因为我的行为超越了某种底线,还是仅仅因为我年纪渐增,不知何时,那塔,竟消失不见了。
给孩子母亲打了个电话,对方应承了,说,还是去旅馆为好,就坐了出租车赶过去。在一家扒金库店前碰了头,一起去白天走过的那条旅馆街,找了家差不多的就进去了。刚一进屋,女人就开始脱衣服,说,果然你没忘了我。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女人已钻到了被窝里。一方面不想把她惹翻,怕接下来的正事没法谈,另一方面又自哀自怜她想,如果我这回真的丢了命,以后恐怕再没机会碰女人了。任女人骑到我身上,指甲抠进我肩背肉里。或许嗑了药的缘故,女人来了一次还不肯罢休。
女人钻出被窝,光着身子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说,那边新开了一家超级城市购物中心。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还边说边挠着脸颊,招呼我去看。地板上散堆着女人脱下的衣服,软塌塌的,看上去像具尸体。窗帘缝隙透进几丝阳光。我微微撑起身子,说:
“你说这个,我才想起来……”心里有些犹豫,不知这当口该不该说那事,不过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你,想不想把孩子送人?”
她回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刹时凝固了。
“给你?”
她这样反问了一句,不知为什么嘴角还带着微笑。
“不,少年福利院。”
“……那儿肯收吗?”
我本以为女人会翻脸,可女人把窗帘拉上,又回到了床上。
“肯收。只不过要办点手续。”
“讨厌……”
女人突然冒出一句,眼睛再不看我,点了根香烟抽起来。我还以为她说“讨厌”是嫌手续太烦呢,就说:“……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就连这孩子也见不上面了。你和这孩子还是分开生活为好。孩子不在跟前,你和男人来往也方便些。你要肯把孩子送到福利院,我给你五十万日元。怎么样?”
“……嗯?”
女人目光缓缓移到我身上。那眼睛与嘴唇一样,微微濡湿了,闪着可怜兮兮的光。我隐隐觉得欲望又涌了上来,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我那死鬼,这阵子打起人来更凶了。虽说未必往死里打,但虐待……是叫虐待吧?电视上好像这么说的……就是那种……要让警察知道了……刚才你说的,能成?”
“我有的是钱,再说也花不了几个子儿。跟儿童保护机构联系一下,让他们把孩子领过去。那里若说不行,就跟这个地方联系。这家儿童福利院很正规。不过若是你光拿了钱,没什么正当理由,还继续把孩子留在家,那就稍微有点麻烦。我肯定是要消失,可我会托朋友照应这事。他是黑道上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这番话女人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突然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我爸妈要是还在,孩子倒是可以让他们帮照看。正因为爸妈都走了,我才一直犯愁不知怎么才好。这下可有救了。以前不知道,原来有这种地方能收养。只要跟那儿联系一下就行,是吧?这么大一笔钱,连旅行一趟的开销都有了。”
女人边说边把我给的那张纸条放钱包里收了。我从刚才脱下的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女人嘴上推说“不急”,可还是马上接过钱装进皮包里了。一只眼睛用力连挤了好几下,说:“你真够爷们!太好了,真好。我好高兴。啊啊,这下能买点什么了。人也真是的,干嘛要生孩子呢。你说是不是?小孩也就刚生下来时显得可爱。”
在公寓前下了出租,那孩子正站门口等我呢。手中拿着开了盖的可口可乐,还有我经常喝的那种罐装咖啡。孩子不出声地把咖啡递到我手上,我当场就打开了。孩子默默望着我染成褐色的头发。咖啡已经不怎么热了。
我回房间里转个身又出来了。我在前面走,孩子在后面紧跟。路上的汽车嗖地一下从身边开过,孩子吓得揪住了我大衣角。那辆车底盘很低,音量很大,播放的音乐也很无聊。迎面走来一对父女,女孩同样也是揪着父亲衣襟。孩子和我都没出声,与那对父女擦肩而过。那个父亲跟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好像生气地回敬了一句。
漫步在远离城镇的小河边。河道已经疏浚过了,可河水还是挺浑浊。饮料瓶之类的漂在水面。孩子正想要说什么,踌躇了一下又闭上嘴。我点了一根香烟,望着淤滞的河水。
“我把你的事儿跟你妈说了。福利院条件真的很不错。你就去那儿生活吧,这事就算定了。”
“嗯。”
孩子的话音里,多了点刚性。
“……假如你妈还想把你留在身边,你自己又不高兴这样……就给这儿打电话。这家福利院很正规。”
我把纸条交给孩子,孩子一直盯着这张纸头,好像要把那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似的。
“你现在还可以从头再来,做什么都不晚。把小偷小摸这回事忘掉吧。”
“为什么?”
孩子抬头望着我。
“这个世界,你适应不了。”
“可我……”
“……别啰嗉了,听我的,全忘了吧。”
我自己都活成了这样,又有什么底气去指点孩子这种存在呢?
“……这个,给你的。”
我边说边掏出一个小盒子。
“什么东西?”
“这东西我本来就用不着。等你什么时候挺不住了,或死路一条了,要么就是遇到危险了,需要力量,那时再把这盒子找出来打开。这么一想,挺好玩吧。”
“……可,说不定又会被谁抢了去。”
“那……咱们现在就找个地方埋起来?”
前边有条徒步旅行山道,我和孩子慢慢行走在褐色石砖铺就的路面上。途中,见到一个后现代风格的女性石雕像,那女人大笑的样子像是疯癫了一般。我们用易拉罐和手在雕像后面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穴。虽然底座上的文字磨蚀得几乎认不出了,但看得出,这雕像大概是什么纪念活动时作为赠品保留下来的。据此可以认定这一带最保险,不会有人来施工或乱挖乱掘。
“……如果你自己也用不上,那就转送给像你这样的小孩好了。”
我跟孩子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继续走。太阳渐渐西斜,身上能感觉到一丝寒意。走到广场,眼前滚落下来一个网球。我若无其事地抓起这个沾着泥土的小球,用手掸了掸。只见长凳那边,有个少年正和父亲一块儿练习投球。那少年和这孩子年纪相仿。不过投出的球,速度很慢,软绵绵的。少年每投出一球,父亲就对他喊上一嗓子。长凳上放的数码相机、便携游戏机等,大概就是这父子二人的。
“……你球投得好么?”
“……我也不知道。”
“肯定比那个软蛋投得要好吧。”
我把球远远一掷,孩子犹豫了一下,跑过去捡球。那对父子注意到边上来了人,朝我们这边张望。孩子捡起球,站在原地,使劲朝我掷过来。我接住了,指尖震得微微发痛。我加了点力道把球投回去。不过,孩子两手接住,又用比刚才更大的力气再次回给我。见我没接住,孩子咧嘴笑了。那对父子在远处望我们投来投去。投了半天我才醒悟,那球本来是人家的。我像通常人通常会做的那样,向那对父子道了声谢,从低处把球抛给他们。
“没事吧?”
我问。那孩子正向我这边跑,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你要学得有出息。就算活得再怎么艰难,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听了我的话。孩子点点头。孩子没有上来拉我的手。不过,回去的路上,他却再次拉住了我大衣角。
“先给你买几件衣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