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母亲身着短氅,腿上套了双黑条纹的长筒袜。她惊讶地盯着我,又向屋里打量了几眼。分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可目光却显得很惶惑。右眼搐动时,就用力挤一下。手摸皮包扣,好一会儿才抬头询问似的看着我。抬眼上望的神情与那个孩子很是相像。
“……你怎么来了?”
“我……”女人又用力挤了一下右眼。
“你……住在这种地方?”
“嗯?”
看到女人手里拿了一把伞,我才注意到外面正下雨。穿了一身工装的外国人,口里叼着烟,冒雨从对面那个昏暗的小巷横穿过去。
“孩子说那钱是你给的,所以……你居然给了他十万!”
“是想还给我怎么着?”
“不是,干嘛要还你。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
“随你怎么想了。”
“这叫什么话?”
想想我的解释确实有点不像话。可她单为问个究竟就找上门来,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
“得,你走吧。”
“先让我进屋,不让我进,我就嚷了。”
女人边说还边咧嘴强挤出笑容。我转身回屋,女人嘴里嘟囔着跟进来,脱去脚上那双长筒靴。从她使劲挤弄时不时搐动的右眼就可以看出,这女人精力过剩。这让我联想起佐江子的身体。女人脱下身上那件白色短氅,露出里面的自毛衣。毛衣箍得很紧。像是刻意要把胸前那对奶子凸显出来。
我抬脚把散乱的衣服往边上撩了一撩,正想坐下,女人抢先一步落座把那个位置占了。屋角熨衣板上,堆着一叠乱七八糟的废纸片,里面还散杂了些现金。我挪过身子坐到床上。
“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一边打量着房间各处一边问。
“跟你无关。怎么会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十万日元……总得给个说法吧,这你还不明白?”
“嗯?”
“所以我猜,你在孩子身上花心思,必是另有所图……否则直接往警察那儿一送,不是更省事?”
女人抽搐着脸,拼命挤眼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心里发毛,只得微微一笑说:
“我哪里花什么心思了。”
“可你那么做总该有你的理由吧。瞎话可骗不了我。”
“他……长得很像我那个死去的儿子。”
我顺口胡诌了一句。女人一愣,眼睛骨碌转了转,显得有些茫然。我接着上面的话头随编随说:
“和我那个死去的儿子,很像。我是不差钱。可对房子好赖之类的早没了心思,所以才会住到这儿。日本各地随便哪儿,我想借点钱用,那是手到擒来。不就十万日元嘛。小意思。看你家小孩做偷儿,怪可怜的,权当我一时兴起捐了点款吧。那会儿正赶上我醉了。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把孩子送到警察那儿,倒霉的还是你。”
“可是……”
女人好像在琢磨该说点什么。看了一眼熨衣板上随意丢放的现金,又往衣柜里瞄了几眼。
“这么说,是我多心了?”
“是啊,你想多了。”
“不过……嗯,唉,也不能怪人家往那上面想嘛。”
女人一边说一边俯下头,猛地想要跃过什么障碍似的,扬起脸盯着我说:
“这样吧……我陪你玩玩。最近生意不好做了……我那个死男人,光知道挥霍,真要命!明天还等着用钱呢……上次跟你说过,一万就成,可这次你照顾点,给五万吧……你不是说那孩子像你死去的公子么?”
“少来这套。”
我话音里没来由地透着甩手不管的腔调。女人望着我一时摸不着头绪,右眼使劲闭上了又睁开,轻声叹了口气。
“你这是真心话?开什么玩笑!”
女人突然扯嗓子叫了起来。我吃了一惊,表面上却装得不露声色。女人脸上挤出了一道道她那个年纪本不该有的皱纹,像是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一般敲打着地板,口中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吼着什么。女人的情感无需铺垫就大起大落。近距离看过去,瘦削的肩头、下颚与丰满的身体不成比例,手背与脖颈各有一条宽宽的红印记,或许是挠痒留下的抓痕?
“……你这不是拿人开心吗!嫌我是个妓女抱不得?别以为我是真心喜欢你才开的口,再说我有哪点不好……算我瞎了眼。”
满耳朵都是她的怨声,只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莫名地心跳加速。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没那么想。我自己就是个偷儿,怎么会嘲笑妓女?这回你明白了?我……”
女人一脸惊讶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自己肯定是一脸窘迫,就点了根烟。想慢悠悠抽上几口。
“……我真的是偷儿,所以见过的世面也多。那孩子要照这么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逮住!等警察找上门来,那时你也得跟着受牵连。所以别再逼他去偷了。”
“……可不偷怎么活?”
“你要是真缺钱,我把手头的都给你。大概二十来万吧。这点钱不算什么,运气好,一天就能搞到手。有了钱,就别再逼那孩子去偷了。”
“……真的白给我?”
女人说这话时,极度疲惫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焰,慢慢掉转头盯着那叠钱,全不介意身边是否有人。但觉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女人兜头照亮了。女人瘦削的肩头,柔柳般的腰肢,还有那目光中缓缓透出的光焰,霎时让我心口一热。
“脱了吧……我改主意了……那笔钱就当我付给你的小费好了。”
听我这样一说,女人脸上浮现出微笑,好像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般,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我的脸。
“明白。我不会再逼那孩子去偷了……让那孩子也吃饱,吃好。”
女人没有丝毫踌躇,脱下毛衣,一边解着裙扣一边贴了上来。手伸进皮包,拿了药片给我看,说:“吃了这个更来劲。”可我抬手挡过了。不等女人分辩,我抢先说了谎:“做偷儿的,最忌讳嗑药。”
把女人放倒在床上,眼前又浮现出佐江子的身影。佐江子是我四年前常会的女人。已结了婚,孩子也有了一个。可还是常来我住处。“我真不该结婚。”这句话她总挂在嘴边,简直成了口头禅。佐江子一边和我做爱一边哭。
还边哭边喘,身子颤个不停,两手揪住我头发,一次次把细柔的舌头送进我嘴里。她身材偏瘦,可很美。灯光映照下,每个部位都像柔波在荡漾。她边哭边张开双唇,像要把什么吞进肚里似的,随后又炸裂一般笑起来。这种方式好像成了她获取高潮时,偶尔会采取的手段。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让那种无以名状的情感倾泻而出。
“-……看见什么东西有价值,我就想给废掉……怎么会有这念头?我又得不到半点好处。我这样究竟是想干什么,连我自己都糊涂了。你呢,最想的是……?”
佐江子说话时,总是侧着头不看我。
“你是小偷吧?真牛!可你好像并不是为了钱……”
“或许是……死!”我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死?”
“我最想知道的是,自己会怎么……死。混来混去混成现在这个样,将来会是个什么结局?”
那时佐江子听了我的话,并没有笑。不知为什么,只是一声不吭爬到我身上,要我和她再来一次。
“……我在梦里,哪怕大白天做的梦,也总是转着同一个念头。”
佐江子对我说这番话,是在一个月前,与我分手的时候。我和她躺在旅馆的床上,映着室内红色的灯光,连衣服都懒得穿,就那么盯着天花板看。
“梦见有个地方,在地下的地下……周遭有一堵破烂围墙挡着。地面黏黏糊糊的……我在围墙中,忽悠,忽悠,一直一直地往下坠……一直落到最下面,有张床。床上没人。不是说那儿摆了张床遮住了下面,那儿真的就是最底层……床板凹了一块,正好能容下我身子。身子贴着床板,床板的凹处越收越紧,把我勒得死死的。就像你们男人的胳膊……我被凹进去的床板缠紧了,心里很安详,那种感觉真不知该怎么形容了,欲望腾地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各种价值都踩到脚下,身子真的就像火一样发烫。就这么嗨过了一次,紧接着又上来了……我又是哭又是笑的,见什么,毁什么,还把舌头伸了出来。没等这一波过去,下一波又开始催动,快活得欲仙欲死……好像整个人都融化了,灰色烟雾一般,模糊一团。即便都这副模样了,我也没完全失去知觉,只觉得心里快活到发痛,顺着一个又一个灰色的细细的颗粒,一直传到每个颗粒的尖端……我就这样和热量一起化作一股白气。不过就在这一瞬间,有一根高大的巨桩冒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她的脸,听她讲下去。
“……发着光,长长的,在外界高不可及的地方。我好像漂到了外界,可又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一边看那巨桩一边想,那究竟是什么?那根巨桩很好看,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于是我就想,我是没福气去那地方了,眼下这烟一般发热的白气,就是我能抵达的顶点。说是顶点,可却没法爬上去。该怎么解释才好,那可能就是我的极限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感觉真是太爽了,各式各样的价值都被我毁得一团糟,我成了唯有感觉的存在。热得让人简直受不了,就那么消失了-……那长长的发光巨桩就在远处,可我却心满意足地在破灭之下死去了。虽说那东西确实又高又漂亮,我也很渴望得到。我不说你也该懂得,这可是我期望得到的最大的东西啊。”
也许是嗑了药的缘故,女人几次三番亢奋地高叫,双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我脊背、肩膀以及腰腹的肌肤里。事完之后,女人的舌头仍留在我嘴里好久不撤离。我还在想佐江子的事。“不过,真正的破灭是不会那么抽象的。”记得她曾这样说,“破灭在形式上总是那么无趣,总是跟无趣的现实模样如影相随。”
女人终于把身子从我上边挪开了,点了根我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身子又凑了过来。手放在我心口窝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下里静悄悄的。远处响起尖利的警笛声。
“我说,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女人边说边用鼻尖在我肩上蹭。
“……我不会再跟你要这么多钱了,少给点,意思意思就行。”
“那可不行……”
我话音刚落,女人就略微提高了嗓门叫了起来。那声调好像一下子和佐江子重叠了。我把眼睛掉转到一旁。
“有什么不行的?没什么不行。这样不是挺好吗。”
“哪儿跟哪儿呀。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听人说,卖身,本来就是人最早的一份营生。”
“最早的?噢……那第二份呢?”
“那还用说?偷呗。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偷也是营生?”
听她这样问,我微微一笑:
“是与不是,我也搞不懂。不过。你要真打算破罐子破摔,那就该一个人扛着,别连累孩子。”
警笛声越来越响,没多久就在附近停了下来。
“……这道理我懂。以后再不会让他去偷了。我那死鬼若是过来,就把小毛头打发到外面去。这样总行了吧。还可少挨那死鬼几巴掌……”
“挨巴掌?”
“几巴掌而已。就那么拍打几下,喝醉时。”
“……反正绝对不能让孩子再去偷了。”
“我知道。那就下次再见了。”
她看了看时间,穿好衣服。抓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