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脖梗、肩膀都汗津津的。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梦,可就是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房子、电线杆那边有雾,雾那边更远的地方有座塔。是一座石塔!上面刻着几何图纹,大概很早以前就一直耸立在那里。塔身笔直向上伸,看上去影影绰绰,却纹丝不动,屹立原地。
我一连吸了两根香烟,脑海里浮现出石川的身影。那时候多问立花几句本来没什么不可以,可他的话让人没法当真。他向我传递虚假信息,用那些假话蛊惑我,太不地道了!石川原来所在的那个杂居楼里的事务所,如今已改作保健美体沙龙。
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得出去转转。管他什么地方呢,高级宾馆会所也好,高档品牌商店也好,哪怕是以前一直想去却又没去成的羽田机场,总之得去个地方。还是边走边考虑吧。门刚拉开,一眼瞥见那孩子正坐在公寓走廊满是裂隙的地板上。那身姿与这破旧有如垃圾场一般的所在倒是般配。孩子抬头茫然望着我开门向外走,等待我发话。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他却没反应。我知道那天他尾随过我,可没想到会一直跟到这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茶色纸袋,那袋子比昨天的大多了。不过,我猜他肯定也清楚,问题并不在纸袋大小。
“这次又开了什么单子?”
听我这样问,孩子掏出了一张纸头。广告纸背面歪歪扭扭胡乱涂写着:“猪肉三百克”、“老姜”、“生菜”、“莲藕”、“胡萝卜”、“罐装啤酒五百毫升三罐”、“乌贼鱼段”、“盒装拉面(你喜欢吃的那种)”。这是要给哪个上门的恩客开小灶?
“……扯淡!这东西怎么偷?要偷,只能挑那种拿起来趁手的,比方罐头啦,袋装蔬菜之类的。”
孩子还是老装扮,蓝色短裤,脏兮兮的绿运动衫。右手一个劲儿挠着露在短裤外的大腿。搞不懂是因为天太冷,还是天长日久无意识中养成的毛病。看他胳膊在腿上抓挠个不停,脑子竟一时恍惚了。转身回屋拿了个皮包出来,孩子拎纸袋尾随在后。这副样子若让石川见到了准会拿我开涮。强挤出一丝笑容,拦下一辆正朝这边开的出租车,孩子这才开口问:“去哪儿?”孩子嗓音还没被周围环境所侵蚀,高亮而清澄,透着一股稚嫩。
“那家超市再也去不得。进去就会被人盯上。咱们这回走远点儿。”
我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界,身子倚到靠背上。不知为什么,少年一路紧闭双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像是在看什么风景。
走进百货店巨大的地下超市,提了个购物篮在手。抓起一盘猪肉片塞进黑皮包。这包上早巳做过手脚,紧贴皮面横纹线割了一道口子,无需开拉链,就可把东西塞进去。孩子观察过我的手法,然后就一直盯住皮包看个不停。“扯住我大衣右角,”我跟孩子说,“咱俩扮成父子,你用身子给我打掩护。”
要搞的货品进了包,顺手再往购物篮里丢盒便当,以掩人耳目。店里雇的防盗保安是个半老女人,戴了副眼镜。这女人扮成普通顾客模样,为了装得更加逼真,还特地在购物车上的篮子里放了几样东西。不过,怕盯梢时间过长,没敢放生鲜食品。她这会儿正盯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头发染成了茶色的那个中年女人穿了件白色棉布长衫,衣摆飘曳,正在货架前转悠。
“……你站到这儿来,看那个女的!”
中年妇女手提购物筐,迅捷地抓了一盒巧克力装到衣袋里。保安大妈虽没看清刚才这一幕,不过,出于某种确信,仍然耐心地跟在那女人身后。
两个女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走着,消失在货架通道拐角。
“……估计那个女的是有病。”
“什么病?”
“……偷窃癖。总忍不住想偷点什么,不偷就难受。”
我这样解释给孩子听,刻意说得不动声色。
“据说这是一种青少年认知障碍,不过,说法五花八门,很多谜团现在没法解释。为什么人一有了这种念头就会身不由己地去偷,为什么非偷不可?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孩子摇头表示听不懂。
“……不说这个了,抓紧机会动手吧……趁现在店里人挤人,那个保安婆娘也正好不在。”
我把纸条上开列的所有货品都一一抓来,塞进包里,又拿了啤酒和水、火腿肉,放进购物篮。在收银台结过账,离开超市。
到了公园,把便当递过去,孩子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开吃了。水也给了他,可没见他怎么喝,只端着便当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夹着肉和煎蛋,差点噎住。
我开了一罐啤酒,就着火腿肉喝起来。天上乌云密布,越压越低,连太阳光都遮住不见了。远处长凳上,孩子们聚成堆,人手一个游戏机,神情投人地盯着画面。
“小孩出来偷,要量力而行才好。”
孩子正往嘴里塞便当,听我这样说,抬眼看着我。
“点心还成,比果汁再大的就不好拿了。至于在超市里偷菜,岂不是找死?倒不妨这样……”
我伸手在孩子的运动装上比划了一下:
“比如在你这衣服里面缝上个布兜,再把外衣口袋弄个洞出来,让口袋跟布兜里外相通。或者在衣服前面沿着拉链开一条缝,长短正好能被另一边衣襟遮住。这么一来,什么东西都有地方装了。趁衣服还没撑得过鼓时,就得赶紧收手。”
不知不觉间,孩子已经把便当都吃光了。
“除了这办法,还可以用书包。双肩挎太扎眼,上补习班用的那种小书包就好。照我刚才用的黑包那样上面开道口,随便什么都能装进去……再就是扒窃。偷钱包。”
“我偷过。”
孩子看了一眼远处那群孩子。
“……跟妈妈一起,满员电车上。”
“是吗……”
“不知哪儿的老头,口袋里的钱包露出个角,……我心想,一顺就能到手,应该没问题,果然让我得手了。里面有七千日元……后来又干过几次:一个人坐电车……”
“来试试?偷我的。”
我边说边把自己的钱包放进后面裤袋里,站起身。孩子装作不小心撞了人一般,贴在我左腿上,身体重心就那么向左歪着,右手一顺,眨眼间就把我的钱包掏走了。
“还不错。不过还是别干为好……刚才这手也就是闹着玩玩的水平,再说这里很多门道你还不熟悉。真要掏包,得这样,两根或三根手指夹住。哪像你还得另添一根拇指?唔,不过你还小,劲道不够,指头也短,加上拇指倒也是个办法。”
我一口气把啤酒全灌进肚子里。
“用工具也行。那种前面带钩的,一勾,钱包就出来了。”
“……这玩意儿你也有?”
“我用不着。不过有个神偷,正是靠这玩意儿成名立万的。”
“哪个神偷?”
“一个叫白灵顿的家伙……爱尔兰人,早年住在英国。他是一家剧团里的演员,常常应召去贵族家,在宴会上表演。那些阔佬可被他偷惨了……为了偷起来顺手,他自己做了件钩索,技术练得熟熟的。议员、大臣都曾栽在他手上。偶尔他还会在行窃时扮成神父。人称神偷。唔,好像确实很厉害。”
“还有哪些名偷?”
“咳,你还小,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孩子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明明是我在这儿啰嗦个没完,可他脸上那表情却像是在为他自己过于啰嗦而惭愧。短裤里伸出两条细腿,脏兮兮的鞋子上沾满了尘土。
“……小偷里也有不少怪人。偷了钱包,塞张带有自己签名的卡片,又还给失主……美国就有一个这样的名偷,叫道森。还有个小偷也很厉害,叫安杰利罗,据推算他一生总共作案十多万次……女偷则要数爱米莉了,传说她因为掏包被抓,受审时还顺手牵羊了法官的眼镜盒,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
孩子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了。
“……日本呢?”
“……也有啊,有个叫小春的,就很牛。以前的钱包大都是那种荷包,使劲这么一捏,咔吧,就合上了。有人怕被偷,干脆拴根绳把钱包套在脖子上。据说那小子能把人家衣扣解开,让钱包原样吊在脖子上,光拿走里面的钱。这就是传闻中所说的‘抽芯’术。更神的是,被偷的钱包还会照样合上,大衣纽扣扣回原样。算得上神功盖世了。”
“……真的?”
“这种人,是惨笑着在看世界啊。”
那群孩子看看钟点已到,都收起游戏机,不一会就走出了公园。一对年轻男女牵了条狗散步,从我们身边走过。母亲拉着小女孩的手,边走边唠叨,还扫了我们一眼。
“有个小于,一天就搞到了一千万。”
“……一千万?”
“是啊,我一个哥们儿,死了……很可能是死了。”
孩子抬眼望着我。脑中浮现出石川在车上朝我最后一次点头的模样,还有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那辆面包车红色尾灯。
“这种人,下场大都很悲惨……所以你最好别走这条道。这碗饭真不是那么好吃的。”
我掏出一叠钱递到孩子眼皮底下。是从那个已有了孙子的老男人口袋里偷来的,总共二十二万日元。
“全给你吧。下次再让你上超市偷,你就用这钱买了东西拿回去。别再干那种勾当了。”
“干嘛给我……?”
“我得忙正事去了。”
我从长凳上站起身。孩子默不作声跟上来,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分手时,孩子仍旧是一声不吭。回到家里,只觉得浑身发冷,钻进被子里也不管用。心想,我应该是伤风了。出门买药时,感觉身子越发冷得紧。不管怎么着,还是吃点药先睡一觉再说。整整两天,我几乎都是在被窝里度过的。刚好梦见佐江子,门铃响了。本来不想理睬,可门铃却响个不停。搞不清眼下是黄昏还是黑夜,点了根烟,抽一口,苦不溜丢的。开门瞧,外面站着的竟是那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