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街头,雨停了。我把伞随手丢到路边自行车前筐里,扣上大衣纽扣。一只猫不知为什么总跟在我身后。我睬也不睬,径直走进超市。
店内温度挺高,热得直出汗。四下巡视了一番,想看看立花是否也在店内。转念一想,他怎么可能来这儿?便吁了一口气,引得店员直往我这边打量。拣了鸡蛋、火腿肠和面包扔进购物篮,又抓了瓶矿泉水,就去收银台结账。
边走边琢磨,我这次回东京究竟为了什么?我深知,自从那桩打劫大案之后,回东京必有危险。虽说我很想知道石川的消息,可我究竟是不是单为这个缘故才回来的,自己也搞不清楚。以当时的情形看,石川大概凶多吉少。我这次回东京,肯定也充满了风险。
视野里出现一对母子身影,我收住脚立在原地。女人一头长发向后拢作一束,发质显然因染烫过度受了损伤。只见她伸腿用膝盖在孩子身上轻轻一抵,眨眼间那孩子已把鱼肉段塞进了手提的优衣库纸袋中。袋子里还装了条毛巾,晃上一晃,毛巾就遮住了肉段。我看得一颗心咚咚直跳。怎么轻易就乱了方寸?这让我对自己大为不满。那孩子只是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才会这么专注地去抓商品。从他那闪电般的手法中,确乎能感受到他内心坚定的信念——万万不可被人发现,让母亲受牵连。蓝色短裤中露出的两腿,看上去有些细弱。披在身上的绿运动装,袖口和衣袋都磨出了毛边。轻音乐声四下回荡的超市里,这母子二人显得格外扎眼。我站立不动,两眼一直盯着那个小瘦孩。或许嫌孩子走得慢,女人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周围顾客都扭头看。众目睽睽之下,那孩子脸上却挂着笑容。说不定孩子原本感到羞愧,只是为了向众人证明说:挨一巴掌并不是因为我不乖,妈妈打我也不意味着妈妈不近人情,所以才挤出那副笑容的。这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微笑,意在为母亲遮丑。
定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正跟在母子身后。女人把膝盖又抵到孩子身上,孩子利落地抓了盒快餐面扔进纸袋。手法够灵敏的,只是拎的那纸袋未免小了点,无论如何都难以满足那女人的欲望。一个身穿蓝褂的大妈盯着母子俩看了半天,随后便消失在过道一角。这娘们肯定是超市雇来监视小偷小摸的。孩子好像察觉到了异常,却苦于无法跟母亲明说。
我凑到这对母子近旁,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女人三十四五岁,眯缝眼,脸庞瘦削。一身红色紧身运动装是崭新的,脚下那双凉鞋却又脏又旧。女人在点心货架边蹲下来,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拿不定主意买哪个好。我忽然想起佐江子,尽管她长得跟眼前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像。女人拿了盒咸味饼干,招呼那孩子过来。我趁机在女人旁边弯下腰,正想开口搭话,女人察觉到身侧有异,赶紧把饼干放了回去。她刚想站起身,恰好与我打了个照面,惊慌之下,忙把头扭向一边。我看见女人那副表情,明知不该多嘴多舌,可还是忍不住轻声说:
“你们被盯上了。”
“……啊?”
女人瞪了我一眼,像要借此掩盖一下内心的胆怯。边上呆立的孩子,看上去那么羸弱无助。
“瞧见那穿蓝褂的娘们了?……超市里的,早盯上你们了。现在到处都跟警署连线了,一个电话,警察就到……所以你们要么拿上东西去柜台买单,要么撂下东西赶紧走人。”
母亲想要的显然更多,远远超出了状似小孩手工糊成的纸袋里那条毛巾所能覆盖的范围。鱼和肉倒是遮上了,可点心小吃袋却鼓鼓囊囊的,怎么也盖不严。我走到收银台排队等候结账。收银台乱糟糟的。成群的顾客肉虫一般挤来挤去,挤得人直冒汗。
走出超市才想起来,忘买罐装咖啡了。走到边上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筒。掏出烟,点上火,只见刚才那对母子也出来了,就在我身后。小孩打开那辆坤式自行车的车锁,眼睛盯着向我凑近的女人背影。
“你,究竟什么意思?”
女人一只眼用力眨了眨,整张脸瞬间也扭曲了。到了我近前,脸上的肌肉仍旧痉挛不止。
“……看你们被盯上了,提醒一声而已。”
“你是瞧不起我们娘俩?”
女人瞪着我,那只眼睛又拼命挤了一下,说:
“我不过想给孩子找口饭吃,若是因为这个你就瞧不起人,那你算是想歪了。”
孩子跟着,好像在揣测女人眼下的火气大到什么程度了。那副大嗓门意味着女人肯定有什么地方错怪我了。盯着女人的脸,我想起佐江子曾说过:“你不让我这么做那么做,我听了有时反倒高兴。我并不是故意装……”佐江子还说,“因为我做事本就讨人厌,因为我做事就连自己都烦,因为我践踏了各种价值观。”佐江子一说起这些,总是细声细气的。
“我没瞧不起你们娘俩。”
我掏出刚才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咖啡,说:
“只因为……我也是个偷儿。看你们被人盯上,这才提个醒。都在道上混,算是个照应吧。”
女人瞪大眼睛望着我。佐江子好像从没在我面前显露过这种表情。
“你,究竟是……”
“……随你怎么想。”
“你做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
我说的是真心话,可女人却上下打量着我。为了夜里上街方便,我和往常一样,特意穿了套体面点的服装。
“看你倒不像个穷酸。什么时候想玩了,给我打个电话。不多要你的,一万日元就成。”
女人说着,又从钱夹里掏出张名片。上面印的那家夜总会怕只是个虚号,女人自己的小照倒是不假。住址,电话,都用圆珠笔勾掉了,只留了个手机号。
“我要打扮打扮,看起来还过得去。讲定了,就一万日元。”
女人拉着孩子胳膊让他爬上后座,蹬起自行车一溜烟消失了。那孩子,并没回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