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过后。
宋承正欲离去,赵德忽而快步走来,屈身恭敬地对他道:“殿下。请随老奴走一遭吧。陛下要见您。”
宋承会意:“还劳烦赵公公带路了”
赵德忙不迭说了声“不敢”之后,便带着宋承进入了紫宸殿。随后垂首快速走到皇帝身后,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宋执锐此时正负手站在案几前,闻声这才转身,微微颔首,摆手示意赵德退下,转而看向宋承,语气不失威严:“太子过来看看这些。”
宋承心中虽然有些许困惑,但是还是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距离长案还有一点距离时,他彻底看清了案上的东西。
是一幅幅画卷。
只是画上描绘着的却皆是女子。神态各样,体态婀娜多姿,各有美处。
他眼微晃,心里立时有了底,垂首明知故问:“父皇这是何意?”
“朕不相信你不知道朕为何意。”宋执锐眸色一沉,:“不过,朕也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朕今日便是想让你在这些女子中挑一个做你的太子妃。你意下如何啊?”
宋承沉默了一瞬:“回父皇。儿暂时并无娶亲的打算。”
“这不是你想不娶就不娶的。这其中利害,你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怎么?难道这些女子还不够你挑吗?都没有你中意的?”宋执锐忽而想到了什么,“难不成,你是有属意的人了?所以才不肯?”
宋承微微拧眉:“并无。”
“既然如此。你再看看,若是真没有你中意的,朕也不会强求。”宋执锐复又说了一次,只是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是随宋承的意,实际上却透露出一种强势的意味来。
便是想让他必须从中挑一个出来。
宋承再次垂眸看去。
许是画人像的画工手艺太过精湛,使得画像中的女子们一个个看起来既鲜活又动人,就像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但是他却依旧不为所动。
但是莫名的,宋承此时的脑海中却是跳出了另一张女人的脸来。
清冷却又艳丽,冷漠却又……勾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再想什么的时候,眼皮立时跳了跳,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屈起。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宋清和?
真是万不该的!
但是确实,这些画像上的女子,他鲜少有认识的。也不知哪个府邸上的女郎。
相比之下,宋清和反而和他是接触最多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吧?
紧接着,宋承尽量排除杂念,目光在这些画像上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父皇,儿确实无意。”
这些女人再美,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
而但凡是陌生人,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因为一个女人从而使自己万劫不复,可不是太卑微了?
宋执锐气的有些吹胡子瞪眼。
他不相信宋承不明白娶了这些女子会得到什么。
这些女子们皆代表着一个个世家,得到她们便可以让自己的势力扩大。
最终,无人能及。
而眼下,对于宋承来说,还有什么比巩固自己的势力重要?
宋执锐不悦地睖着他,似要让他回心转意。
可宋承一袭黑烈锦袍,无惧宋执锐渐渐沉了脸色。而他的双眸又实在太过清亮,坦坦荡荡。
宋执锐皱了皱眉头,有些恨恨地道:“那你退下吧。”
随着宋承的离开,宋执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刹那间,眼前忽而一灰。他登时抬手按住了身旁的案几,这才足以站稳。
片刻后,他使劲地眨了眨双眸,才缓过来,只是脸上明显又苍白了些。
赵德刚进入殿中,便瞧见宋执锐这一副像是站不稳的样子,一时竟然有些心惊,连忙上前扶住皇帝,语气悲戚:“陛下!”
宋执锐却轻轻摇摇头:“无妨。”
赵德还是很担心,连忙又道:“陛下,需不需要召一下李太医,让他帮您瞧瞧?”
宋执锐无声地笑了,再次摇摇头,轻咳了声,唤道:“赵德!”
赵德立马站直身体:“老奴在。”
“摆驾立政殿。”
……
早半天还是充满凉意的,时至晌午,天气却炎热起来。温差极大,宋执锐坐在步辇上,背后濡湿了一层汗。
不得不说,秋老虎的天气可真让人怪难受的。
眼瞧着便要到立政殿了,宋执锐让身边抬着步辇的侍婢们纷纷停下,自己从步辇上下来,随后独自一人走了几步后进入了殿中。
采湘一瞧见是皇帝来了,登时要开口告诉长孙晚,却被宋执锐及时拦住。
他道:“嘘。不要打扰她。朕自己悄悄进去便好。”
采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么温和的模样,有些怔住了,可脑袋却不受使唤般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随后宋执锐让殿中的闲杂人等都退出殿中后,这才施施然掀了下衣袍走进了内殿,脚步声却很轻,生怕惊扰到殿中人一般。
长孙晚此时刚把内殿中的事情忙活完,整个人皆有些疲惫,趁着身边无人,揉了下小腿,旋即坐在了小榻上。
刚坐下不久,她陡然瞧见视线中出现了一道浅黄色的身影。
她微怔,反应过来后立时站起,礼节性地朝皇帝行礼:“陛下。”
宋执锐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让她坐下,而自己也上前几步坐在了长孙晚的身边,莫名奇妙地说了一句:“朕方才同太子说,让他从世家女子中挑一个做太子妃。”
长孙晚低头,兀自唇角一弯,似在嘲笑:“那想必陛下必然是得到了自己不想听到的结果吧?”
所以才会来她这儿。
“确实不是朕愿意听到的结果。”宋执锐面色有些憔悴,贴在长孙晚的身边坐着,整个人都有些松懈了下来,紧接着问道:“有茶水吗?”
长孙晚垂眸看了眼宋执锐搭在自己手上的手,青筋越来越显露,肤色枯黄,绝非健康之人该有的模样。她的眸光闪烁了一番,动了动嘴唇,下狠心道:“陛下,您知道的,妾鲜少饮茶,平日里自然也不会备着这些。若是陛下实在爱茶,不若去含茹妹妹那儿,她那儿一定有您爱喝的茶水。”
宋执锐眉头一皱,心中苦涩蔓延,一口老血险些要吐出,却也只扯了下唇角,没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方小榻上,谁也没再开口。
长孙晚是最受不了这种苦闷的宁静,侧首朝着宋执锐看去,冰凉地道:“陛下,妾之前同您说过,妾不希望阿承为太子。妾记得,您当时是同意的,可是如今又算什么?难道这就是您的君无戏言吗?”
宋执锐却是笑了,似乎无所谓身边人的语气是否如他所愿:“皇后,你作为一国之母,应当知道,国之要事,朕难道不应该交到朕认为最适合的人手上吗?你这妇人之言,属实不中听。况且,你又怎知,不是他想要当这个太子?”
长孙晚冷笑:“你是皇帝,难道还会有人迫你行事?”
宋执锐舌尖抵了抵齿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长孙晚这无情的模样,心口有些发疼。
他忽然忆起往昔,闭了闭眼,缓慢而又低沉地道:“若是当日朕知道沈婕妤的死让你与朕再也回不到往昔,朕当日便不会——”
“你不会怎样?”长孙晚倏忽间推开了靠在自己身上的宋执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他,“你是不是想说,你不会让我知道初婕死了?”
这么多年来的相处,她有时是能明白宋执锐在想些什么的。
宋执锐喉头一滚,愣愣地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就算你当日不告诉妾她死了。总有一天,妾还是会知道。既然妾有知道的那一天,那总有一天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的。”
宋执锐听着长孙晚的话,真的很想问一句:那要怎样,才会不变成现在这样?
只是,这个因是他种下去的,他必须要承担这个果。
半晌,他道:“朕知道,朕自己心中有数。”
“有数?有若是数,您当日便不会让初婕撞柱而亡。”长孙晚的情绪愈发有些激烈,“当年她什么都没做错,就是莫名其妙入了宫,就必须死吗?”
宋执锐:“她在宫中生下了不是朕的孩子。朕只能保住一个,不然这就是天大的丑闻。况且,那也是她自愿选择的。”
“自愿?初婕那么惜命温柔的女郎,你觉得我会相信她做出那样的选择?再者,您明明知道闻曜之与她两情相悦……闻曜之难道不是你的至交?你就这么忍心看他痛失所爱?你知道我当初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有多崩溃吗?我所爱的人不是我爱的那个样子了,好像只有一副空空的躯壳。”
宋执锐定定地看着她,却毫无办法。
“你知道吗?每当我想起很久之前,我特别高兴地和初婕说,你有多么好多么好,我就有一种要死的感觉,我的感觉真的痛不欲生。”
长孙晚积蓄多年的泪水一下子都涌现了出来,眼眶通红,仿佛要将脸上精致的妆容冲了个干净。
宋执锐有些呆了,不禁抬手,用指腹慢慢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只是并不管用,那泪水像是无止境一般,一直在淌。
“别哭了……晚晚。朕错了,还不行吗?”
长孙晚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就是觉得很难过。在这一瞬间,她身上的盔甲似乎分崩离析,毫无用处。
她不怪他广纳妃嫔,冷落她。但是她真的怪他害死了她的至交好友。
那是一个多么阳光明媚的女子啊!
……
内殿中的二人情绪的波动皆有些大,竟然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内殿外正站着一个身体微僵的人。
宋清和手中死死地捏着先前长孙晚予她的那个可以随意出宫的玉佩,站在殿口,怔怔地听着殿中人的对话,分外茫然。
原来,她根本不是父皇的女儿。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立政殿。
采湘看着宋清和刚刚才进入殿中,不消几刻,便又从中走了出来,一时有些疑惑。
本来皇帝在殿中,采湘是不该什么话都不说就让宋清和进去的。但是长孙晚曾经下达过死要求,不得阻拦宋清和进立政殿,于是她也只同宋清和说了一句,陛下在内殿。
便让她进去了。
可谁又料到她这么快又出来了。甚至还有点……失魂落魄。
等着宋执锐离开立政殿后,采湘正想同长孙晚说这件事,却发现长孙晚的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一时之间便扔下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而担忧地去取了帕子将长孙晚的脸清洗干净,口中紧张兮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陛下同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娘娘,您别往心里去就是了,什么都没有娘娘您开心重要。”
长孙晚唇角牵起:“没事。”
采湘看着长孙晚像是比先前好了很多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去将手中的帕子用水洗净之时,忽然想起了宋清和。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长孙晚。
“娘娘,方才六公主来了一会儿,只是很快便又走了。”
长孙晚眼眸凝住,面色顿时一变。
……
而另那边,宋清和手持着玉佩,出宫自如。
她回首望了眼身后的皇宫,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向侍卫打听了一下东宫的位置,便立刻朝着东宫的方向,快步走去。
东宫的宫外有卫兵在守着,鸦雀无声。
宋清和身上穿的是一件绣着碎花的白裙,她如风一般走上前,,眉眼疏离,唇一掀道:“我要见太子。”
卫兵适才远远瞧见这个女人的时候,便觉得她生得极美,皎若秋月、艳色绝世,明明穿着是毫不起眼的白,却比昨晚来东宫的那个红衣女子还要美。
可走近看才发现这个女人双眸锋利,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柔弱,玉骨冰姿,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还让人觉得有些惶恐。
尽管如此,但是因为他们从未得到过命令说可以放这样的女子进入东宫。
所以无论宋清和说怎样的话,卫兵们都严肃着一张脸,毫无动静。
就在卫兵和宋清和僵持不住之时,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宋清和微微侧首,便瞧见了远处马蹄声阵阵,尘沙飞扬,年轻男人坐在马背上,黑衣猎猎,俊美异常。
渐渐的,马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马上的人极快地下了马,声音温润却又带着轻笑似的:“六妹妹怎么突然出宫了?看你这样子,似乎还是专门——”
“寻孤”二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对面的女人打断。
宋清和面无表情地道:“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下闻郎君,我有话要问他。”
这应该是一句求人的话。
按道理说,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只是宋清和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又冰冷又凉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宋承欠她的呢!
不过,宋承并没有在意宋清和说这话的语气,只是收敛了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直视她道:“怎么突然想要见他?”
宋清和没说话。
宋承捻了捻手指,盯着她的眼睛:“你得给孤一个理由。不然孤凭什么帮你?”
“你是我哥哥,哥哥不就是对别人好的吗?”
“……”宋承哑口无言。
他自然知道宋清和不可能明白这些情啊爱的,那便是有人告诉她了。
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这教的还如此不对。
“六妹妹,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不会因为一个称谓,一个人就会对另一个人好。”宋承微叹一声,温柔地笑着,继续循循善诱道:“更多的是,你对孤好,孤就对你好。况且,不是所有人都无条件地愿意帮助你,你明白吗?比如现在,你起码给孤一个理由,一个帮助你的理由。孤便可以帮你。”
宋清和沉默着,她并不想说出她从长孙晚那里听到的东西,只道:“我想知道我生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