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翌日,晨光熹微。

在经历了一场春雨之后,碧空如洗。宫中花草树木被雨水冲洗得焕然一新,处处洋溢着清爽,而空气中还存留着几分雨时的潮湿感。

内殿里仍旧昏沉一片,床榻上帷幔掩映之处,火红的衣裙被搁置在一边,宋清和裹着藕粉色的薄纱侧躺在床榻上,可是绵衾未能完整地盖在身上,依稀可见的是玲珑有致的身形,而那乌发如瀑铺散在背后。只是她似乎此时进入了梦魇,双手靠在一起压在胸前,眉眼微颤,像是遇见了不好的事情,浑身亦在不自觉地颤动。

降香走进来正欲唤宋清和起身,却见到她身上盖着的绵衾一大半落在了地面之上,登时心中一惊,快步走至床榻边,拾起了绵衾,重新盖在宋清和的身上,又瞧见她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心道坏了,赶忙抬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上,滚烫一片。

心里立刻明白,公主这是生了温病了。

当下,降香立即去取了一块浸过冷水的帕子,随后抬手将帕子贴在宋清和的额头上,而自己则按住帕子,以防滑落。随后才轻声唤道,试图将公主唤醒:“公主?”

不曾想梦魇中的宋清和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直接尖叫了一声——

“嬷嬷!”

随后她整个人比之前发抖得更加厉害,像是坠入了无比寒冷的深渊,怎么也没法出去。

降香明显被宋清和震住了,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然这么激烈,忽又听到她刚刚唤出的那两个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只能敛下心中的情绪,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肩头,给予她安慰。

没想到反倒让宋清和浑身抽搐得更厉害了,紧接着她直接伸手将降香推了出去,连带着敷在额头上的帕子也落在了绵衾上,身体又是剧烈一颤,这才恐慌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降香,眼神渐渐变得迷茫。

恰逢长孙晚此时已醒了过来,刚更衣完毕,正准备进入内殿看看宋清和,结果一进来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降香,心中霎时一惊。

而降香一下子就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扶着地面站起,垂首唤道:“娘娘,娘娘!公主她……”

长孙晚闻言,脚步微移,连忙走到宋清和的床榻边,看到她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坐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婢子也不知。方才婢子来看看公主是否醒来,便瞧见绵衾掉了一地,而公主面色红晕,婢子上手一碰,才发现公主这是生温病了。都是婢子不好,昨夜里下了好大的雨,公主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婢子应当隔一会儿便来看看公主的。”降香红了眼眶,抽泣着道。

长孙晚皱了皱眉,话不多说,直接让降香去掖庭宫领罚,随后担忧地看着宋清和,轻轻拉住她的胳膊:“清和,清醒些。我是阿娘。”

宋清和缓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渐渐清明,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之后,低下头:“阿娘……我头好晕……”

长孙晚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扶着她的肩头,让她重新以一种尽量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姿势侧躺下,随后自己唤来采湘,让采湘去烧一炉治温病的汤药来。

“清和,没事的,等下你将药喝了,就会好了。”

长孙晚安抚着她,声音柔柔,莫名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只是当宋清和听到长孙晚说的下一句话时,她立时眼神黯淡了一瞬。

“那你能告诉阿娘,你梦到什么了吗?”

宋清和揪紧手指,静默不语,眼睫垂下,在眼睑处形成了一小圈阴影。

梦到什么了?

那根本不是梦。

*

那年她才八岁。正是特别爱玩闹的年纪,她虽然住在简陋且通常没什么人的寒寂阁,可是依旧很自在,平日里受着身边的嬷嬷们的教诲,她过得很是拘谨,只敢偷偷摸摸地趁着别人看不到的时候,自己去摸些石子过来玩,在地面上画圈圈。

直到有一次,宋清和偶然出了寒寂阁,悄悄地跟在一个婢女后面晃悠着。随后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女郎在四海池边上的花园里荡秋千,荡完之后还有婢女给小女郎端了一盘瓜果。

随后,皇帝宋执锐从花园的亭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活泼的小女郎,不禁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蛋,将她一把从秋千上抱起,举得老高,而小女郎也乐得咯咯咯直笑。

那一刻,不得不承认,小小年纪的宋清和是真的嫉妒了,为什么年纪相仿,这个小女郎所能享受的,她就不能。

她知道,她也是父皇的女儿啊!

可是父皇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总是用一种冷淡、甚至厌恶的眼神看着她,还把她放到寒寂阁里,再也没有管过她。

后来,她听到婢女们称小女郎为三公主。

那一瞬间,她的心拔凉拔凉的。明明同样是公主,她过得就像是一个捡来的孩子。

她想,是不是因为宫里的人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公主?

于是,她时常出寒寂阁,去别的殿里玩耍。只是别的殿里的人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甚至言辞里暗讽她。

直到她去了立政殿,她才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

因为长孙皇后真的对她很好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让她也能拥有。

自那以后,宋清和便经常、也只去立政殿了。

只是嬷嬷们并不赞同,她们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宫里不是她能随意乱走的,就算是去长孙皇后那儿也不行。因为万一犯了事,没人能救得了她。而且,只有她不起眼地活着,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但那时的宋清和不明白。

于是在她失手打碎了立政殿里的青瓷灯盏之时,恰巧那时皇帝宋执锐正从外进入殿内。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她的父皇脸色立时沉了下去。

宋执锐双目圆睁,看到她仍坐在破碎的瓷片旁边,双手握紧,脚步一抬,登时靠近她,把她拎了起来,声音宛如从喉间挤出来一般:“是谁让你打碎它的?真是废物!”

紧接着,宋执锐又将她朝着地面上重重一摔,就像是想直接把她摔死。

宋清和呆住了,身体上的疼痛却又使得她大声哭了起来。可是她这一哭,反而让宋执锐更加厌恶,立时又踹了她一脚。

她突然不作声了,脸色惨白,也喊不出来了。一是太疼了,疼到喘口气都难受。二是她不敢了,生怕宋执锐再打她。

长孙晚进殿便瞧见这一幕,立时指着宋执锐的脸,震惊地道:“宋执锐,你在做什么?!”

宋清和从来没见过长孙晚发那么大的火,但心里也隐隐知道长孙晚是在保护她,沉寂的心立时一暖,紧接着她听到父皇的声音,似含着极大的痛苦。

他说:“晚晚,灯碎了……”

长孙晚闻言,忽地怔住,眼微晃,半晌才说了一句:“不过是一盏灯而已。陛下您这是又何必呢?灯哪里有公主重要?”

宋执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孙晚,最终也只是咬了咬牙,什么话都没说,挥了挥宽大的衣袖,面色铁青地走出了殿外。

长孙晚看到宋执锐走后,连忙让采湘唤了太医过来,这才保住了宋清和一条命。

自那之后,宋清和养了将近三个月的身体,才渐渐恢复。

她本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便结束了,结果并没有。

忽然有一日,以往从不来人的寒寂阁中突然来了人,而且是一个面相凶狠的内侍,带了皇帝的命令,声音尖细:“陛下说了,六公主身边的嬷嬷教导无方,须受杖刑一百。而为了让六公主谨记,六公主也须得亲眼目睹她们的受刑过程。”

宋清和身边统共只有两个嬷嬷。

两个嬷嬷被人带出来的时候,其中一个嬷嬷似乎不能接受这种惩罚,直接冲开挣脱,想要一头撞死在柱上,但是很快便又被身后施杖罚的人逮了回来。

宋清和听到那内侍阴恻恻地嗤笑了一声,说:“宫中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她觉得毛骨悚然。

但更让她觉得快要窒息的是,她亲眼所见的两个嬷嬷最后因为承受不了杖刑,瘫倒在刑具上颓废垂败、口吐鲜血的样子。

而那个内侍还在对她说:“六公主,这两个嬷嬷都该感激你,让她们多活了三个月。”

*

“清和,清和?”长孙晚瞧见宋清和又在发呆,连连唤道。

宋清和脑袋眩晕,涣散的神色这才重新聚拢起来,瞳眸微微一动。

想到刚才所忆之事,她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一个嬷嬷口吐鲜血,直接喷到了她浅白色的衣裙上面,宛若鲜艳而诡异的花朵。

许久,她还是没有说话,最后看到身边长孙晚愈发不好的脸色,才低低出声道:“阿娘,我没事。”

没事了,她身边还有阿娘。

而长孙晚见她不太想说,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也不敢强行问她,只道:“清和,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