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金陵城(33)

林子葵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从没想过,萧照凌居然利用小孩子来胁迫自己。

煴儿埋在林子葵怀里撒娇道:“夫子,你许他一起吧, 兄长说了,他谁的话都不听, 只听夫子你的。”

林子葵收回目光,落在宇文煴身上,问:“你兄长教你这么说的么。煴儿告诉夫子,他还教了什么?”

煴儿年纪还小, 萧复教他撒谎和隐瞒身份,他本就心虚,林子葵这么一问,他就支支吾吾起来:“兄长在马车上说过,让煴儿哄你高兴, 只要夫子高兴了,煴儿就可以……经常和夫子玩了。”

林子葵:“这么晚出宫, 你身边的嬷嬷会担心的。”

宇文煴摇头:“跟嬷嬷说了是和皇父一起,嬷嬷不会……”说到这里, 他陡然意识到说错了,立刻用小手捂住嘴, 悄悄看了眼皇父。

皇父没有说话, 只是走得近了, 也没有要生气斥责他的模样, 他只是单纯地站着,好像不太敢坐, 就站在自己面前, 皇父高大, 就像一座山,夫子坐着,像触手可及的水。

宇文煴望向林子葵:“夫子知道了么……”

林子葵点头,面对小孩时神色是恬淡的:“嗯,夫子知道你叫宇文煴,你不叫云煴。你兄、”他停顿了下,道,“他教你撒谎,是为了你的安危,可撒谎本身,是一件不对的事,对么?”

宇文煴也点头,忍不住啃手指:“是的,煴儿也不愿意的,夫子都猜到了,夫子好聪明!”

林子葵很轻微地笑了笑,并没有看萧复,仍然注视着孩子,摸着他柔顺的头发说:“可夫子前后只见过你三回,所以煴儿隐瞒身份,对夫子撒谎,是情有可原的。你是皇家人,对陌生人吐露自己的身份,是会有危险的,你……皇父没教错。”

站在一旁的萧复:“……”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是话里有话,是在对自己说。

不是怕自己就好,萧复寻思自己名声也没有那么坏,怎么也比宇文铎好吧,他怎么能视自己如豺狼虎豹呢。

萧复忍不住出声:“那个,我也情有可原。”

林子葵不作声,只抱起孩子,这孩子几个月不见,体重上去了,个子也窜了。林子葵还没吃饭,他早上就没怎么吃,害怕殿试太久了想如厕,到时憋着了怎么办,如今等于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抱得有些吃力。

“我们去院子里放风筝。”

煴儿抱着林子葵的脖子:“好啊好啊!放风筝!皇父也来!”

萧复眼疾手快去捡地上的风筝:“孩子我抱,子葵,你拿风筝。”

“不用,煴儿才四岁,我也抱得动。”

——虽然没有看自己,但林子葵回答了自己的话,萧复悬着的心松了些,遣散了院子里所有的下人,他先去牵风筝,顺着风将燕子风筝慢慢放飞出去,再将风筝线递给了宇文煴。

宇文煴仰头牵着风筝线,林子葵教他:“要一点点的放,风往哪边走,我们就往哪边。”

天上飘起一只剪刀似的花燕子,林子葵问他:“风筝是煴儿自己做的么?”

宇文煴视线高高地落在天上风筝上,轻声道:“是和母妃一起做的,还没来得及放,父皇就驾崩了,宫里不能放风筝了。母妃说,等来年开春再放的……后来,她生病了。”

林子葵看着他,心里叹口气,风筝还没来得及放,这孩子母妃也走了。

林子葵抱得手臂软了,却还是将他抱着的,他这时间全心全意都在宇文煴身上,顾不得萧照凌,短暂的将他忘记了,尽管萧复时不时凑上来动一动,还要说话,说:“煴儿问问,晚上我们能和林夫子一起做秋天的风筝么?”

宇文煴真是个老实孩子,萧复怎么说,他就怎么问,林子葵道:“晚上要看书。”

他还重复:“皇父,夫子要看书。”

萧复问:“煴儿问问,看什么书?”

宇文煴:“夫子看什么书?”

“圣贤书。”林子葵有些累了,将宇文煴往上颠了颠,换了只手。

萧复伸手:“煴儿让皇父抱会儿吧。”他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去:“我来好了,你休息。”林子葵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复很轻松,一只手就将孩子抱着了,任由他自己放着风筝,还有空闲扭头对林子葵笑着道:“我近日也爱读圣贤书,有许多不懂的,林郎讲解与我听可好?”

林子葵低着头:“摄政王身旁有那么多大学士,我无足轻重。”

萧复眉心不经意一皱:“拜了堂的,亲口承诺死生契阔的,你说自己无足轻重?”

他还没回答,萧复就自顾自道:“我瞒你固然不对,可情有可原,你若早知我是谁,如何相识相知相爱,怎与我你侬我侬……”

林子葵顾忌着煴儿,抬头打断他说:“孩子在,你别说了。”

“煴儿才几岁,他怎么听得懂,他听见又如何?”

宇文煴一只手捏着风筝线,一手捂着耳朵:“煴儿听不见哦。”

萧复执着地注视他道:“况且你还要考试,你如何平常心应试。”

萧复有许多的理由,林子葵都知道,他有理由,他不得已,可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始料未及,如今……要他如何坦然面对萧复,以什么身份态度,以天子门生的身份?君臣之礼?夫妻之礼?

他如何正视这“会元”的身份,自己殿试名次如何,林子葵甚至都能猜到。

萧复那天晚上说,他会连中三元的。他心里恍惚错乱,不是自己有本事,求了相爷做老师,靠的是他萧照凌的面子,取中会元,靠的是摄政王清扫科举舞弊,殿试死里逃生,靠得亦是他。

林子葵读许多书,黄兄被害,他也曾觉得自己没本事,不是高官子弟,王公贵族,救不了黄兄。眼睛瞎时,他却不觉自己无用,只恨官僚主义,门阀黑暗,总有一日,要打倒这些世家门阀,换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的科场!

现在恍然,原来自己也靠上了世家门阀,不知不觉间,他竟走了世家子的捷径。

清晨殿试,午时知晓他身份,现在方才日落。

宇文煴的风筝缠在树上了,萧复飞上树去给他摘。

日月更迭,天色暗淡,萧复收了风筝:“夫子肚子饿了,煴儿,我们不玩了,喊夫子吃饭吧。”

林子葵吃饭时也很沉默,萧复看在眼里,就给他夹菜,一直夹。由于萧复不爱吃饭,平素爱看他吃,林子葵爱吃什么,正常吃两碗,饭前饭后爱喝汤,偏爱牛骨汤,不怎么吃肥肉,吃菜爱吃嫩芽,但也不挑食,总是把喜欢的先吃了,再把不爱吃的全部解决,他全都知道。

大概林子葵自己都没发觉,桌上没有一道菜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今天甚至没有胃口,全让煴儿多吃了,煴儿懂事,要陪林子葵看书,萧复不让:“明日夫子还要领旨入宫,今日得早些歇下了。”

宇文煴拍手庆道:“夫子要领旨入宫么?太好了,日后夫子每日进宫,煴儿就每日都能看见夫子了!”

萧复还不放心,让宇文煴就睡在隔壁,有他在,林子葵如果生气,应当也不会同自己吵架。

吵架不是林子葵的性格,可兴许吵一架会更好。

不过萧复只想平静地将此事揭过去,在他看来,林郎这样心软,再多哄哄就好了。

林子葵净手净面,换衣上床,他没办法不让萧复进门,将门插上,他就走窗户,林子葵还没忘,其实他睡的府邸、房间、床,全都是萧照凌给的。

他怎么睡得着,一头乱麻还无法理清。

萧复提着灯走窗进的,将房间里的上元花灯点亮了:“林郎睡了么,看牡丹花灯,你送我的。”

林子葵闭眼装睡——牡丹花灯,他想起那天晚上了,他和照凌夜游秦淮,照凌不将庞尚书的儿子放在眼里,骂他猪脑。

想起那夜的糖饼很甜,照凌在幂篱的软纱下亲了他。

历历在目,甚至眼下还记得起当时心动的感觉。

“林郎睡了啊——”萧复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很乱,显然是在装,他小声道,“那我不吵你了。”他将灯放下,窸窸窣窣地脱衣裳,脱外衣剩里衣,看见林子葵就睡在床边上,明显是不打算让自己上床的,萧复干脆一步跨进去,自个儿睡空敞的床里侧。

林子葵的小心机还不止如此,他还用被褥把自己卷着,卷得很仔细,像地里的萝卜,不使劲往外拔是拔不出来的。

萧复嘀咕一句:“没有被褥么,今晚怎么这么冷呢,哦,原来是白露了。”

“啊,好冷。”

林子葵眼皮颤了颤。

萧复:“阿嚏!”

林子葵想告诉他,白露是八月初六,今天不是白露。他知道萧复在打哆嗦,可不知真假,约莫是假的吧,可林子葵无法确认,想他冷,怎么不知道去喊人拿一床被褥来呢,软榻上不是有么。冷,又为何穿那么单衣习武之人,战场上身经百战之人,才八月间,他又怎会冷……

林子葵忍不下去了,听他“柔弱”地念叨着啊好冷,出声:“软榻上有一床干净的衾被。”

萧复看他终于装不下去了,嘴角相应地翘出了弧度:“我要和小郎君一起睡,小郎君说过,天冷要两个人取暖,我都这般冷了,我摸摸看你的手脚冰不冰。”

他正大光明地去拽林子葵的萝卜被,一圈圈地把他转着解开了,林子葵滚进了他的怀里,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萧复那双被月色照得璀璨的双眸。

萧复捉住他蜷起来的手指,放在了心口:“我摸摸看啊,这么冷啊。”

——竟真是冷的。

可这天还不冷。

萧复有些意外,林子葵身上冷得有些奇怪了,反观他还是温热的,林子葵让他一碰就晓得了,他又在骗人,为什么自己总是会上当,总是。

“小郎君还在生气么?”萧复夹着他的腿,去蹭他的脚,原来脚背和脚趾,全都冷得彻骨,刚八月间,已经到了需要汤婆子的地步!谢老三从没说过林子葵有寒疾,平日也没发现,只是今日格外反常。

这反常从何而来,萧复知道。

听他呼吸声紊乱异常萧复就一清二楚。

林子葵没法子,挣不开,只能看着他:“我若生气,你治罪么?”

“我都不是摄政王了,治什么罪?”

林子葵闻言一下惊坐起:“你说什么?!”

“你要萧照凌,不要摄政王,不是么?”

萧复跟着坐起身,墨发披散,衣领大敞,露出白皙的锁骨,结实的胸膛,道:“出宫前我就写信给太皇太后了,让她代替我垂帘听政。如今你殿试也过了,我替你收拾了科场上徇私舞弊的贪官,如今功成名就,也可退位了。你知道做这摄政王很不好的,总要上朝,怎么伺候我的小郎君,还叫他误会我不回家,是不是变了心,哎。”萧复擦了擦眼泪。

林子葵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推开:“你、你荒唐、荒唐!萧照凌,你这就回宫去,把你的信拿回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了摄政王威慑,这四海表面的太平该瞬间土崩瓦解了。

林子葵很清楚,内乱外患,顷刻间便会导致国家动荡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萧复的衣服让他推得更乱了,他也没有要整理的意思,撑着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林子葵说:“那你还气么,不会休了我吧?还要我么,你要我我就回去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