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金陵城(32)

从太医院醒来, 梁公公带自己来的一路上,林子葵都在想。摄政王萧复,便是萧照凌, 他扮作女儿身“嫁”给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图一时好玩么,认为自己是个软弱可欺的寒门读书人么!看自己蒙在鼓里,当成乐子么?!

现在萧复竟然用辞位这种把戏来耍无赖,林子葵不觉得他认为自己比皇权要重要, 只觉得他幼稚荒唐,这身朝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么?说脱下就能脱下的吗!

没了摄政王,邺朝还不乱套,赵王还不起兵,关外蛮夷, 这表面的四海太平,统统都会翻了天。

萧复默不吭声将玉带抽出, 宽下身上隆重而华丽的外衫,里头是一件花纹素雅的银纹内衫, 领口和袖口一圈暗红色。腰上是他的令牌。

只见令牌上挂着平安扣和一香囊,林子葵认出来, 平口扣是自己所送, 香囊是自己在淮南铁佛寺跪经所求, 都说铁佛寺求平安健康最是灵验, 便是那时候求的。

林子葵的视线接触到这三样东西,视线变得怔怔的。

萧复张开双臂, 袖口长长的, 没了蟒袍, 他身上的不怒自威,都放低了,朝林子葵低声道:“这样,你肯认了么?”

林子葵嘴角泛起苦笑,想兴许是他是有一些真心的,他还戴着自己那不值钱的平安扣。

可这不代表林子葵可以轻易接受此事,他情愿自己是做了个梦,萧照凌只是云南一世家公子,他没有那么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子葵?”萧复跪坐下来,修长的手指去捧他的脸,眼眸带着哀伤注视着林子葵,声音很轻,“我不做摄政王了,今日便下旨昭告天下,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林子葵摇头,想把脸扭开,但萧复那温柔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桎梏。他不得不抬眼盯着萧复,眼睛漆黑,声音变得哑了:“你这样做了,是让我置天下黎民于不顾。”

“这和天下黎民有什么关系,是你我的儿女私情。怎么,还不许我哄自家郎君么?”

林子葵看见他脸上是笑着的,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就和平素对待自己是一模一样的,恍惚间他又是那个娘子,眨眼是朝堂上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二者在眼前交错缭乱。

林子葵闭上眼睛:“学生恳求摄政王,放学生出宫。”

萧复盯着他良久:“我待会儿派人送你回府。”他伸手捧着林子葵的脸,脑袋微侧嘴唇印上去,这个吻无疑是温柔的,嘴唇也是温热的,林子葵却是胆颤。熟悉的湿滑感,每每唇舌交缠,他往往会被勾引得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现下心里既动摇,又觉得害怕。

萧复看他发抖,就将他抱着了,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听自己的心跳声。

他这么怕自己么?

幸好今日瞒不住了,才让他知晓这事,若早让他知道了,林子葵不是早就跑路了。

萧复的大掌安抚性地抚摸着他的后颈和背脊,林子葵仍然浑身颤抖,艰难地出声:“您放我出宫吧。”

萧复沉声:“会的。”

在他怀里眼前只有黑暗,林子葵就觉得鼻酸难过,又想回抱他,可不敢。

萧复想,以前亲他,林子葵还会羞涩地回应,知道张嘴,知道伸舌,现在只会发抖了。

萧复遇见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往往会想到杀人,杀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捏死了源头,便不会心烦了。

当初杀宇文铎就是,他忍让再三,还是觉得这傻逼烦透了,死了最好。

可现在这事怪谁去。

怪肖家二小姐碰巧姓肖么?

要不把她杀了?

怪那日赵小王爷派死士暗杀他么,否则他也不会去行止观,不会遇上林子葵。

萧复命元庆将林子葵送出宫去:“送回别苑,将薛老接来见他,你和金樽都看着林子葵,不要让他自己去硕王府了,也别让他出门。”

萧复知道林子葵是个心怀苍生、有大义的读书人,如今他都走到殿试这一步了,黄榜一旦张贴,便再无他的退路。

高官厚禄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林子葵曾对自己憧憬地说,他要改革政法,要完善科举制,要铲奸除恶,为这天下不公鸣不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朝廷给他的官袍的。

萧复相信他不会。

送走林子葵,萧复就去看小皇帝点二甲,这一甲他根据自己的意思定了:“皇父请看。”

萧复对这些不感兴趣,视线只在林子葵的名字上多停留了几眼,便收回目光:“陛下点完三甲,便派人速速张贴黄榜,昭告天下吧。”

小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表情和周身气场不对:“皇父,您……有什么事,想跟儿臣说的么?”

萧复扫了他一眼,摇头:“陛下做好这一件事便好。”说完他起身就走,心里仍然烦闷,就让梁公公来:“梁洪,把宇文胄给本王抓来!”

为安抚赵王,他那儿子宇文胄作为人质,在宫里过得不错。

宇文胄虽然想走,但写给父亲的信里也都说了,说摄政王并未亏待自己,反而对他很好,偶尔还让他跟着陈统领练骑射。

宇文胄想要貌美的宫女,梁公公依据摄政王的意思,也都满足了他。

他自认在这皇宫里,除了不能做皇帝以外,旁的倒是逍遥自在,有美酒佳肴,美人相伴。想来是父亲赵王的重兵威慑,让摄政王不敢轻易动自己。

宇文胄时常做梦:“爹什么时候将我救出,起兵造反,他明明派了眼线来告诉我,让我按捺不动,等时机成熟,即刻起兵。什么时候才叫成熟,他什么时候做皇帝,我又什么时候能当太子?”

直到今日听闻殿试举行,宇文胄在自己的宫殿中把酒做乐,宫里小太监急急忙忙来传召:“小王爷!摄政王召您过去呢!”

“他召我,何事啊?”

小太监摇头不知:“传话的太监说很急!”

宇文胄眼睛一亮,心想:“这么急啊,难道是我爹兵临城下了?那不行啊,那萧复狗贼要见我,岂不是要杀我,拿我当人质?”

宇文胄:“我不去。”

门外闯入了三两个锦衣卫:“由不得你不去,小王爷,冒犯了。”

说完将他强行带走了。

“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放开我啊!”他像三岁小孩那样哭闹着,隔着很远,萧复就被他吵得头疼,他站到宇文胄面前,居高临下的模样。

宇文胄瞧见他手里拿了一根蛇骨鞭子,仰头望见萧复脸上似笑非笑的冷冽模样,阎罗似的,他吞咽了下,恐慌地在地上爬:“你要做什么,萧复,你别过来!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只听“啪”地一声,萧复手臂用力一挥,漆黑蛇骨鞭重重地抽下来!伴随着赵小王爷杀猪般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

萧复听他惨叫,心里爽快一点了,又狠狠一鞭抽下去,没几下,宇文胄就被抽晕了。

“不中用的东西。”萧复面无表情地拍手,命人准备了冰冷彻骨的盐水,哗啦泼在他身上。

宇文胄惨叫一声,猛地咳嗽又醒了,一身血肉模糊地失声大骂:“萧复,你疯了,你疯了!”

御书房。

这时,小皇帝派去的小太监匆匆回来了,禀告道:“陛下,摄政王方才出去,是提了赵小王爷!要将他杀了!”

“什么?!”饶是宇文煊年幼,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赵小王爷一死,没了人质,赵王没了顾忌,必将发难起兵。皇父他,皇父他怎么……可是宇文胄哪里将他惹到了?!

皇父不知为何心情不好,定是宇文胄不长眼将他冲撞了!

宇文煊立刻道:“传朕的旨意,去岐阳宫找康王殿下!”

小四一向得皇父宠爱,皇父从来不抱自己,却会抱着小四玩。

让小四去打断皇父的怒火,想必他不会那么生气。

此时,萧复将宇文胄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忽然听人禀报,说:“千岁爷,康王殿下来了。”

“本王没空。”萧复近日忙碌,许久没有见四殿下了。

然而小四得了二哥的旨意,听见了里头虚弱惨叫,脚步停在门外一会儿,就抬步朝前:“皇父,皇父,是煴儿来了,皇父,什么时候带煴儿出宫,去见林夫子呢,夫子上回让煴儿看的书煴儿都看完了哦。”

“把他拦下。”萧复将鞭子丢在地上,“将宇文胄拖下去。”

萧复脸上和身上迸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自己却不知道。

打开门时,小四殿下看见皇父此刻的模样,显然是愣了一愣。

萧复蹲下来,脸上转换了笑意。

“皇父带你出宫,带你去见林夫子,你知道怎么哄林夫子开心么?”

宇文煴眼睛一亮,忽略了他脸上的血迹,伸手直接去抱皇父了,点头道:“知道!皇父快快带煴儿出宫吧!”

萧复就将他直接抱了起来,命人备了马车。

太监去御书房回话:“陛下,赵小王爷逃过一劫,摄政王带康王殿下出宫去了。”

小皇帝刚点完进士,手指握着紫毫,停顿了下来,表情倒是没有变化,低头说:“朕知道了。”

他将宣纸折起来,模样虽小,神色却有了天子的模样:“将此信送到礼部去,让礼部侍郎即刻攥写黄榜,明日巳时张贴贡院、各府会馆,昭告天下!”

-

林子葵是被元庆送出宫的,一路上,林子葵一句话都没说,元庆坐在马车前面,倒是回头看了他许多眼,视线透过被风撩起的竹帘,看见林公子魂不守舍的模样。

今日清早的殿试,元庆是听了的。

知道林公子是个奇人,却不知他这样奇,奇、却不懂得做官该收敛,相爷应当教过他的,可性子这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林公子。”元庆出声了。

林子葵抬起头:“嗯?”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若非朝堂上坐着的人是侯爷,今日,您大概……”虽然萧复如今已是摄政王,元庆依旧习惯唤他侯爷。

林子葵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道:“你想说,没有他,我早该死一百次一千次了么。”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元庆,”林子葵打断,顿了顿说,“陈统领,我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我还是个瞎子,不是他请来他的师兄谢先生为我治病,我兴许在淮南教书,也兴许,已经死了。已无正义可为黄兄伸张,我的正义,也将青山埋骨,不复存在。没有他,我便是一条釜底游魂。”

萧复救过他性命,也救过他摇摇欲坠的心。

元庆听他这样说,心底其实是不解的。

既然林子葵都知道,也并不是不懂感恩,为何还这样对待侯爷?

侯爷是隐瞒了身份,这事儿,真这般严重么?林公子连侯爷不是女人都原谅了,如今发现他是权倾天下的那位千岁,反而更加生气。

可元庆不知,感情不是报恩。

林子葵知道恩情,想照凌是待自己真心的,萧复不是。

这好像是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就好了。

元庆将林子葵送到别苑,相爷在等着了,他知今日殿试,本来在焦急等消息,宫里突然派人来了,是萧复的亲信。

给自己带了口信,让他劝一劝林子葵。

薛相就知道了,他就知道,萧复隐瞒身份今日定要穿帮,他瞒不下去了,玩火自焚,必定有这么一遭!

萧复来请自己做说客了。当初引荐自己给林子葵,怕就是为的这一刻。

马车停下,林子葵先下,墨柳守在门外:“公子,林终于回来了,殿试怎么样了,诶?怎么是陈兄送的你啊?”

林子葵摇摇头,脸色还很苍白。

墨柳心下一抖,难道是考得不好,又道:“相爷在里头等你的。”

“老师来了?”林子葵停在门外收拾了下心情,抬步走进去,薛相坐在书房等他,很温和的模样:“怀甫,殿试如何了?”

林子葵站在他面前:“老师,殿试……结束了,我不知结果如何。”现在看见薛相,林子葵就知道,他也帮着萧复瞒了自己,可老师是有坏心的么?

林子葵无法指责诘问,只能以沉默对待,他不提这件事。

是薛相自己提的。

“你今日殿试,可有抬头?”薛相喊,“你坐下吧。”

林子葵现在情绪稳定了一些,没有发抖了,吸了吸鼻子坐下道:“抬头了。”

“那你看见了摄政王。”

林子葵抿紧了嘴唇:“看见了……”

薛相叹道:“你心里一定怪老师吧,知道,却不告诉你,助纣为虐,践踏你的一片真心。”

林子葵摇头:“学生没有怪老师,他的身份……学生知道,不能轻易示人。”

哪有皇帝微服私访出宫,悄悄告诉别人“喂,朕是皇帝”的?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这么短的时间,林子葵还很难想清楚。或许给他一些时日,他心里会安定平和一些。

薛相解释:“老师不说,是因为此事,要由照凌那小子亲口跟你说,我是你的老师,但也不便插手你们的事。”

林子葵点了下头,瞧着是听话的,可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薛相继续:“萧照凌曾对我说,要为你铺平这青云路,不必挣扎泥泞官场,你可知何意?”

林子葵望着他。

薛相说:“当年老师混迹官场,要察言观色,俯首做低,忍气吞声,那些贪官污吏,老师一个都处置不了。老师只能忍耐啊,不断地建功立业,三十五岁当了钦差大臣,有了权力,老师终于可以收拾那些逍遥法外的东西了!如今,你手里握着的是世间最锋锐的一把剑,可斩杀世间万物,你要用它杀贪官,还是杀自己?”

他这是提点林子葵,就算不为这层夫妻关系,为了他心底鸿愿,也该把握住这把剑。

这天底下,有谁像他这样,可以任用权力至尊的摄政王来铲奸除恶?

林子葵耳朵嗡嗡的,这根本不是他此刻该考虑的事,他不想考虑这个的,他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对的,林子葵想,自己需要的,兴许是萧复对自己的一声道歉,也或许一声不够。

可林子葵知道,自己走不了,也剪不了这段关系,他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

窗棂外银杏落了满地,林子葵饿了却吃不下东西。

老师走了。

薛相留他一个人思考,自己点到为止,多说无益。

林子葵沉默地望着地上落叶,池塘黄昏。

门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沿着长廊,是孩子笑闹的吵声,林子葵坐在房门檐廊下,闻声抬头,看着长高了些的煴儿,穿着喜人的桃花粉色锦袍,朝自己乐颠颠地跑过来:“林夫子,林夫子!煴儿做了风筝带给你!”

煴儿扑到他身上来了,林子葵猝不及防接住他,只能展露笑意:“煴儿怎么来了?这是燕子风筝呀?”

“夫子,煴儿做梦都在想你,”宇文煴很喜欢林夫子,脑袋在他怀里拱,眼睛圆溜溜的像清澈的葡萄,望着林子葵,“可是兄长说你很忙,不肯带我出……出府来见你。”

那可疑的停顿,让林子葵陡然想起今日殿试时听见陛下的声音,抬头时也似乎瞧见了,是个年幼老成的稚童,那模样……

林子葵看向眼前的煴儿。

云煴……

不就是“宇文”么。

林子葵一下恍然。

原来父母双亡的宇文煴,是文泰帝的皇子。

所有人都在骗自己,连孩子也是!可煴儿这样的身份,真能说么——说了,自己还敢坦然抱他么。

林子葵不知道,所以能让这殿下在他怀里撒娇,而不担心将他冒犯。

现在他猜到了,心下有些奇怪,可更奇怪的是,林子葵没办法推开宇文煴,告诉他自己不得如此。

“煴儿,你怎么跑这么快,兄长都追不上你了,你将夫子撞倒了怎么办?”

后面长廊尽头,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萧复的音色很亮,也有些沙哑,二者并不冲突,熟悉到他咳一声,林子葵都能听出来。

林子葵停顿了许久,才迟疑地抬头望过去,萧复在火烧云下朝他慢慢走过来,身侧渡着柔和的金光,俊美的一张容颜,像是神祇的金身塑像活了过来。

煴儿喊:“兄长,你也陪我们一起玩风筝吧。”

黄昏微风习习,再放一会儿风筝,就该天黑了。

萧复眼神落在林子葵身上不放:“好啊,煴儿问问夫子同不同意我一起玩?”

萧复灼灼的目光罕见地有些不安,怕他拒绝。

作者有话说:

萧某:他若不同意,宇文胄你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