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葵有一个多月未见照凌, 念书时常觉得他在身边,做梦也会梦见。这魂牵梦萦的情愫,终于得到了释放。
马车不大, 林子葵一进去,先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在萧复喊他“小郎君”的时候,林子葵就毫不犹豫地弯腰去抱他,两条手臂直接穿过他的后背腰身,搂得紧紧的。
反倒让萧复一愣——林子葵其实从未主动来抱他的, 不知是读书人的含蓄,还是心里终究顾忌自己是个男人,这样的情况,是第一回 发生。
原来一次分别,能让古板的读书人, 变得不那么含蓄么。
林子葵身上被太阳晒得很热,这种滚烫的暖意, 直达萧复的四肢百骸。
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萧复低头问:“子葵在硕王府, 可有好生念书?”
“有的。”
萧复知道他认真,宇文灿听得打鼾, 他都能充耳不闻。
萧复摸到他身上长了肉, 看来这段时日吃得不错。
“那你可要好好考, 中榜就好, 中不中会元没关系。”
林子葵点点头,口中却低声道:“要中的, 我会中的。”他答应了老师, 在爹娘坟前起过誓。
和殿试看皇帝眼缘不同, 会试只看文章,看学问。
林子葵微仰着头,额头出了汗:“我若中了状元,你……”
他欲言又止,想问萧照凌,他爹娘,可会因为自己的功名而愿意见他么?
然而话像是要挟,林子葵问不出口。
萧复:“嗯?中状元怎么,林郎就愿意跟我洞房了么,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古人都这样说的。”
“不、不是洞房……”林子葵解释不清楚,“罢了,等我中了再说。”
“会中的,好好考。”
考生都进贡院了,林子葵也被萧复放下了马车,放他下去前,拉着他嘴唇相触一瞬就分了,林子葵霎时心神不宁,下了马车,还反复回头来望。
陈统领将他送到了贡院门口,将他的书笈交给了他。
三天一场,一共九天,八月初天气依旧炎热,偶有凉风袭来,前后都有林子葵画的脚力木扇,看来硕王爷将生意做到了贡院来。
学子们议论纷纷:“竟然还派人给我们考生扇风,以免我们中暑,礼部尚书好人啊。”
庞大人稳坐高台,手里盘着一串珠子,心道:“若非摄政王下令,说读书人身弱,天气一热就晕一大片,会试无法好好开展,老子才不可能派人给你们扇风。”
他走下来巡视,考场数十个,填满了整个贡院,庞大人他儿子庞襄也在。尽管庞襄提前背过题,此刻还是答得焦头烂额。
他只会对对子,猜谜语,写文章是一窍不通,背写好的、现成的文章,也颇为吃力。
庞襄抬头看着旁边坐着的年轻考生,长相俊朗如玉,身姿如竹,脖颈修长,白皙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叆叇,写文章写得从容不迫,看起来得心应手,洋洋洒洒。
九日后,会试结束。
庞襄终于松了口气,添添补补,算是写完了,再观他一直关注的那位年轻学子,处变不惊,举止自若,交卷后,便收拾好书笈,大步走出贡院。
如此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看来他这是要中了。
林子葵出贡院后,只有一辆马车在等他。林子葵却是左顾右盼,看见萧复撩起帘子朝他招手:“别看了,我让你老师先回去了,这么热的天,他怎么受得住。”
林子葵方才点点头,犹豫地坐上了车,但坐得离他有些远。
萧复:“让厨房给你做了荔枝杨梅羹,冰还没化,热坏了吧?”
“不热的,贡院给考生用了我设计的脚力木扇,每个考场都有,”林子葵接过碗去,“你怎么不问,我考得如何?”
“林郎肯定考得好,是不是?”
“我想我答得还不错,上榜……没有太大的问题。”林子葵语气谦虚,感受到萧照凌坐过来,他就往一旁躲。
萧复皱眉:“你躲我做什么?”
林子葵还是端着碗躲:“我九天没洗澡了……身上脏,你别凑近我了。”
不止是他,是所有的考生,考试到了后几日,考场里都弥漫一股子馊味。
所以林子葵方才在找老师的马车,想着快些回去冲凉洗澡换衣。萧复想碰他,他自然不肯了。
萧复哪里在乎这个,见他不愿,非要去凑近,说闻闻,把他逼迫到了里头角落里,林子葵是真难堪,闭上了眼睛。他手里还端着白瓷碗,冰水融化在手心里。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都闻不见,只知道林郎是香的,是好闻的,是甜的。”耳语般的音调落下来,林子葵面红耳赤一时难言,将白瓷碗推过去给他:“你吃吧。”
“荔枝和杨梅给我吃,不是浪费么,还是小郎君吃吧。”
林子葵想了想:“你也吃,我也吃。”
萧复理解的:“你一口,我一口。”
约莫是考得累了,林子葵回到别苑,冲完澡就有些犯困,但还是坚持着去拜访了老师,同他议题。
他将会试考题和自己写的文章,原原本本地攥写了下来。
薛相不免夸道:“文采斐然,言之有物,惊才绝艳!”
林子葵:“老师谬赞。”
“是不是谬赞,考官有眼睛,你啊,就等着看!”
会试考卷封存好,送到了礼部,誊录官用朱笔抄录后,再由考官分别阅卷。
庞襄那一考场,自然是由礼部官员,特意送到他爹庞尚书的手里。
庞尚书点点头,不错,儿子庞襄的考卷,虽然错漏几个字,但几乎将他写的文章全部默写了下来,文字老辣简练,针针见血!提名会元也不足为怪。文章是他亲手写的,庞尚书自然能一眼识别。
将儿子的试卷放在一旁,下一张考卷,第一句话,入目便让庞大人眼前一亮。
庞大人一行一行地往下看,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骇然,连忙翻到了第一页,看考生朱卷上的编号,继而去找原卷弥封遮住的姓名籍贯。
林子葵,淮南考生。
“这才是奇才,这才是会元啊!”他情不自禁赞道。
有林子葵的奇文在前,庞襄写的东西,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四周的大学士考官,都跨房一窝蜂挤来看,纷纷赞道:“好文,好字,好学问!”
这样的奇才,自当为朝廷重用。可等庞大人视线瞄到了庞襄的卷面,却是脸色突变。
那庞襄,岂不是做不成会元了?
刚从国子监调上来的文大学士,嘴里念叨着“林子葵”这三个字。
“如此耳熟,这,这是不是那个淮南来的瞎子?”文晟礼忽地想起来了,这个林子葵,原先和他如今的夫人肖婷,是有过一段婚约的。
再观庞大人脸色,文晟礼自作主张,凑在庞大人耳边道:“大人,下官认为不妥。”
“文大学士,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你要说什么?”庞大人还在琢磨如何是好,要不,真让林子葵做这个会元?
可又不甘心呐,庞襄就考这么一回,那是多光耀门楣的事儿,虽然摄政王说了不许徇私舞弊,可考场上还有锦衣卫当监察,庞襄可没有当场作弊。
庞襄只是提前背了□□罢了。加之庞襄的考卷如此出色,庞大人就算避嫌不阅卷将之落卷,别房考官看见此等考卷,搜检落卷时,也难免将其取中。
文大学士说:“这个林子葵啊,要不,将他刷下去,要不让他中个中不溜的排名。”
庞尚书气炸了:“你看他写的文章,你自己看,怎么将人刷下去?!”
“这个林子葵,下官对他有印象,是淮南解元,身患眼疾,怀才不遇。虽身残志坚,可他那眼睛,分明不能入朝为官,就算到了殿试上,也会被陛下所不喜的。加上他考卷上,可不完全尽善尽美。”
庞大人:“如何不尽善尽美?你没长眼睛?”
“大人且瞧这一句,‘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之宇,文以载道也。’”
庞大人:“这句怎么了?”
“大人看,这‘宇文’二字相连,而这‘宇’字,却无端多了一点,这是不是居心叵测?往大了说,就是蔑视朝纲啊!”
庞大人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
“誊写的‘宇’字果真多了一点。”庞大人伸手一摸,指腹竟然还残留朱笔墨迹!
他抬头望向文大学士:“你加的?”
“不不不,怎么是下官呢,下官只是看见了,林子葵的文章思想有问题,如何能判会元呢?”
经过所有考官一致商议决定,林子葵的文章被判了落选。
有阅卷副考官惋惜道:“摄政王和赵王有旧怨,这‘宇’字平白多一点,岂不是影射一山二虎?咱们看见了,也不可能当做没看见,若是一张试卷惹怒了那位千岁爷,这么好的苗子,就当场砍头了。”
所以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阅卷,最后送了三百份筛选出来的朱笔卷,到了摄政王的御书房里,等他钦点选出其中贡士。
萧复坐直了些,一张张地翻过去,他见过林子葵离开贡院后,回来攥写的会试文章,将内容记得很清楚。
可三百张逐一翻阅,根本没有他的文章!
林子葵的考卷呢?
以他的才华,怎可能不在这三百人之内?
难道他的试卷被人拎出去了?萧复脸色当场难看了起来:“梁洪,让庞卓那个狗奴才给本王滚进来!”
庞尚书闻声不妙,立刻滚了进来,磕头跪在了地上:“微臣叩见千岁爷,千岁爷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