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金陵城(23)

林子葵虽然掩藏得很好, 萧复依然能瞧出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是因为自己回金陵后,就每日都要离开他么?

萧复这也是没办法。除了等林子葵考了状元,给他个六部官职, 如此两人便能一起上下朝了。

现在不说,萧复是怕他知晓自己身份, 怪罪自己,不考了转头回凤台县当教书先生,或去某个偏远地区当县令。

等林子葵过了殿试,得了圣旨, 木已成舟,还能跑了么。

萧复站在台阶下,和他平视着:“午时前,我肯定回,你让厨子做些你爱吃的吧, 小四爱吃什么,我倒不知道, 回头我问问他去。”吃饭这件事,似乎也一下拥有了意义, 萧复以往因为没有食欲,他只是肚子饿了, 才知道吃一点来充饥。

五月中旬天气渐热, 林子葵穿着轻薄的襦衫在窗下写文章, 微风下芭蕉摇曳, 遮了阴,有光斑洒落地面。

林子葵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想明白萧照凌家门第或许显贵, 父母不允许自己这样的人和他成亲, 还是个断袖。那自己就考个状元,有了话语权,就能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进他萧家了。

方才看萧照凌离开,身后跟着元庆,元庆腰间佩刀,像个大将军。

林子葵勤奋写文章呢,萧复刚开始上朝。

梁公公尖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萧复斜着身子坐在龙椅旁:“没事对吧,退朝——”

“等,等等,千岁,微臣有事!”

萧复皱眉看过去,不知道是谁在说话,真不懂事。

只见百官中跑出个矮子,扑通跪下,乌纱帽差点抖掉:“千岁爷,秦淮以北连日无雨,千里如焚,臣担心大旱将至,农业停滞,颗粒无收,便会引发饥荒的!”

萧复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哪个?”

“臣,户部郎中肖簧,四年前山东旱灾,臣就曾跟随巡抚大人前去赈灾。”肖大人始终不敢抬头,但这事儿,他已经忧虑许多日了。

肖簧——萧复想起来了,这不是本来和林子葵有亲的那家人么。

肖大人给自己成亲出了不少力啊,萧复看他也挺顺眼的,毕竟林子葵在老家操持婚事,给自己定做嫁衣的银子,可都是用的肖簧送的钱。

故此他语气没有那么严厉,反而显得温和:“旱灾往往伴随着饥荒,这是历朝历代的难题,肖大人,你有什么好法子?”

百官侧目。

摄政王平素说话可不是这个语气啊。

这个肖簧?充钱了?

肖簧诚惶诚恐:“臣以为,可以早做打算,北边粮食短期内不会短缺,可这连日高温,若持续下去,真要等到短缺时再去运粮,粮食千金难求时,太容易出现纰漏了!还请千岁下旨,从苏北调粮,即刻送到山东储备!”

旱灾确实是个大问题,萧复记起林子葵也写过抗旱的文章,就在他怀里坐着时写的,萧复也一个字一个字被迫看过。

他说道:“所以,以厚雪复蔺之,则立春保泽,冻虫死,来年宜稼,国家大兴水利,修建水库,雨季储水;至于百姓,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当地溪流建造溪井,利用溪底筑坑集水蓄水,以抵抗来年干旱。”

肖大人没忍住抬起来头,震惊地看着摄政王:“此三法,妙啊!”

连奉天殿上一帮老臣,都意外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萧复忘了,但记得林子葵想得万分周全缜密,绝非萧复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的,他甚至还画了完整而详细的溪井图纸,另有其他的水利设施,灌溉设施图纸。

只要不是连年大旱,林子葵那套法子足矣。

萧复可不敢抢他家小郎君的功劳,说:“此法是本王看了下面递上的文章,信手拈来。”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不知,是何等奇才写得文章?”

萧复:“本王忘了,梁公公,让人去御书房找找,日后找到,便要论功行赏。”

户部尚书:“这定要大赏,大加封赏啊!”

“是啊!”朝臣附和。

“这样的才子,要为我大邺江山所用!”

萧复侧头:“本王知道,梁公公,先把这事记下,找到文章,就重重封赏,加官进爵。”

年幼的君王听得很认真,退朝后,就跟着萧复去了御书房,要看那位才子的文章:“这人想必是朝廷官员,今日为何不站出来呢?”

“并非朝中之人,是林夫子写的。”萧复赶着要出宫回家,去换衣裳。

宇文煊的声音隔着一面墙:“林夫子这样的奇才,皇父缘何不收入囊中,为你所用?”

萧复换衣裳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皇父是想用,不过皇父结交他,用的是江湖身份,你林夫子不晓得。”

“林夫子定要为朝廷效劳,皇父可知他家住何方,儿臣这就派人去传旨,请他入宫——”

“免了,此事皇父知道处理,陛下去看折子。”萧复换好衣裳就走了,宇文煊坐在御书房,他要坐在高凳子上,才能碰到黄花梨桌。听见身旁宦官说:“陛下,千岁又去看康王了。”

皇父似乎格外疼爱老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四会撒娇。

大殿下一听说,老三被封赏了,缘由竟是兄友弟恭,就立刻前去岐阳宫探望小四弟了,还正好赶在退朝后去的,想的便是能见着摄政王。

萧复却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免礼,殿下平身。”

旋即将病榻上的老四抱了起来。

态度转换:“煴儿今日好多了是不是,有没有好好喝药?”

小四鼻子还有些堵,抱着他的脖子糯声道:“皇父,煴儿喝了药,好多了。”

“好多了,便好,没有病气了。”

萧复便扭头对大殿下说了第二句话:“殿下怎么还不回宫?”

大殿下两手不安地合拢在身前道:“儿、儿臣是来探望弟弟的,给他送了些补品。”

“殿下有心了,陈统领说你的骑射练得不错,再去跟他学些把式,把梅花桩练了,要练到大鹏展翅,过几日,皇父要考校你的。”

“梅、梅花桩?”这不是为难他么!

萧复看着他:“殿下觉得辛苦么?”

“没,没有!”大殿下苦着脸,也只好应了:“皇父,儿臣这就去练功!”

把碍事的大殿下赶走了,萧复把老四放下来,让嬷嬷去喂药。

萧复走到偏殿,问被他唤来的谢老三:“三哥,小孩儿身上的病气,不会过给林郎了吧?”

“他昨夜烧退了就好了,只是现在看着虚弱了点,哪有什么病气!”谢老三反应过来,诧异道,“等……等下,你要做什么?你带康王殿下去见林子葵?”

“他不是喜欢孩子么,给他逮个回去,老四会撒娇,会逗人开心。”

林子葵近来有些不开心,想必是读书苦闷,给他逗些乐子解闷。

谢老三匪夷:“你当康王殿下是小狗么,逗人开心,何不直接买个小狗?”

萧复:“狗哪有孩子好玩?”

将康王殿下偷偷带出宫,萧复对他说了:“煴儿见了林夫子,要和他玩个游戏,不能让林夫子知道,你从皇宫来,你是康王爷,你的父皇母妃,便是你的爹和娘亲。皇父,也是你的兄长。你身边没有宫人太监,只有丫鬟小厮嬷嬷。”

宇文煴两眼打圈:“太多了,皇父,我记不下……”

萧复不假辞色:“改口。”

“兄长……”

萧复:“改不了,就送你回宫。”

“不!煴儿不回宫,煴儿改了,改了。”

萧复:“再改,回宫这二字,怎么说。”

宇文煴快被他说哭了,并拢小短腿坐在马车上,小脑瓜子想不通,为何皇父阴晴不定,时而抱他哄他,时而又如此严厉冷峻。

“煴儿,不想回家……”他眼里包着水。

“声音重些,你就哭了?”怎么跟林子葵一个样,林子葵是萧复一亲,眼睛就湿润,再一摸他,眼泪水就下来。

宇文煴擦擦眼睛,说没有哭。

萧复教了他一路,换了两次马车,才到别苑。

他牵着小孩进去。

“子葵,子葵,”他喊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偏堂。

这饭菜凉了又热,反复热了三回,林子葵还在等,一边看书一边等。

墨柳劝他:“公子,不等夫人了吧,您先吃。”

林子葵倔脾气上来了:“不吃,他说午时回,那就一定要等他午时回。”

墨柳嘴瓢:“若夫人言而无信,不回呢?”

林子葵不吭声了,一只手翻书,一只手用扇子给自己扇风。

寻常人家用不起冰块,这纳凉就靠风和阴凉,不过,他画过风车的图纸,林子葵想起这事,正要起身去找图纸,就听见外头传来照凌的声音。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林子葵推开窗,看见照凌手里拎了个什么,是拎了条鱼么?林子葵瞧不清楚,他立刻戴上叆叇,推门而出:“饭都做好了,你买了鱼,也只能晚上吃了。”

然而一推门,就愣住了。

粉糯的小团子只有萧照凌膝盖高一点,穿着墨蓝色锦衣。

恭敬向他一拜:“煴儿见过夫子,夫子午安,可有用膳?”

林夫子依稀记得他的声音,联想到了:“你是……老四,煴儿。”

“夫子,我是云煴。”

两个字读音相近,念着像叠字,平添可爱。

“煴煴?”林子葵也听错了,蹲下道,“煴儿好乖,可满三岁了?”

“回夫子的话,刚满三岁。”

林子葵仰头看向萧照凌,他眼中含笑,带着邀功的意思。

林子葵眨巴眼睛:“你怎么真的带孩子来的?”

“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怕你一个人无聊,给你找个小玩伴,你教他读书吧。”

林子葵叹口气,收回视线,继续问煴儿:“夫子还没有吃,煴儿呢?”

老四摇头:“煴儿也没有哦。”

林子葵将他抱起来,有些吃力:“那跟夫子一起,可好?”

“好呀。”

林子葵想起萧照凌说过,老四父母都去世了,所以他根本不提这个话题。但他也不晓得如何哄孩子,就只问他平时喜欢玩什么,他说喜欢跟人捉迷藏。

哄了一通下来,林子葵发现小孩还是很好哄的,他们天马行空,说话很有意思。

但整个午膳席间,林子葵几乎没跟萧复说过话了,萧复本来看他开心点了,还高兴了,慢慢感觉不对了,脸色就黑了下来。

一用完膳,立刻让人把宇文煴带去午睡。

小团子没有睡意:“煴儿,想坐秋千。夫子帮我摇秋千……”

林子葵当即说好:“夫子给你摇秋千。”

他这别苑里,有一株粗壮的金合欢,合欢树上绑了秋千。

萧复抄着手站在一旁:“他平素都要午睡的,别惯坏了。”

林子葵没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了:“玩了秋千,煴儿就去午睡可好?”

宇文煴点头应道:“好的,夫子。”

“乖。”林子葵牵他去坐秋千,萧复站在檐廊干看着,有点恼火。

老四会撒娇,是优点,但这也太会了点。

林子葵都让他缠得移不开注意力了。

萧复眉心紧蹙,看着他俩玩,玩了足有两刻钟,宇文煴犯困地揉眼睛,萧复就喊人把他带到厢房里睡午觉。

林子葵热出了一身汗,想回屋冲个凉,擦一擦,便让人帮忙打了点井水。

这别苑就不大,但前院搭中庭,还有后院,有一片是从他的寝室才能进入的小院,院里有樱桃树,台阶上爬满了深绿的青苔。

这里没有人,林子葵便在此地露天冲凉,换了张脸帕,弯着腰用凉井水擦洗。

萧复就把窗户推开缝瞧着,其实瞧得并不真切,林子葵还用了竹屏风围着,似乎连洗澡,都不乐意让自己看了。

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就要看!

萧复心头有闷气,把门推开了:“林郎,水够么?”

林子葵浇水的动作一下停了,蹲下来说:“够的,你不用管我的。”

“我帮你洗。”萧复可不管那么多,都成亲多久了,看不得么,他不仅看,还要一起洗。

“不……不用。”林子葵怕了,立刻将干净的襦衫从屏风上拽了下来,披在了肩上。萧复过去时,只见着他身上那竹青色的襦衫混着水紧贴着肉,隐隐约约的,却看得更加真切,萧复眼眸沉如黑潭般望着林子葵,他的乌发一缕缕湿润地贴着后背,脸上的眉毛、睫毛,鼻梁和嘴唇,全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日光下耀眼得炫目。

林子葵察觉到他的视线,埋头拢了拢潮湿的衣裳,光着脚走进屋,那衣衫经水后薄到连皮肤的光泽和颤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萧复扭头凝视他的背影,欲从心起。

作者有话说:

匕首:我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