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爱吃糖, 对萧复说糖是甜的,“甜”是什么?
萧复只有很小的时候感受过,那只是一种停留在他记忆深处、似乎很美好能让人放松的味道。
后来这么多年, 也渐渐忘了。
在关内军营,士兵们大朵快颐地吃肉, 萧复吃了两口,味同嚼蜡,面无表情地搁下了筷子。
唯有这烈酒,在口腔、在喉咙和腹部停留的灼热感, 是他能清晰感受到的。
微醺时候整个世间都是虚幻的,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薄纱,亦是能感受到的。
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他在林子葵身上尝到的东西, 是不通过味觉,就能清晰流到全身, 从四肢百骸到天灵盖,让他由衷享受的滋味。
萧复也不懂这叫什么, 但他喜欢。
林子葵被他这样亲得懵了好久,萧照凌一开始还浅尝辄止, 后来简直像有些发狂了, 含在嘴里吮吸, 似乎想吃个够本, 还吃出了声音。林子葵腿软到站不住,可四面八方的人声, 让他的理智勉强回荡。
林子葵忍不住稍微推了他一下, 举起手里的半块糖饼时, 手指不稳地在颤:“照凌,给你吃这个。”
萧复垂着眼看下去:“你用这个打发我吗?”
“嗯……”林子葵点头,接着摇头,“不是打发你,本来……”也于礼不合。
林子葵停顿了下,把糖饼压在嘴唇边上,隔绝他继续这样冒犯,嘴里换了个说法:“这里人多,我怕。”
“你当心被人看见是不是,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哪里?”萧复撩起幂篱白纱,漏出花灯节的光亮,林子葵用一只眼去瞧,发现自己处在一处隔绝的角落里。
是了,方才萧照凌推着他走,林子葵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原来是巷子尾巴。
他……是故意的么?
林子葵后知后觉地望着他。
“眼睛睁这么大看着我做什么?”萧复垂头挨他挨得很近,看林子葵举着糖饼不放,倒也没有介意,手指放下来,幂篱再次垂落,垂到半身。
安静的角落里,萧复就着这个姿势,默不吭声地将那晶莹剔透的糖饼子舔得差不多了,觉得这样味道真的好了许多,有融化的一两滴落到了林子葵的下巴上,萧复也没有放过,然后把插糖饼的竹签往地上一丢。
林子葵本来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一看他丢竹签,就蹲下去捡:“别乱丢啊。”
萧复:“……”
林子葵顺势把他推离了幂篱的帽檐,低头道:“我、我去给你买什锦果子吧。”
萧复被他抓住袖子,往前走,他看不清林子葵的表情,但知道他应该烧到耳根都红透了,故意道:“什锦果子啊,什么味道的。”
林子葵下巴还有点湿,他忍住了去擦,答:“也是甜的,有水果和花做的。”
萧复:“那你像刚才那样喂我吗?”
林子葵眼睛又睁大了,转头:“……萧姑娘你。”
萧复压低嗓音,嘴角高高翘着:“子葵又忘了,在外面喊萧郎才对。”
林子葵声音小了点,拉着他的袖口走得更快了:“我们,还没拜堂的,让人看见,我倒是无事,只是会影响你名声的。”
萧复:“无碍,我本来也没名声。倒是林郎的名声,我得顾及一些,你是要当状元郎的人,是我考虑不周了。”
林子葵:“我没关系,我是男子,让人看了传出去只是风流韵事……不过下次,不能在外面这样了……”
“不能在外面,那关上门……”
林子葵一下不走了,隔着白纱看着他。
萧复闷声笑道:“我知道,我们还未拜堂,拜了堂,有天地见证,你我结为良缘,便是关上门就什么都可以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林子葵一个读书人,哪里好意思说什么都可以,好生赧然。
他没见过“世面”,脑海里一瞬竟然浮现的是萧照凌念给他的“断袖书”!
他赶紧摇摇头,甩掉了那书里的脏东西。
萧复:“你摇头做什么,拜了堂也不让人亲啊?”
“不是……我找果子呢,什锦果子在哪啊。”林子葵左右张望。
“那儿呢,”萧复看见了,指着道,“还有猜灯谜,你去猜一个,我想要那个最大的牡丹花灯。”
“好……我去给你猜。”
猜灯谜对林子葵而言,就是小菜一碟,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但因为春闱,这秦淮河灯会的才子颇多,灯谜的难度也跟着直线上升。
林子葵要给照凌猜个牡丹花灯,只见那牡丹花灯雕工烧制得精细完美,分为十二面菱形,每一面都栩栩如生,里头蜡烛一点,牡丹花的形状便映照在地面上。
故此和林子葵夺这花灯的才子,还不少。
店家出题颇为刁钻,又是猜灯谜,又是对对子:“灯谜十题,在计三十数内,答最多者,进下一轮,复对子五题,都能在三十数内对上者,这牡丹花灯,就不要钱了!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时间,又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可很快林子葵就将周围所有人打败,进入了下一轮,眼见四面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有些不安。
林子葵最怕出风头了。
照凌……
林子葵扭头去找他,却见萧照凌非常高兴的模样,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
说:“你怎么这么这么厉害,这么有学问?”
林子葵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说话,一旁有个姑娘说了句:“表哥,这人好厉害啊,猜的比你还快。”
她身旁那大冬天摇折扇的公子哥冷哼一声:“猜个灯谜而已,得意什么,下一轮对对子才是见真章,在这金陵,我庞襄是出了名的会对对子,表妹,你等着,表哥一定帮你拿下那牡丹灯!”
背后有人道:“庞襄,这不是庞尚书家的公子吗,高手,这是高手来了!”
庞公子看着是在对自家表妹说话,声音却大到让林子葵听见。
林子葵没有吱声,萧复面色不善地盯着那庞公子。
庞公子斜眼看过去:“你看什么?”
萧复眼神冷得像刀子,嘴角慢慢勾起,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庞公子莫名地就怵了下,腿都夹紧了。
自己也没说什么啊!干嘛要一脸杀了自己的表情啊!
“你们几个,都过来!”他赶紧叫来了自己的护卫和小厮,贴得紧紧的,这才有了点安全感。
店家开始出题:“这第一对,诸位听好了啊,江干上 下 饮食百物倍穹。”
太简单了,林子葵不假思索:“ 席地左右珠翠罗绮溢目。”
“好啊,好对啊!这么快就对出来了,才子啊!”
林子葵的不安更浓,拉紧了帽檐的纱,打算等下拿了花灯立刻走人,绝不停留,人太多了。
随着林子葵越对越多,而且速度奇快无比,信手拈来。庞公子表情不好看了,扭头看他几眼:“神神秘秘的,脸遮着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萧复:“关你屁事?”
林子葵扭头,抓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少说。
庞公子:“你!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谁,敢这样说话?”
萧复冷笑:“庞尚书怎么生出你这种猪脑的?”
庞公子更震惊:“你知道我是谁你还!”
他的小厮护卫一拥围上来。
隔得不远,金樽从石凳子上站起身。
林子葵竟直接站在了萧复面前,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拨,挡住了那些不善的人。
“表哥,算了……别惹事。”那姑娘明显瞧出了,对方穿着根本不可能是平常百姓,甚至都知道表哥身份,还敢骂他猪脑,可见是惹不起的。
庞公子也想到这一层,用力阖上折扇:“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店家道:“诸位请听,这最后一题,若是有人能十数之内最快答出,这花灯就送他咯!”
“怎么刚刚还三十数,现在就十数了啊!”
周围人起哄:“快出题!”
店家朗声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洞。”
周围人:“这是什么对子?”
秦淮河岸才子多:“这是个无情对啊,要上下联毫无关联,却字字对应!难,难啊!”
店家开始倒计数:“十,九,八……”
“三、二……没人对出来?”
林子葵看着那牡丹花灯,这时也不管了,飞快道:“一茶四碟二粉五十文!”
四周的才子们一品:“好……好啊,绝对啊!”
店家也愣在当场,似乎没想到,真有人能十数之内对出这无情对。
林子葵伸手讨要:“花灯,多谢。”
“呃……好,愿赌服输,这牡丹花灯给你了。”
林子葵提上花灯,拉着萧复就跑,跑得飞快,萧复不解但很畅快:“子葵,你跑什么啊?”
“我方才看见了徐党的官员……”林子葵很无奈,当心风头一出,就被人盯上了,立刻拉着他钻进了一旁巷道,他看不清路,差点摔了,被萧复扶住了腰:“好了,不用跑了,这里没人了。”
林子葵喘着气,提起花灯:“照凌,给你。”
萧复接过去,看着灯烛映照出的花影。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这些的,可这一瞬,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像珍宝一样捧着。抬眸盯着他:“子葵。”
林子葵跑得口干舌燥,半蹲着呼吸。
“你方才……不该得罪那庞尚书家的公子的,他这人,我听闻最是小肚鸡肠,是个好色之徒,你让他看见了脸……”
萧复想说怕他干什么,庞尚书那个老家伙,看见自己得吓得屁滚尿流。
但嘴里还说:“没事的,我换一身衣裳,他就不认识了,子葵莫要担心。”
“说的也是,幸好……你喜欢扮作男装,料他也想不到,你是女儿身。”他仰起头来,两旁的幂篱轻纱散开,露出一张跑得又红又热的脸。
看见他额头有汗珠,萧复弯腰用自己的汗巾给他擦了,眼眸深深的:“是啊,也只有你才信。”
“嗯?”林子葵望着他。
“我是说,你累了,走不动的话,我背你回去?”
林子葵:“……不,不用,我能走的。”
哪能让娘子背呢。
自己是个书生,日后也该学好骑射,锻炼身体,才能抱娘子。
戌时末,两人慢慢往回走去,金陵城灯火通明,漫天的烟花绽放,半边天烧成了白昼。
皇宫里,文泰帝宴请群臣,莺歌燕舞。
秦淮河畔,林子葵仰头去看,萧复站在他身后,两条手臂自然地圈着他。
从林子葵耳后传来一道低沉声音:“子葵,若我有事瞒着你,日后你知晓了,会怪我么?”
“什么?”林子葵依稀听见了,转过头来,一只乌黑眼睛亮晶晶的,“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会怪我么?”
他笑:“怪你什么,怎么会。”
萧复注视着他:“若我有事欺瞒你呢?”
“何事?”
“我不是……”
“轰——砰!砰!”
激烈的焰火绽开声,让林子葵短暂地耳聋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复蒙着他的眼,“你忘了,不可看太亮的东西。”
林子葵的睫毛在他手心里拨弄:“不小心忘了……谢先生让我望远,但不能见亮光。”
“你将眼睛闭上吧。”
“哦,好。”林子葵一贯听医嘱,也听照凌的话。
萧复提着花灯,牵过他的手往船上回。
烟花放了一会儿,便停了。
满城都弥漫着硝烟味。
回到船上,进门,萧复便看见林子葵的床上拱了个什么东西。
“谁?!”他大步走过去,将被子一掀。
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墨柳,惊慌地去抓锦被:“萧姑娘!”
墨柳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不能让女子看见这一幕。他赶紧将自己围起来,却被萧复一只手提起领子:“你睡错房间了?”
“不是啊……我就睡公子这里。”
萧复方才还亮着的脸,霎时黑了:“不是给你准备了房间的?”
墨柳小鸡崽一样被他提着:“我家公子怕冷,我给他暖床呢。萧姑娘,你放我下来吧……”
林子葵也走过来,抓住萧复的手,把墨柳放下来了。
萧复顺着他的手把书童一屁股搁在了地上,像搁一个花瓶似的,咚地一声。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子葵:“你让书童给你暖床?”
林子葵:“……”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暖床,在行止观的时候冷,自己和书童挤着睡,也能温习读书。
林子葵只能说:“晚上有点冷,墨柳年纪小,男孩儿,我算是他的兄长,没关系的。”
萧复还是觉得荒唐:“有点冷,你暖床,怎么不用汤婆子,不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