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陵城(5)

林子葵中的药, 是用捂的,目的是将他迷晕,并非下肚, 故此药性没那么强。

可他此刻还是难受至极,睁不开眼, 神智模糊不清,身体由内而外的热。依稀的,林子葵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喊他不要怕。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很安定。

颠倒恍惚,他仿佛浮沉在一片滚烫热水之中,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在褪他身上的衣裳,林子葵猛然挣扎起来:“不,滚开, 滚……”

萧复从未见过他骂“滚”这种字眼,此刻居然这样, 他怔了怔,旋即心疼地扣住林子葵的五指, 不住地道:“林郎,是我, 是我, 我。”

慢慢地, 林子葵的呼吸平静了下来:“肖照凌……”他声音带着很浓的鼻音, 难过地问:“是你吗。”

“是,是我。”

林子葵好像意识到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诚然头脑有些不清晰, 却还是扭开了身体:“你不要碰我了。”

“你现在需要我。”萧复有些凉的手指碰触上去,林子葵两条腿就曲了起来,身体微弓,有些难堪。萧复压低声音:“你相信我么?”

林子葵先“嗯”一声,然后摇头:“不要,不……”

“好,那你等我。”

萧复就松开他了,继而起身拉开抽屉,翻找了会儿,半晌找到一盒母亲给他准备的“玉容膏”。

那日他回来,房间就被打扫了出来,他那定北侯府荒了七年,无人居住,这几日才开始重新打理。

萧复这里什么都不缺,他打开玉容膏的盖子闻了一下,当然,什么也闻不到。

将手洗净后,他挖起一块来,拇指和食指一搓,化得很快。

林子葵躺在他的床上,似梦非梦地很不安,听见他离开,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用身下的大氅裹住自己,没听见声音,控制不住地喊了声:“肖照凌……”

声音很小,萧复听见就大步走了过去,他坐下来:“我在。”

萧复用被褥遮住林子葵的全身,两手化开一大块玉容膏,变成了油一般的质地。

林子葵就被他弄得打哆嗦。萧复问:“冷不冷?是我弄重了?那我轻些。”

林子葵不吭声了,像是难受,紧抿着干燥却殷红的嘴唇,眼睛却湿透了蒙着眼的白布。

萧复见状揪心得要命,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五指,亲密无间地十指紧扣着,林子葵也忍不住地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萧复道:“……我知你不愿,醒了便忘了这件事吧,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看见,没人会知道。”

没多久,林子葵就蜷着完全不作声了,扣住萧复手掌的五指,也缓缓松开。

萧复掖了下被角,将他冻得蜷缩的脚趾掖了进去,旋即找了张汗巾来擦手。

林子葵手心出了很多汗,都流到他手里了。

萧复问他:“现在好了么?”

林子葵别开脸,把脸藏进萧复毛茸茸的黑色大氅里了,不知道是因为不堪还是羞赧的,兴许不堪要更多一些。

萧复沉默地拨开他额头有些汗湿的额发,他埋着头,但也不闪躲。

萧复温和地将手指停靠在他的发丝上,问他:“林郎,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他还是没吭声,萧复只好叹道:“那我便按照医嘱来了。”

可林子葵什么也没有吃,因为蒙着眼,也不动弹,根本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但萧复能听出他的鼻息,一会儿很重,是醒着,一会儿轻了,均匀了,是睡着了。

半梦半醒,林子葵脸上的红倒是褪去了,但依旧很不安,浑身出了很多汗,将里衣都打湿了。

到了晚上戌时三刻,严睢才终于带着谢三爷从皇宫出来。紧跟着的,还有十几个锦衣卫。

到了昌国公府大门 ,严睢就不让他们进去了,吊儿郎当道:“本世子把三爷带进去,给我姑父看完病再说。你们几个,就在这儿等着。”

锦衣卫是皇帝亲卫,何曾在其他官员那里受过这等待遇,可对方偏偏是云南王府世子,不便起冲突。

黄指挥使只能点头:“还请世子爷尽快将三爷带出来。”

他看严睢带着谢三爷进去,便扭头对属下吩咐:“去把侧门和后门,全都看住了,绝对不能让谢老三跑了!”

文泰帝担心谢老三走了,自己蛊毒发作太痛苦,只能让锦衣卫盯着他。

谢老三是有苦难言,见了萧复就指责道:“萧照凌你出的好主意!你让我进宫干什么。”

萧复没回答,只抓着他进屋:“三哥,请给他看看,您快些。”

他难得这样说话,谢老三闻言没说什么了,坐下给林子葵把脉,他拆开白布看了看眼睛,一碰林子葵的眼睛,他就突然惊醒,拼命地摇头。

“是我啊林公子,我是谢郎中!先前给你吃虫子的!你想起来了吗?”谢老三安抚说,“我替你看看,你放心,我乃江湖名医,定会治好你的。”

林子葵用力摇头,一把拨开了他的手。

谢老三回头看着萧复,声音低道:“看来要点安神香了,他状态不对,谁也不信。”

萧复见状有些钻心,就去照做。

屋子里点了蜡烛,光芒是闪烁的,林子葵能感觉到,还能看见模糊的两个黑影,离得近的,是谢郎中,远的,是照凌。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照凌姑娘……

很快,谢老三的看诊便结束了,拉着萧复出去说的:“左边眼睛还好,扎了一下,有一个很浅的小眼,右眼是有划伤,你的府医处理得很好,照凌,记得我之前给他喂的蛊虫么?那是我调养了十年的东西,他的眼睛,会慢慢好的。不是什么大事。”

萧复直接道:“慢慢好,是要多久?”

“我估计啊,半年吧,配合我给他开的药来吃,我顺便把他身体调养一下,这孩子长年累月念书,他身子虚得很。”

“半年……”萧复点了下头,“好。”

谢老三:“他现在经常梦魇,是受了大刺激,不知道是谁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记住切莫刺激他了。”

“不会。”

谢老三:“那我就得回宫去了,皇帝派了锦衣卫在外面跟着的,要我亥时必须回去。”

“他要你亥时回,你便亥时回么,林子葵还需要你给他煎药。让锦衣卫那群杂碎等着,站一晚上,”萧复一听皇帝两个字,面容就冷了,“我看谁敢进来要人!”

“……哦,那我煎药去了?”

萧复“嗯”了一声,又推门进房,林子葵居然已经自己坐起来了,他身上没有别的外伤,衣裳穿得很整齐,是萧复帮他整理的,他就缩在床角,萧复进去,他先喊了一声:“二……照凌姑娘。”

那个转折很奇怪,萧复听出来了,仍不动声色,温和地说:“林郎起了便好,谢郎中去给你煎药了,刚做了晚膳给你,我来喂你。”

他端着一盅鸡汤去喂林子葵,勺子抵着他的嘴唇了,萧复长长地“啊”了一声,示意他张嘴:“是烫么?林郎怎么不喝?”

林子葵好半晌,摇头,张嘴,把汤喝了。

喝了便好。

萧复心里安定了些,林子葵垂着头,一口一口地喝,最后问他:“照凌姑娘,我在哪里?”

“金陵的一处宅院,很安全,没人会伤害你。”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给你的响箭,记得么。”

林子葵想起来了。

原来是那个救了自己。

“多谢你。”他垂头哑声道。

萧复并未问他是谁做的坏事,将空碗搁在一旁,给他擦了擦嘴,林子葵沙哑地出声:“我做了个很糟糕的梦。”

萧复摸摸他的发顶:“既然很糟糕,那就忘了它。”

“我梦见肖夫人,要我跟肖家退婚。”

萧复的手掌凝在他的发丝上一瞬,继而无比自然地顺下来,拍拍他:“梦都是反的,你忘了它。”

林子葵没有接话,他依稀分得清现实梦境,然而也不太确定,一切都混沌得很。

萧复见他不言,主动道:“林郎想什么时候跟我成亲?快上元节了,我们开春便成亲吧,等你好一些了,好不好?”

林子葵沉默,然后道:“我想回去了。”

“回哪里?行止观么?我明日便带你回去。”

林子葵摇头。

萧复心一抽一抽的:“那你要回哪?去哪我都陪你去。”

“我想,回凤台县。”他道。

“是回家啊……”萧复应了一声说,“那我带你回去,给爹娘扫坟,然后再回来成亲,可好?”

“我……不来金陵了。”他声音干干的,亦很悲伤,“我弄碎了你送的叆叇,我看不见了,参加不了春闱了。”

萧复顿住了,过了会儿,语调轻松地说:“谢郎中说了,半年便能彻底好了,他给你吃的东西,是天下至宝,他说能好,那便是能好,他从不说大话的。而且,我答应过你,要让你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我萧照凌说到做到。”

“照凌姑娘!”林子葵语气变得强了几分,说完的刹那,气势便陡然回落了下来,用沮丧的声音说:“对不……”

“嘘。”林子葵还没说完,萧复便按住了他的嘴唇。

食指压在唇面上,很轻:“林郎信我一回,可好?”

林子葵当然不能信,他也不敢信,他连……肖照凌,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真的存在吗,是一个梦吗,方才发生的事……另一个梦么。

他都记得,可一层一层的虚幻笼罩眼前,林子葵分不清,只晓得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竟落成这样的下场,被自以为的朋友暗害……

当年的唐孟扬,分明从徐党手中救过自己性命。

自己跪在顺天府击鼓鸣冤,唐孟扬拉他起来:“官官相护,你进了顺天府,只有死路一条!贤弟若要告,只能告御状!”

一言之善,贵于千金。

可宦海浮沉,沧海横流,时移世变,唐兄亦成为了徐党的一员,早已失去初心。

林子葵在此事前,心性还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为了娶二姑娘,他要考取功名。

为了颠覆朝纲,他要摘状元,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没有任何人能撼动他。

他要挽江山于危困,救百姓于水火。

可今日,林子葵突然发现,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意志骤然瓦解土崩,溃不成军。自己要一个人熬,如何在看不见天明的黑洞里熬下去?

或许,永远看不见亮光了……

然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环绕,让自己相信他……

“林郎,你告诉我,你还想考功名么?”

“想……”他不由自主地回答。

“可我做不到了。”他低声说。

萧复:“你会做到的。”

林子葵没有接话,心底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一枚小小的火种,在角落里安静躲藏着。

谢老三的药熬好了,端过来给他,萧复喂林子葵,他不吭一声地喝了,也没有喊苦。

萧复知晓他讨厌药味,主动塞了两颗蜜饯到他嘴里。

“不够跟我说。”

林子葵轻轻点头:“好。”

蜜枣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肖照凌……

他脑海里,念过这个名字。

亥时过了,锦衣卫看见谢老三还不出来,手已经按在刀把上了。

再不出来,他们无法回宫复命,只能硬闯了!

谢老三对萧复道:“药煎好了,要不我还是跟他们进宫吧?照凌,我身上带这么多蛊虫,其实根本不怕入宫。任他皇宫龙潭虎穴,能奈我何?”

萧复摇头:“三哥,你别急,我不让你走,没人能动你。”

雪落长街,铺满瓦陇,萧复宽肩披着菘蓝的披裘,雪白的狐毛被冷风吹乱。他踩过府前刚堆积的雪,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跨过昌国公府大门门槛,站定,平静的声音道:“黄指挥使。”

正要闯入的锦衣卫指挥使,手掌紧紧地捏住了绣春刀,眼底是浓浓的忌惮。

“今晚,三爷不会跟你们回宫,你们回去禀告一声,让皇帝十日后来定北侯府,我让三爷替他解蛊。”

他那波澜不惊的嗓音,却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水面。

黄指挥使愣住了:“什、什么……”

萧复:“你记下便是,照本侯的原话回去禀报。”

此消息事关重大,黄指挥使拿不定主意,抬头盯着他。

萧复那张脸冷得很,眼睛是天生上翘的笑眼,由此形成一张城府颇深的俊美面容。

今日倒像是突然发了慈悲,脸陷在沉沉阴影里,有些恶鬼的样子道:“若今日你们锦衣卫强行要将三爷带走,本侯保证,皇帝的蛊,会跟他一辈子。本侯金口玉言,绝无二话。”

这谢三爷的厉害,今日黄指挥使是见到过的,他略施小计,陛下马上就不疼了。

所以陛下死也不肯放他走,严世子来领人,若不是太后听见是昌国公病了,劝了半天,陛下是绝不可能放他离宫的。

一斟酌,黄指挥使就先应了下来:“下官先行回宫禀报,尽快回侯爷的话。”

萧复没吱声,高高在上地望着他们走了,转身进府。

就在门背后藏着的谢老三,一把抓住他的毛领子,难以置信道:“萧复你疯了啊?要给皇帝解蛊?”

“三哥,给他解蛊又怎么了,又不是真的给他解,骗骗他而已。”

“那你……刚刚那样说!吓我一跳!皇帝害死你的亲信,几次三番害你性命,你说过要折磨他一辈子的。”

萧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我改变主意了,还是让他死了吧。”

谢老三:“……”

“怎么突然又要他死了?!不是让说让宇文铎和赵王斗个你死我活吗。你什么时候改的主意?他今日气到你了?”

“就刚刚变的主意。”萧复一向主意变得快,语气无辜地说,“我的林郎要考春试,可春试就在不到两个月后举办,他要养病,哪里赶得上。等皇帝一死,国丧之期,春闱才会取消。”

谢三爷一脸的震撼。

萧复侧头:“不然,你要我杀谁?萧太后死了,我爹会难过的,还是杀了宇文铎吧。谁让他是个傻逼。”